

作者‖赵润利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这是屈原在《九章之五怀沙》里的一句歌词。反映了先秦时期人们修路的情况。
“雄飞极九载, 修路止三城.”这是 宋代“三苏”之一的大诗人苏辙在《故枢密签书赠正义大夫王彦霖挽词二首》里描写宋人修路之场景。
我国古代就有大兴土木,积极修建道路桥梁的优良传统。
中国历史上,秦人修路自古就很有名气,是大秦帝国国力强盛的重要举措之一。现行初中一年级中国历史教材中有秦“统一车轨和道路的宽度并修筑贯通全国的道路”的教学内容。
到了新中国,从最初的社会主义建设到改革开放,再到社会主义建设高速发展的今天。修路建桥,始终是我们国家不断发展和进一步强盛的重要标志!从京广线到南京长江大桥,再到青藏公路。目前中国高铁以及一带一路更是史无前例。
修路建桥从古到今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土木建设工程,而是博大精深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给我们讲“秦直道”、“赵州桥”等等的故事。老师还带我们到不远处的黄河辛关渡口,实地查看古人在黄河上架桥时留下来的遗址。我们看到古人在黄河上架桥时在河边石壳上开凿的石头洞眼,里面还有残留下来的朽木头。一个放牛大爷说这地方的黄河上的确曾经有桥,是当年鲁班带领门徒和当地民工建造的,后来被八仙之一的张果老赌气骑着毛驴子走在桥上故意把桥压塌了。
我的家乡陕北民间有这样的谚语:“只有勤修路,才能有出路!”“修路补桥,辈辈座朝。(‘座朝’一词的意思是能让儿孙们在朝廷里做大官的意思)”。
所以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到修路补桥是个崇高的事业。
我积极参加修建210国道清涧段是1973年到1974年之间。
关于210国道清涧段《清涧县志》“道路”一节里有这样的记载:“西包线西安至包头,含原咸(阳)榆(林)宋(家川)公路······
1957年西包线清涧段改土路为砾石路。1973年—1976年全线建为三级油渣路面,车速达40公里/小时。1990年改名为210国道。”
所以至今我自驾走在210国道上心情总是很激动。我会情不自禁的在汽车上唱我最喜欢的老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发扬,共产党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我若走在清涧境内的210国道上,还会乐不可支的对车上年轻的朋友们开玩笑:“这一段路是我们出民工修建的哎!”。

1973年底,我初中毕业。毕业考试和学生民主推荐,我名列前茅,想着上高中板上钉钉,没问题了。然而,还是那句老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一年,清涧县突然把原来全县89所中学压缩为12所。上高中成了万人拥挤、不堪重负的独木桥。
记得当时任人民公社党委委员、我们村大队党委书记、我们的四舅舅赵锡筹是这样告诉我和我母亲的。他说:“三姐姐,咱润利上高中的事没希望了!”。我母亲闻言,一下子坐到院子里老枣树下石条凳上,呆了半分钟,喃喃自语道:“我就说这几天心惊肉跳尽做噩梦!”。四舅舅赵锡筹也是唉声叹气蹲在磨道旁边的脚地上,拿个旱烟锅子一个劲的抽烟。我母亲泪流满面的问道:“怎么一回事,我家孩子出了差错?”。于是四舅舅赵锡筹说:“今年招生名额太少了,学校初录名单(按照成绩、学生推荐和平时表现为依据)有润利。可是公社管事的人发话: “富农成分的一律不考虑!”。
哎!行了,又是爷爷给我们挣了个富农成分害了我。
我母亲只是流泪,不说话了。半天,母亲提了提神,抹去泪水说:“我五个孩子,学习都不错,说话做事也灵醒着哩。如今这个最小的连高中都上不了。看来我这几个孩子都没有什么大的希望了,就是这个富农成分害了几个孩子,那就让润利也跟着他哥哥们当农民吧,这就是命啊!”。
这时候四舅舅才言归正传了,他语重心长的给我母亲说:“润利年龄小,体质弱,咱村暂时没有合适的活让他干。”。四舅舅说这话时底气有一点不足,也不太符合情理。我母亲疑惑而且生气地叫着四舅舅的乳名问:“金昌,那你让他干什么去?”。四舅舅也不生气,他心平气和地说:“国家在清涧上川里修路哩,在咱们村要两个民工,我想让润利去支个差。”。母亲认真的想了想,声音凝重的问:“两个,还有一个是谁?”。四舅舅忙回答:“月胜!”母亲说:“嗯,伴儿不错!”。但是,母亲还是在犹豫。
母亲是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十八年前我父亲也是这样被村干部派到清涧上川里修水库,结果就殁在水库工地的劳动现场。
我的心理状态主要觉得,上不成学了,丢人现眼,总是想逃避熟人目光。我觉得走远一点才好。村里让出民工,这不是正好嘛!
母亲的心理压力太大,我还瞅机会乐呵呵的安慰母亲说:“就是再上两年高中还是要回农村劳动的,还不如早点回来劳动,早一点成个好受苦人(农民)!”。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听了我这话也好心好意的安慰我们母子:“润利说的对,现在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当农民大有作为,城里的干部子弟还不是一批一批来插到咱农民的队伍里,生根开花结果嘛,何况咱们呢?祖祖辈辈就在这块土地上哎!”。也有村中长者直言不讳地对我母子说:“古话说‘穷不供书,富不教学’,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趁早回农村劳动挣公分,为娶媳妇打基础吧!”
就这样,我似乎在逃跑,第二天,我就和月胜一起,前往清涧上川里修路!我能和月胜一起,代表赵家坬生产大队出民工,不简单哎!他是赵家坬很优秀的年轻人,很好的劳动力。家庭背景也是赵家坬村的头把交椅,村党支部重点培养的人才。跟着这样的人,我们两个人看似并驾齐驱,走出赵家坬,是很体面的。
那一年,天气恶劣,深秋的一天,一场大风把清涧河口沙滩上一百多棵大枣树刮倒,有的连根拔起。我们去修路工程报到这一天,老天爷也惩罚我。秋末初冬,黄土高坡第一场沙尘暴滚滚而来。赵家坬到薛家坪,绕道清涧城走大川道,要走140多里的路程,太远。于是我们选择了一条穿越清涧东南赵家坬,到西北210国道上薛家坪村的山间小道,直线距离也就八九十里山路。但是路不好走,尽是只能单脚走人的山间小道。每当翻越高大的黄土山峁或者黄土高原的原顶时,我们几乎要被大风吹起来放了风筝。风沙吹的睁不开眼睛,沙粒打到脸上如同针刺刀割。我们背在身上的铺盖卷如同放风筝,增加了我们前行的难度。有时候,我们只好把铺盖卷抱在怀里,背对大风倒着走。一路上就这么折腾吧。两个年轻人,从天不亮一直走到夜幕降临,才跌跌撞撞的来到薛家坪对面的山梁上。我的铺盖卷背不动了,把塑料布重新包裹了一下,拉着下山。
村口不远处,一个没有围墙的院落,几孔破土窑洞,迎接我们的是几声没有底气的狗叫。狗叫也使得几个懒懒散散的人从土窑洞走出来,那只瘦骨嶙峋的老狗才摇摇晃晃的夹在人中间,叫的更凶了。
无巧不成书,土窑洞出来的几个人,我们都认识。一个叫王志强的15岁少年,还是我同班同学,是我的好朋友,他升学的命运如我,我们一起辍学,一起名落孙山,一起在这里邂逅相遇,患难与共,我们手拉手,眼睛都湿润了。
另外几个熟悉的人,也都是来自玉家河人民公社一些农村的亲朋好友,来自冷水坪的一个老头,与月胜是亲戚。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把我们领到一个破土窑洞里,月胜的亲戚让我们等一会,他去找头报告一声。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自己的铺盖卷当枕头,躺在志强的铺位旁边,一下就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就是第二天凌晨,口干舌燥,肚子饿得咕咕叫。头一天晚上志强帮我领回来两个高粱面疙瘩就放在我枕头边。土窑洞里没有水,我悄悄的拿了个碗,把两个高粱面疙瘩放在碗里溜到坡底下的小河边,先喝水,再吃干粮,狼吞虎咽,快吃喝完了。突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回头看,那只瘦骨嶙峋摇摇晃晃、可怜的老狗在我身后。于是我赶快把嘴巴里的一块干粮吐出来,加上手里的一小块干粮,放在碗里让它吃,可怜的老狗却吓的往后退。于是我把小块干粮和干粮渣倒在一块小石头上请它吃。它却用疑惑的眼神瞅着我。我明白了,我退远一点。它这才紧张的两口吃完了,还把小石头舔舔干净,然后摇摇晃晃拖着尾巴,一步三回头走进院子,钻进狗窝里去了。当然,很快这一只可怜的狗狗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从此,它在我手里蹭了不少零嘴,同时也为我带来了许多快乐。
从此,我正式的开始了 “咸榆公路清涧段(210国道)”的民工生活。
起初,队长让我到杂工排。这里,老弱病残都有。有个村派来一个老头,只有一只胳膊。杂工排长是个粗人,生气的问:“你来能干什么?”。老头闻言,蹦了起来,跳脚骂道:“老子什么都能干,老子生了八个儿女···!”在场人哄堂大笑,也有吹口哨的。老头子更来劲了,挥舞着一条胳膊,对围观的人群说:“老子这一条胳膊是跟老刘(刘志丹)打游击时伤掉的···”。这时候伙房管理员机灵的从人群中挤过来,拉着老头的手说:“哈呀!大叔,您老怎来了?”,伙管员手一挥,我们让开道,他拉老头热情地去伙房。还说:“哎呀,大叔,我伙房这儿正需要一位您老这样的人呢!”。
后来那个一条胳膊的厉害老头天天赶着个拉水的牛车,专门给伙房拉水。老人家是个快乐的人,天天甩着响鞭,唱着清涧民歌“三十匹马队两杆号,一杆(那)红旗空中飘,刘志丹(哎么)过(哟)来了。刘志丹(哟)谢子长,他们两个计(哟)划大,常常开差打(哟)胜仗……”。
杂工排除了老的,就是小的,和我一起住的有志强,还有三维、平和、土狼几个小伙伴。志强除外,其他三个都是清涧城里的城镇人口,他们的身份是某某生产的民工,但是,他们是插队知识青年,他们也是初中才毕业,县城里的高中挤不进去,去农村民办高中太远了,家长不放心,干脆不上高中了,早一点通过插队镀点金,好招工返城,找一份正式的工作,一劳永逸。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小一点。他们在民工生活中,自理能力很差,有需要我帮助的方面,我会热情帮助他们的,他们的劳动技能就更差一些了,但是,通过锻炼他们一个个进步很快。
杂工排就是买菜买粮、清理路边排洪渠和疏通老涵洞、平整路面、准备石子小料等等。还有一项重要劳动就是应付土工排石工排临时性抽调劳力。
我到杂工排的第二天,后勤主管来要几个人,拉架子车去石嘴驿镇买粮买菜。队长随口说:“让新来的这娃和满仓,还有毛头、小牛小胖一起去!”。我很高兴,一来就去逛石嘴驿镇。好运气!
一大早,后勤主管带着我们六七个小年轻人,拉三辆架子车,在210国道上欢快地奔跑着。我像《木偶奇遇记》里小木偶变的毛驴子似的,拉一辆架子车老老实实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石嘴驿是清涧最西北的一个小镇。这里是我走出家门向西北走的最远的一个乡镇。我首先想看看这里的学校,上不了高中,太令我伤心了,看看学校,也是一种自我安慰吧。然后逛百货商店,虽然我身无分文,但是逛百货商店,一饱眼福,还是很有兴趣的。
然而,我们只是后勤主管手心里一个跑腿的。
当我们汗流浃背的忙了一阵子,装好粮食,还没有走到百货商店门口呢,后勤主管就催我们赶快往回返,我们都不高兴,这还不到中午啊,着急回去干啥?
原来后勤主管刚刚听说九里山南坡上,一辆油罐汽车翻到坡底下去了, 翻车的原因是驾驶室里坐了一个农村美妇惹的祸。这种事的传播自然是有滋有味,富有感染力的。你看看后勤主管这人,哎,没出息!一心要去看这个西洋镜。他想一睹美妇芳容,害的我们逛不成石嘴驿镇了。别看后勤主管獐头鼠目,貌相平平,但是一双鼠眼一眨一个心眼。处事处人和权力的使用都行。我们被他驱赶着一口气从石嘴驿返程九里山南坡。后勤主管着急的像个儿童似的,结结巴巴的说:“必须留下一个看粮车的!”。这时候,其他几个小伙伴都不愿意留下来看粮车,互相推诿。我说:“我看粮车,你们去看吧!”。于是他们一窝蜂冲向事故地点。
我呢,从小养成一个自学习惯,毛主席诗词、语录、老三篇等红宝书随身带着。田间地头一有空就拿出来学习,后来扩展到把报纸上的一些“豆腐块”文章剪下来装在衣兜里,还有一些书拆成散页,出家门时拿几页装在衣服口袋里,出来一有空就掏出来看看(现在就被手机取代了)。
其实汽车司机早被警车拉走了。美妇也不知去向,只有油罐车孤零零地卡在半坡坬的两棵大树之间。后勤主管他们是乘兴而去,扫兴而归。
后勤主管是民教出身,他看见我在认真的阅读一篇从书本上剪下来的文章《谁是最可爱的人》,就有意识的和我边走边聊。末了,他说:“你这后生和其他小孩不一样!”,我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我心里话:不一样在那里?也只能说我不如人家,人家上学的上学,当兵的当兵,挖煤的挖煤(当工人),我呢,连个挖煤工都争不上。
这一次拉粮和聊天,似乎拉近了我和后勤主管的关系,以后,他看见我就微微一笑,他是在给我打招呼,我当然是肃然起敬,他的确是个聪明能干的人,而且是老师出身!

拉粮回来的当天晚上,队长来我们宿舍,他通知我们几个小年轻人第二天去新组建的“公路涵水洞补修生产小组”。理由是我们块头小,好出入涵洞!
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一些路基下的涵洞需要认真清理好以后再进行修补。
那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清而淡,但是滴水成冰。队长让开翻斗车的张师傅把我和另外三个年龄小,块头也小的民工拉到寨则湾村口,清理一个很老的涵洞,我们是先头部队,我们清理了,匠人师傅们来修补。
涵洞就是修建公路为了使公路顺利的通过小沟小渠,在路基下修筑的过水通道。在《清会典·工部三·都水清吏司》里有“凡工有堤、有坝、有帚、有牐、有涵洞”。可见涵洞的历史和它在修建公路中的重要性。大一点涵洞里还可以走人走牲灵,甚至车辆(再大就演变成今天的公路立交桥了)。小一点的涵洞有管道形,拱形和箱形。
我们去清理的第一个涵洞是箱形。黄土高坡下的一个小山峁很像个巨大的牛蹄子,牛蹄子山峁中间缝隙,形成一个也就一公里左右的小小山水渠。小山水渠靠近公路就有人工排洪渠,于是就有了穿越公路路基的涵洞。涵洞下雨时走水,平时闲置。
前辈们修建这个涵洞时充分利用清涧的石板,涵洞的底面(基础)和顶棚(端)都是用石板铺或者盖起来的。两边的承重墙(翼墙)是用大块料石垒起来的。 涵洞高度和宽度不到一米五。涵洞年久失修,翼墙有不同程度的小破损。涵洞里面有许多淤泥、石头瓦渣,石头缝还有一些长进来的树根。今年天旱无雨,涵洞内基本没有经过山洪冲刷。因为涵洞入口处的顶上的公路边堆一些料石,像一堵墙。排洪渠旁边土台子上还有几个麦草垛以及几棵大枣树和酸枣树。因此这个地方显得比较隐蔽一些,于是就成了一些路人和工地民工的方便之处。那个脏,简直是不堪入目。和我一起来的那三个民工小伙伴分别是土狼、小微、兔儿。他们都是清涧城里的中学毕业生。他们一看那么脏,“哇”一声跑到旁边“吐”去了。带着我们劳动就是开翻斗车的张师傅,他是个当过兵的中年农民。他嫌弃道:“哼,这三个货,压根儿就不是干活的料!”。 张师傅再不说话了,拿起工具就干。我只能识相的也拿起工具和张师傅一起干。我们把那些粪便废纸杂物清理并且堆在一起,点一把火烧起。这时候,那三个家伙也捂着鼻子过来凑热闹。他们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拿着工具把火堆戳来戳去。
清理外围的垃圾才是冰山一角,涵洞里头,简直是《西游记》里描写的稀屎洞,不过天冷了,那些脏兮兮的垃圾,有的干了,有的结冻了。张师傅对我们说:“这个涵洞里垃圾很多,地方太小,进洞干活,抬不起头,脚底下太脏,干活还只能蹲下来干。你们几个排队,我叫到谁,谁进去干活!”土狼说:“如果能借来抽水机,把脏东西冲出去,就省心了”。张师傅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表示不可能。小微说:“我们把那麦草塞进去,一把火把洞里烧干净!” 张师傅还是头摇。我说,咱们把干黄土铺到里头,盖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垃圾,再一点一点把他们弄起来,然后再把黄土和脏东西一起清理出来,打扫干净。张师傅微微一笑,问我说:“你在家里淘茅粪就这样干?”。我点点头。张师傅一笑:“好的,就这样干,你开头干。”。
我们的劳动进展非常艰难。张师傅高大胖,那个年代山沟沟人群中少有的啤酒肚,他只是指挥。那三个小伙伴只是往后缩。历史的劳动责任落在了我的肩上!只有我打头阵了!我用小微的围巾包住嘴巴,拿着短把铁铲,蹲在涵洞口,把小微他们铲过来的松软干燥的黄土一铲一铲地洒到涵洞里。窝倦的受不了,左手拄着个棍子,脚尖在地,脚后跟翘起,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右手继续用小铲把黄土往深一点的涵洞里面铺盖。
土狼、小微、兔儿在张师傅的指挥下排成队把干土运输到我跟前。我们从早晨一直干到中午,用干净的黄土把稀屎洞清理了三次。最后,铺了厚厚的一层干黄土,涵洞里基本干净了,异味小多了。保证下午大工师傅们进来顺利的修补涵洞顶棚(端)和两边的承重墙(翼墙)。之后,我们再彻底清理底面的黄土,然后大工师傅们再修补涵洞的底面,也就是(基础)。
每一个涵洞的修补,大工师傅们来干活的时间长,难度也大。建筑材料只能堆放在涵洞外面,在涵洞里干活的师傅喊一声:“水泥!”。我们提着水泥,蹲着像鸭子走路似的把水泥送到师傅手里。我们就这样进进出出给在涵洞里干活的大工师傅送水泥、石头、白灰等等的建筑材料。我们天天就这样给大工师傅打下手、当小工,运送建筑材料……。
就这样,我们这个生产组四十天完成了大小七个涵洞的修补任务。
记得有一天下午三点多,我们去清理一个很小的涵洞。涵洞里有怪怪的味道,有被风吹进去的树叶和柴草,但是看不到人畜粪便。只是涵洞中间有一堆沙石瓦渣垃圾。奇怪,沙土、石头瓦渣以及其间的鼠尾鸟毛从何而来?我们头顶矿灯匍匐前进,继续清理涵洞最里边的一些小小的石头瓦渣。匍匐在最前面干活的是小微,小微他们几个现在锻炼出来了,干活很能行,不怕脏不怕累,积极性很高。
突然间,小微“吗咦!”一声尖叫,从涵洞里往外爬。按照常规,应该是从涵洞这边的口进去,从那边的口出去,顺理成章的劳动程序。但是小微哭着调头往回返,跟在小微屁股后边的我们也必须调头。于是跌跌撞撞的。我往外面爬时头碰破了。兔儿的耳朵挂了个口子,血流不止。小微爬出洞后,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问他怎么啦?他边哭边泣不成声地说:“蛇!蛇呀,好几条大蛇!”。
张师傅大块头,进小涵洞很困难。但是他当过兵,他立刻匍匐前进钻进涵洞。他也很快慌慌张张地爬出来了,他神情严肃的说:“你们先不要进去了!”。
看来小微说的对,有蛇。他是挖开沙石瓦渣后看到了翼墙和基础(底)之间的墙角土洞里塞满了蛇。我们庆幸的是冬天,蛇冬眠,否则的话小微就惨了!
后来怎么处理,我们不知道了。好像说一位老师傅有法力,用香烟味道把蛇送走了!
我们任务完成的好,连长排长带着技术人员对七个涵洞做了认真验收,一切合格。我们“公路涵水洞补修生产小组”受得了领导的表扬!
没有过几天,快过节了,领导又派我和土狼跟着石工排的刘师傅去九里山刘家疙瘩生产队买菜。刘师傅就是刘家疙瘩村人。一路上,刘师傅坐在架子车上,好像自己是荣归故里,高兴的唱着家乡石匠师傅们经常唱的小调:“花婆姨(新媳妇)(哎哟),嗑瓜子(哟),帐篷窑(洞房)里(哎哟哟)大(打)家什(啊呀呀)喜唉,喜吖···!”。老人家笑眯眯的,螃蟹一样的老脸,得意洋洋时,浮现出几分狡黠,着实令我和土狼两位晚辈伤心。我一直不吭气。土狼的任务是遇到上坡路时在后面推车。但是下坡时他就像蹬滑板车一样, 蹬在架子车尾,搭顺车下滑。土狼的行为似乎影响刘师傅的情绪,他很不乐意土狼这样做,他暴露出石匠的粗野秉性。刘师傅教训土狼了,他说那样危险,小心把你摔死了。弄的两个人不美气,一路上吵吵闹闹,路过乐堂堡镇,土狼一生气不干了,自己买了一盒烟,自己抽烟,也不给刘师傅礼让一支,刘师傅更生气了,用粗话教训土狼。刚好过来一个邮差曾经是土狼他哥的同学,叫土狼。土狼过去和邮差嘟囔几句,然后,土狼耀武扬威的说:“老子走了”!坐着邮差的自行车后座走了,这可好,到了上坡刘师傅得推车。
刘家疙瘩生产队的菜地里,有的是劳动力,不用我们动手,说好价格和需要的数量,转眼之间一架子车菜装好了。主要是大白菜、土豆和胡萝卜。
回来的路上,一件有意思的事又纠结着可怜的刘师傅。交完十一块一毛钱的菜钱以后,我们急急忙忙就往回赶,才走几步,刘师傅“哎呀!”一声,拍着脑门子又跑回去了。我在那里纳闷的等着他。一会功夫他又乐呵呵的跑回来了。他像赶牲灵似的对我说一声:“走唠!”。可是,走几步,老人家一拍大腿道: “哎呀,这不对啊,我们交十一块一毛菜钱,他这白纸条上开的是十一块七毛钱。有问题啊! ”他吱吱唔唔道:“啊呀呀,这···这多出来的六毛钱,不能退给卖菜的,也不能给工程队伙食科!这···!”他老人家倒把我没有当外人,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或许他真的把我当成听不懂这些事的毛驴子了!然而,老人家乐极生悲,他正在推车上坡,还在钱迷心窍的嘟嘟囔囔呢!一拐弯又是下坡的路,老人家不等架子车停下来就强行上车,架子车歪扭摇晃了两下,一个拳头大的石头把架子车左边的轮胎垫了一下,架子车翻车了。老人家跳下去了,我是用一条麻绳像背挎包式的套在架子车上的。那种山区凑凑合合能走架子车的羊肠小道,连人带车翻到黄土坡下去了。幸亏那是个大缓坡,翻下去的地方是个两米多深、磨盘大小的窟窿。我掉进去了,车却是卡在窟窿边上,那时候我瘦骨嶙峋像个稻草人,体重不足百斤。我像蜘蛛似的被挂在架子车上。泥土和蔬菜落在我身体上又掉到窟窿。我确实有一点晕头转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半天,就听刘师傅瓮声瓮气生气的吼叫道:“怎么回事嘛?”他来到窟窿口,瞪大眼睛向下看,当他看到我像被蜘蛛网挂在架子车上,我又像毛毛虫似的挣扎着,竟然忍不住笑了。我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想赶快从尴尬的困局中挣扎出来。他立刻指挥我“闭上眼睛,松开双方手!”于是我一头栽下去了。当然,我心里有数,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解脱出来自己。一方面下面是酥土;另一方面距离很短。再加上我的脚勾着绳套。就这样,我掉进了坑里。于是在刘师傅的指挥下我赶快把陪着我掉进了坑里的蔬菜全部清理出去。两个人慌慌忙忙的把外面掉到路上、土坡上、水沟里的菜捡回来。时间不早了,赶快走。刘师傅跳车有经验,毫发无损。我也只是被车杆在脑袋上敲个土豆大的个包,左胳膊擦一点皮。
第二天一大早,队长通知我到“第一突击队”,就是石工排,清涧的石板驰名天下,清涧的石匠也高人一等,我似乎看到了我当石匠的人生路。石工排是我们修路大军的一支重要队伍,是主力军的一个方面军。
我“荣升了”。杂工排的小兄弟们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三维、平和、土狼几个烟鬼逼我买一合羊群烟表示庆贺!
石工排排长四十来岁,当过工程兵。这个铁塔一样的队长,一看我瘦骨嶙峋,撇了撇嘴。他站在台阶上,挥动粗壮有力膀臂,用嘶哑的嗓子大声说:“你们新来石工排的十三个小年轻人,都给我听好了,我们不是军人,要像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嗯,服从命令,这都是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最后他用缠了脏兮兮胶布的食指在空中划拉着指着我和另外六个人说:“你们七个人下场背混石,现在就去!”。然后他以命令口气喊道: “黑蛋,这几个后生归你了! ”。
那个叫黑蛋的小伙子,不到三十岁,矮个子,黑胖子,额头上有个拇指大的伤疤。他就是我们的生产小队长了。他也不吭气,他带着我们直接来到河滩里捡“混石”背。所谓“混石”就是没有经过石匠修理的石头,捡来的。我们把“混石”从河滩里背到公路边上。其他民工用架子车把它拉到路基工地去,那里是一段一千多米的路基,需要整体抬高两尺多,所以基础要用大量的“混石”一层一层的铺好。每铺好一层“混石”,还要用小料石水泥拌浆灌注。再用压路机压平,然后继续用“混石” 铺。如此反复进行。直至到达标高度。
我背“混石”的头一趟就碰了钉子。故事是这样的,黑蛋队长抱起牛头大一块石头猛地放到我的背上,他放的猛一点,我出于本能地说: “唉,轻一点嘛!”。我的意思是他放石头时轻一点,他不乐意了。鼻子哼了一声,冷笑着说: “嫌轻!”。顺手又抱起枕头大一块石头放在我背上。两块石头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变成《西游记》里银角大王下狠手的孙悟空背石头了。我咬紧牙关把两块石头背到路边上。我明白了,这地方只能干活,别多嘴。从此三十九天里,我在那儿只是背石头,不多嘴。特别是始终没有敢再和黑蛋队长说话。我每天坚持完成劳动任务。我的脊背很快就被石头压烂了,我咬紧牙关,坚持还是坚持,我不为什么,就是为了修好210国道。常言道“挖石头如挖虎”,我身上到处是伤,特别是脊背上,始终是旧伤好了,新伤又起, 新旧伤痕交织,伤口疼痛难忍,晚上只能爬着睡觉。有时候,半夜疼醒了,爬在灯下看小说。巧的很,初中毕业时告别语文老师,老师对我的厚爱,从书架上拿起两本他心爱的书送我,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老师说,这两本书是他上陕西师范大学时买的,翻了多少遍不记得了,每一次搬家都记得带上,今天就送给你,因为你热爱读书。之后我就如果饥似渴地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读书特别慢,但是可以牢牢地记住。从家里出发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才阅读了一百来页,现在刚好用阅读保尔来抵抗背上压伤的疼痛!保尔这位修路英雄的光辉形象通过文字时刻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和脑海里。保尔“为社会主义而奋斗,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的思想观念深深的融进我的血液里!
那时候,不懂的看医生,又爱面子,有了伤痛硬挺着。为了保护背上的伤口,我把枕套拿下来垫到背上,后来枕套就像胶布一样粘在背上了。 手、脚、腿上碰磕的伤就多了,也不当一回事。只是,一天下午,背最后一趟石头,到点了。往下放石头时, 腿一软,一屁股坐下去了,情急之下用手往后面支持,不曾想,石头和身体的一部分体重都压到了手上。十指连心,钻心的疼,我没有抽手,咬咬牙,定神用气,然后用脊背慢慢把石头推着向后靠。先把右手抽出来,向左转体,用右手拿过一把铁铣插进石头下撬着劲,起到支撑作用,才把左手拿出来。 右手破了个口子,不久好了。可是左手虽然没有破,却是压伤深而重,应该是伤着左手中指中间的骨头了,红肿疼痛很长时间,也没有当一回事,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好了。但是至今我左手中指指甲盖上,有一条黑颜色的,头发丝一样的,竖着的线纹,剪指甲时剪掉了,但是重新长出来的指甲盖上仍然有这条紫黑色的线条,我明白了,它永远是我身体上的210国道,我为它而自豪,为它而骄傲!
我背石头三十九天。我和小队长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就是那一句让我一直刻骨铭心的“唉,轻一点嘛! ”,当时差一点把我压的趴下。第二句话是三十九天后,我又一次克服种种痛苦和困难,完成了家乡父老交给我的修路劳动任务。告别时,小队长热情的握着我的手说: “好后生,有我们石匠的骨气! ”。我只是粲然一笑,予以表达!
那天晚饭后,我一个人溜达到已经提高两尺多,一公里长,二十四米宽的新路基地段。我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我高兴啊!我是喜极而泣。我感动啊!我的血、汗、泪和委屈,以及我年轻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溶进了210国道清涧段的路基。我又想起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保尔那句话:“为社会主义而奋斗,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
返回宿舍的小路上我仍然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我一直喜欢的那首老歌:“我们走在大路上···革命红旗迎风飘扬,中华儿女奋发图强,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 ”。正在唱着,有人从身后来搂着我的膀臂和我一起唱道:“···誓把祖国变成天堂!”原来是中学老同学王志强!
到石工排的第四十天,我被安排去打炮眼。炮眼就是用大锤、钢钎在石头上锤打出一个口径如同乒乓球大小,一米多深的小坑洞。我们打好炮眼,由技术员再把火药和雷管放进去,放好导火线,用沙石土把洞口封死封牢实,这就可以点炮了。
打炮眼的时候,需得一个人抡着八磅大锤,另一个人用双手握住钢钎,两个人必须紧密配合,稳稳当当的一口气完成任务,不能把炮眼打歪了,因此,两人都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用力匀称,姿势固定。天已经转暖,那个光秃秃的石崖上,太阳长时间的炙烤,我们在这里打炮眼,劳动很艰苦。
每天干完活,我的臂膀都被震麻了,身上被晒脱了皮,才干了几天,双脚有一点浮肿疼痛。肉体上的痛苦对于我这“受苦人(农民)”家的孩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我从小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精神上的高度紧张和巨大的压力简直让我承受不了,我似乎要崩溃了。
每天收工的时候我的手上都是一层血泡,双腿比灌了铅还要沉重,甚至有的时候压根儿就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和脚了。回到宿舍,喝上一碗稀汤之后就倒在床上睡得像死人一样了。等一觉睡醒已经是上工的时间了,有时候吃饭的时间都赶不上,同宿舍的人带回来吃一点,我感觉到,一场疾病向我袭来,死亡在向我逼近。
有意思的是,曾经与我一起到九里山刘家疙瘩买菜的刘师傅也回到石工排来了。那天一上工,他就走过来叫我,他说他原来就在石工排打炮眼,这次安排我打炮眼是他给排长建议的。他还说排长是他小舅子。他还说他看我是个老实娃,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石匠!
我的天呐,我只能用微笑报答老人家!他自然就成了管理我的师傅了,而且他每天收工后主动到工头那里汇报我们两个人的劳动情况。工头总是让他:“把年轻娃娃抓紧一点!”。他们真是恨铁不成钢了。这样刘师傅又对我有了绝对权威。
越往后活儿越艰难,前一天被磨起来得血泡第二天全部被磨破,双手都被脓和血染红,腰、腿、胳膊都已经麻木僵硬不听使唤,干起活来更加的笨拙。
刘师傅很看不惯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总是指指点点,还抱怨个不停。
那一天,被疾病和劳累折磨的我头晕眼花。一个不留神把锤子砸到了自己右腿膝盖上,我当时就痛的眼冒金星坐在了地上。刘师傅见我干脆趴下了,太失望了,更是火冒三丈。他嘟嘟囔囔个不停,抱怨我不识抬举不争气之类的话。句句都像飞刀一样扎到了我的心上。我咬牙站了起来继续干,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我赌气地举起大锤,心脏里突然像猫抓了两下,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一锤下去,嗬,正好砸在刘师傅的手上。
刘师傅一声惨叫,抱着手滚在地上。我也不知不觉晕倒在地上。很快,我们两个人的大呼小叫引来了安全员和其他人,排长也来了。工地上前天新来了个赤脚医生老大爷,颤颤巍巍替我们包扎伤口。赤脚医生是个农村兽医出身,也是村里派来支差的民工。老大爷说他医人比医兽还能行。他给我开了一点银翘解毒片和黄连上清丸,让我多喝白开水,每天喝一点白糖水,我的病还真是被这老人家给医治好了。
后来,我和刘师傅都被调走了。这一锤,让刘师傅打着绷带看了半个月仓库,也让我从石工排调到了土工排。

陕北的黄土高原永远都那么沉静、厚重、坚韧、苍凉!可是当你走进他那伤痕累累的躯体,你就会发现他是那么的脆弱、纯洁、忧伤!他就像每一个陕北汉子,用自己的七尺之躯承载着困顿和苦难。
我刚刚到了土工排在薛家坪附近的河湾里平整路基。这里有一段废弃了路基,需要剁下去四米。按照工程技术指导,我们是用土炮把生硬的胶泥土爆破酥了以后,民工们用铣把它一铣一铣装上架子车运走。几天之后排长看我休息时总是从衣服兜里掏出“剪报”或者小红本(《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在看、字也写的可以,他就调我到土工排的“青年突击队”。
我的任务是和青年突击队的战友们一起扛着红旗和老镢头爬上210国道路边的山坡高崖处,根据图纸的设计一镢头一镢头的挖土。这并不是简单的修理黄土地了,更像是要把210国道雕琢成一件艺术品。210国道边高高的黄土坡上,五米下一个台阶,每个台阶都修整的十分整齐,呈一种规则的菱形。按照工程队要求,每一个平台上还要刻上标语口号。如:“为人民服务”、“战天斗地”、“愚公移山”、“农业学大寨”……。每个字都有六七个平米大,站在上面的山梁上可以看得很清楚,刻上去很是耗费一番功夫。末了,右下角还不忘刻上“X连X排”以资炫耀。我还是发挥上中学时帮助田老师刻腊版的手法(例如仿宋体横粗竖细,像一个个竖起来的长方形),和战友们一起友完成210国道路边崖面的标语口号。我们还要提着白灰水桶,用大刷子蘸着白灰浆,把每一个字涂好。这个营生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干过,因此我很乐意,我感到有豪情有壮志,无上光荣!
有一天晚上,月胜和伙食管理员来到我们宿舍串门,他看我这个在中学时被同学戏称为美国白人的小青年如今被太阳烤的像非洲人了。 月胜给伙食管理员说他们那里需要个干杂活的。 伙食管理员指着我说:“让他去”。月胜满意的笑一笑说:“那得给头说一说。” 伙食管理员得意洋洋的说:“头那里你不管了! ”
月胜走到那里都是得力干将,他一来民工队就被选到路面工程上去了。
“ 路面工程”是铺油渣劳动。这是个重要的技术活,也是门面活。这个劳动基本是半机械化了。工程总指挥、县上以及210国道过境的乡镇和村庄的领导等等一些干部,经常来这个劳动现场看看。城里来的小汽车也是时不时的停在那里。领导们总是喜欢站在那里观看艺术表演似的铺设油渣路面。领导们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工程技术总监老胡像个节目主持人似的为领导们讲解。
到了这里,我看到月胜他们的团队围绕喷着浓烟的压路机忙前忙后的干活。210国道经过他们这一道工序,就像一条24米宽的黑色油亮的丝绸带从天而降,铺在了黄土高原的山沟沟里。在阳光下变成为国家和人民追求富强的金光大道!
我到了月胜那边,是给一辆翻斗车装运最小号的石子,好像叫五号料。活轻松一点,我一起干活的是邻村的白步高白大叔。他女儿是我中学同学,白大叔好人啊,是劳动技术很好的劳动力,在劳动中对我多有关照和帮助。
在这儿才干了几天。润美风风火火的来了,润美来修路的工地上是要换我回家。原来,我在石工上和刘师傅发生的事故传到赵家坬就成了我们被炮打了的故事!母亲担心的不得了,生产队一时半会派不出人来换我。润美主动请缨来换我回家。还是那句老话“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
1957年春天我父亲在这一带出民工先修路后修水库,不幸“阵亡”,光荣了。十八年后我继承父志来这里修路, 润美听说我差一点也“阵亡”光荣了。半夜三更从家出发,拼命地奔跑,第二天十点钟就赶到修路工地上,他要立刻换我回家。
润美光脚丫子,两条长腿,一路上撒脚如飞,来到工地。他手里提个口袋,口袋里面只有两只累脚的鞋和一本《红楼梦》。他见我安然无恙,放心的笑了。一屁股坐在工地的料堆上,累的起不来了。他只是对我重复一句话,他说:“快回去,妈在家着急的等你的消息!”。
我二话没说调头就走。没想到我这草一样简单个人,出民工几天,老老少少结识不少朋友,月胜白步高小黑队长和几个排长都在各自的劳动岗位上向我挥手告别,刘家疙瘩的刘师傅刘大叔还从工地的饭车上包了几个高粱面疙瘩跑过来塞到我的手里。他语重心长地说:“路那么远,你会饿的走不动的!”管理员也在远处的伙房门口给我打手势,表示刘老汉代表他的意思。志强、土狼、平和、三微、兔儿等都在各自的劳动岗位上向我挥手告别,大声说:“再见!”
我决定,还是从来210修路工程队时走的那条山路返回赵家坬。不过今天没有沙尘暴,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我提着干粮,一口气爬上薛家坪村对面的山顶上,回头看却发现那只老狗吐着舌头跟了上来。我伸手去摸它的头,它用舌头舔我的手。我拿出干粮让它吃,它不肯吃,那意思让我留着路上吃!我捂摸着他的头蹲在高山顶上。我们一起遥看210国道:南边,上二十里铺、大佛寺、寨则湾这一段已经是铺好了的油渣路,阳光下像一条闪闪发光的丝绸带。山下面薛家坪村,前后正在兴建中,修路工地,车水马龙人山人海,热火朝天。正像陕北秧歌里那一句唱词:“九里山前摆战场,冲锋陷阵我要打头阵!”。
这时候,我身背后的山头上飘来歌声,一个放羊大哥浑厚而苍劲有力的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我们的道路多么宽广,我们的前程无比辉煌,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尚光荣···!”。


作者简介
赵润利,男,55年生,中共党员。西安市作协会员。曾任西安市委党校科研处调研员,编辑部副主任,西安党校教育研究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