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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脱焦虑的东西方智慧 王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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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是现代人生存的一种普遍状态,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人类为何容易感到焦虑。
积极心理学奠基人米哈里在《心流》一书中,比较了人类与动物的区别:“饥饿的狮子的注意力放在能帮助它猎到羚羊的信息上,吃饱了的狮子的注意力则完全集中在温暖的阳光上……动物中除了人以外,都不会自作自受,它们的进化程度还不足以感受到沮丧和绝望,只要没有外来的冲突干扰,它们就能保持和谐,体验到人类称为心流的那种圆满。”
人类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神经系统更加发达。人类能比动物感知到更多的信息,这无疑有利于人类生存和进化。例如,饥饿的狮子只能感知到猎捕羚羊的信息,吃饱了的狮子只能感知到享受阳光的信息,而原始人类还能感知到如果未来没有食物就会饿死,所以需要防患于未然的信息,这使得人类最终发展出农业、畜牧业等日益发达的文明。对外部情况越缺乏感知,当然越危险;但感知越多,往往也焦虑越多,苦恼越多。
人常言:“无知无畏。反之,多知多畏,多知多忧。”这也是为何道家主张要对知识保持警惕的原因,老子讲“无知”,庄子讲“去知”。《庄子》中有一则混沌开七窍而死的寓言:儵、忽、混沌都是大帝。儵与忽常常在混沌家做客,混沌十分热情,儵和忽在一起商量报答混沌的情义,说:“人人都有眼耳口鼻七个窍孔用来视、听、吃和呼吸,唯独混沌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七窍吧。”他们每天凿出一个孔窍,凿了七天混沌却死去了。
混沌代表着一种人类意识混沌未开时的状态,儵与忽基于一种报恩的善意,依照人类特有的范式为其开七窍,为混沌赋予人类所特有的精神特质,结果混沌不但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走向末途。这其实是人类处境的一种隐喻。在庄子看来,人类最初的时代是最幸福的时代,因为人们与道合二为一,保全着自然本性。而后,人类因为有了知性这种精神特质,逐渐远离大道与自然本性,心性迷乱,遗失了幸福。
混沌开七窍而死的寓言,与亚当、夏娃被驱逐出伊甸园的故事有着高度的契合。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受蛇的引诱,违背了上帝的命令,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于是知性被开启。偷吃禁果的结果是:人类的先民失去伊甸园,痛苦与死亡开始降临到人类身上。
这两则中西文化史上极其重要的寓言共同揭示了一个道理,即知性的觉醒,是人类区别于其他自然生物物种,成为最高级物种的原因,但这也是人类丧失原初幸福的祸首。
以上观点也得到了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的支持。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叙述了早期人类的演化历程:250万年前,地球上出现类人生物,他们与其他生物相比,并无特别之处。大约7万年前,人类种属中的智人,突然开始脱胎换骨,认知能力有了革命性的突破。为何会在智人身上发生认知革命,一种得到普遍认可的理论认为,“偶然的基因突变,改变了智人的大脑内部连接方式,让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来思考,用完全新式的语言来沟通。这次突变,几乎就像是吃了《圣经》里那棵知善恶树的果实一样”。换言之,智人的认知革命,正是知性发动的结果。
不仅如此,神经系统过于发达的人类还会对平顺的生活感到无聊和麻木。这就像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感叹人类,“欲望得不到满足则痛苦,得到满足则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总之,人类这个已经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物种,拥有一种极难伺候的身心的配置。这是因为人类经自然选择进化而来的生理机制更多地服务于人类的生存繁衍,而不是服务于人类的幸福。
从前面的分析不难发现,所谓的焦虑,就是人类过于发达的知性所导致的对未来的过度恐惧。人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事实上,人生中的很多近忧,恰恰是远虑导致的。这就像《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所讽刺的,“为了谨防患病而筹钱,反而把你们自己弄得病倒了”。世人总是为虚拟的生存压力,为遥远的将来,终日忙碌焦虑,而等“遥远的将来”到来时,他们又得为更遥远的将来奔波了。

既然如此,那如何摆脱焦虑呢?方法当然有很多,在这里,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源自东方,在西方得到追捧,近些年又重新在中国流行的方法——正念。
“正念”这个概念最初源于佛教,是从禅修、冥想等发展而来的,现在已发展成一种系统的心理疗法。据说,正念已经是硅谷创业者最流行的减压方式。所谓正念,就是有意识地去觉察当下,觉察正在进行的事物。有个通俗有趣的解释:“念”字的上半部分是个“今”字,下半部分是个“心”字,合在一起就是今天的心、当下的心。人拥有强大的知性思维能力,思绪总是在不停地在各个时空穿梭,对过去复盘、反省,对未来谋划、担忧,正念就是训练人们把纷驰的意识收拢到当下的行为中,摆脱知性对人生过度的思维加工,从而为心灵净化,为心灵降噪。
一行禅师在《正念的奇迹》中讲了一个吃橘子的故事:“我记得数年前,吉姆和我第一次一起到美国旅行时,我们坐在树下分一颗橘子吃。他开始谈论我们将来要做些什么。只要我们谈到一个吸引人或令人振奋的计划,吉姆就深深陷在其中,以至于完全忘了他当下正在做的事。他往嘴里扔一瓣橘子,在开始咀嚼前,就又准备往嘴里扔进另外一瓣。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吃橘子。我还得告诉他:‘你应该先把已经含在嘴里的那瓣橘子吃了。’吉姆这才惊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这就好像他根本没在吃橘子。如果说他吃下了什么,那么他是在‘吃’他未来的计划。”

一行禅师认为,大多数人都没有用正念的方法去吃橘子,故而无从享受到吃橘子的乐趣。当我们吃橘子的时候,我们的心思常常不在橘子上,而在工作、家务等事情上,这样就很难充分感受到橘子的滋味,而橘子所蕴藏的生命的美好也无从向我们充分敞开。
正念减压疗法创始人乔·卡巴金曾在一个演讲中,向观众展示了如何用正念吃葡萄干的过程:
请将一粒葡萄干放在手心,用眼睛去探索这粒葡萄干,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一样,认真细致地去观察它。看它有没有凸起或者凹陷,留意葡萄干的褶皱。用拇指和食指拿起它,轻轻地转动,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它。这时,请将注意力转移到触觉,用指腹去感受葡萄干。闭上眼睛,觉察它的硬度、光滑度,留意哪些部位是柔软的、有弹性的,哪些部位是坚硬的,甚至尖锐的。接着,将葡萄干拿到鼻子下面,停在那里,把注意力转移到嗅觉,吸气,留意是否有什么气味。然后,将葡萄干放到嘴巴里,把注意力转移到味觉。但请先不要去咀嚼,让舌头和葡萄干玩一会。去探索葡萄干躺在舌头上的感觉,用舌头转动葡萄干,可以转到两边,或者顶到上腭,去探索它表皮的凸起和凹陷、果肉的坚硬或者柔软。最后,将葡萄干移到牙齿中间,轻轻地咬一口,感受葡萄干汁水在嘴巴里的蔓延,觉察咀嚼过程中,葡萄干所发生的变化以及味觉的变化。
在卡巴金的正念引导之下,很多在场的观众都感叹:以前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葡萄干。为什么?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葡萄干也有它的世界,因为当我们用心地去感受这颗葡萄干的世界,它的意义才会真正向你敞开,我们在打开葡萄干的时候,其实也是在打开自己,为知性束缚下的自己松绑。
我们其实可以把正念理解为一种生活态度、一种思维方式,由于这种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是有违人类的本能的身心配置的,所以需要后天的习得,反复地练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在过于强大的知性的支配下,善于盘算,疲于感受。当我们能够有意识地将正念运用于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是洗澡、刷牙、做饭这样的日常琐事上,我们就会发现人生当下的乐趣是很深广的,没有必要把幸福仅仅寄托在遥不可及的未来,焦虑自然能够得以缓解。
庄子主张的“虚”的内心修炼功夫,与正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庄子》言:“唯道集虚”,唯“虚”方能得道。“虚”就是减去各种纷扰的心念。《庄子》中著名的“心斋”“坐忘”“日损”“吾丧我”,其实都是这样一种“虚”的生命减法。《庄子》中有一句话叫“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认为,当我们用“虚”的工夫,将心房中的杂物搬走,大道的福善便会眷顾于我们,使内心生出无限的光明。这就好比太阳照进了一间干净的空房子,光芒熠熠,四壁生辉。
“忙”,是焦虑的一大行为表征,而感受美好的最大敌人之一也正是“忙”。现在有一种对“忙”的解释非常流行,很有启发:“忙”的左边是“心”,右边是“亡”,合在一起就是心灵的死亡。心灵的忙乱导致心灵的死亡,心灵对周遭丧失了美好感觉,就像死了一般。与忙相对的是闲。“闲”是会意字,按照繁体字的写法,就是月光从门缝中透进来。我们可以仔细体会一下月光从门缝中透进来的意境——多美,而这种美只有在心闲,即心不忙乱的时候才能感受到。
法国作家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写道:“你在你的玫瑰花身上耗费的时间,使你的玫瑰花变得如此重要”。罗伯特·M.波西格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中也写道:“当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一旦想要求快,就表示你再不关心它,而想去做别的事。”正是你在葡萄干上投入的时间和注意力,让你的葡萄干变得如此美好而美味。

这也让我想到《五灯会元》中的一个公案。曾有人请教禅师如何修道,禅师回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此人说,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吗?禅师说,不一样,一般人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虑;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
修道之人与一般人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心能放在当下,吃饭的时候,就关注吃饭的事,睡觉的时候,就关注睡觉的事。而后者的心,不是常为过去悔恨,就是总为未来忧虑,他们的心念无法停驻在吃饭和睡觉上,也无法享用吃饭和睡觉本身的过程。
其实,正念也好,庄子的“虚”也好,禅宗的“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也好,都是在让我们把自己由一个“doing”的状态,变成一个“being”的状态。“doing”的状态,我们和做的事情之间是分离的;而“being”的状态,我们和做的事情是合为一体的。所谓正念,就是让一个人把身心分离的状态变成身心合一的状态,就是让我的心与我当下的生活合二为一。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在生活中极普通、极平凡的事情中,比如沐浴、做饭、打扫,也能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和乐趣。所以罗伯特·M.波西格说:“佛陀或是耶稣坐在电脑和变速器的齿轮旁边修行,会像坐在山顶和莲花座上一样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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