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光辉 画
——北野诗歌创作初探
邓迪思
北野是诗坛蒲松龄,他的文本是一部诗歌聊斋。
北野兼具一个民族诗人和现代诗人的双重特质。他将传统文化与民族文化融入到斑斓的诗歌意象中,形成了错综纷杂的语言洪流,沧桑与悲愤齐下,文本和诗意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北野近年来的诗歌色彩诡谲幽昧,苍凉空旷,一派滔滔不绝的倾吐之势,颇具聊斋气息,观察他2023到2024这两年的诗歌写作,可以看出他将以往诗歌写作中的幽冥和鬼狐符号有意隐藏起来,保留了文本气息中的志怪、冷郁和昏懵,与清小说家蒲松龄更为相似的气质是,北野的诗歌文字迸发出浓重幽暗的孤愤心绪,所不同的是蒲松龄的孤愤是源于时代黑暗与腐朽,而北野的孤愤是源于世俗文化观念的喧嚣与冲突,以及人类终极归宿的幻灭感。北野在诗歌作品中对人类或人性的讽喻与批判,形成了对历史和时代的某种启蒙和回应,这是一种能力。在显性的现实当中,北野一直有别处的视角,他看到的世界有来自星空、记忆、未来之我的源源不断的奥秘。
北野诗歌对现代社会的解构和内心孤愤是其两大特色,它构成了巨大的文本空间和张力,故将他的诗称为“诗歌聊斋”,似乎可以更准确地说明他的写作特点,在他近年写作的大量诗歌作品中,鬼狐等幽冥世相隐身了,但留下了他们神秘与诡异的身影,就像柴郡猫消失了,却留下了它的笑声。聊斋中的鬼是具象的,看得见摸得着,与人共生。而北野诗中的幽冥意象是抽象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力量,形同一种诗歌的暗物质,它们渗透在生活空间的各个角落,若隐若现,又处处显形,令人痛惜、纠缠和无可奈何,因为这关乎人类的缓慢成长和苦难自处。
《聊斋》中的狐精鬼怪善恶互生,在鬼的世界里正义昭彰,保留着追寻真善美的执拗与向往。北野诗中的鬼狐等幽冥意象形同幻影,仿佛某个平行空间的使者,那里秩序异于人类,却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微妙的冲击和影响,如同一种启蒙,它们无处不在,这些看不见的力量,在诗中化为象征性的隐喻符号,解构和建构了传统文学中的另一类审美形象。
北野的诗歌兼有对蒲松龄的致敬,并将他解析成一个锋利孤寂的人,似乎悲苦交集。《遇见蒲松龄》中他们互为书生,从一座荒宅经过,但蒲松龄“面目缺失”,他在梦中失控,他们互相映照,融为一体。但“醒过来仍然/是在梦中”,这个生活在梦中的书生“落叶诗笺,溪水红枫”,却又“被荒草合拢”,同时享受浪漫与阴郁多维情调,陪伴他的有“泪汪汪的狐狸”。“我相信狐狸们/是来自一个偏僻的社会/而我在那里毫无言说能力”,无论蒲松龄还是狐狸都来自异度空间,映射了那个时代的某种真实——盛与衰、真与假、人性与兽性的撕裂和混淆,浪漫的语境背后是荒草掩埋的现实,书生无语,面目缺失,如同活在梦中。相比蒲松龄,北野的精神世界似乎更为沉抑,他有“一所腐朽的书房”,并且“摇摇欲坠”,这象征了现代社会人性的毁灭、信心的坍塌,虽然今日社会科技发达、经济繁荣是不争事实,但精神追求的萎缩也是不可回避的一大矛盾。因此北野的“诗歌聊斋”是直面人类心灵困境的一把钥匙,他诗中的颓废自嘲气息,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对现代人心灵世界贫乏空虚的一种针砭,是对现实社会精神空间的一种重铸。
一、在文化深层结构中挣扎的孤愤
在“铲平主义”和“二人结构”的文化背景中,人云亦云或群体狂热的喧嚣往往会湮没个体生命的真诚诉求,两千余年超稳定的文化深层结构束缚了个体生命的独立判断和探索,而在现代文明发展中,“他制他律”和圈子文化成为阻碍独立人格发展的羁绊,试图打破现状的思想者会产生深深的压抑感,进而迸发出孤愤之情。北野是一个不喜欢受羁绊的我行我素的诗人,他文本中的“聊斋意识”,为诗歌创造了新的“幽冥符号”,去隐喻现实世界的人类心灵困境。鬼魅、亡灵、尸体、阴影……若隐若现地浮现在北野的诗中,和蒲松龄笔下的那些鬼魂世相一样,散发出神秘、幽冷和旷世的味道。北野对蒲松龄的致敬是更高层次的提升,并非简单地借助《聊斋》中的文化元素来抒发个人情感,而是剥离了《聊斋》表象,提取出人世界与鬼世界二重秩序交错而行的文化内核,让两个宇宙并行,让“诗歌聊斋”呈现出浓郁的后现代气息。
《处暑》中的“乌鸦”是压抑个体的鬼魅式符号,北野称这个群体为“激烈的家族,漆黑的心灵,它们/以为饶舌是获得真理的唯一方式”。乌鸦具有绑架话语权的特质,它们挟裹了“燕子和麻雀”“溪水和悬崖的影子”,制造出“各种图形”。乌鸦用聒噪制造“真理”,思想者用沉默对抗“真理”。诗中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半生挖煤的矿工因尘肺病而死,这个死者的意义在诗中被放大了,呈现出尖锐的世相特点,像生长在向日葵中的利刺,成为乌鸦构筑的幻境中的反讽。在乌鸦眼里,这显然是众多死亡中的一个正常死亡;但在诗人眼里,这个死亡却非同寻常。而诗人是说不过乌鸦的,因此他只能在天空中“一直低着头,默默独行”。在与乌鸦群体话语的对抗中,个体生命的话语无疑是单薄的、无力的,所以孤愤成为宣泄内心困惑的唯一出口。
《朗诵会》同样是对话语生态和形式感的一种抵抗,“朗诵会”是多数人话语的象征符号,具有“滔滔不绝”的气势,但它“让耸立的深渊/变得更黑”。在诗人眼中,这种“众口一词、言不由衷”的话语和《聊斋》中的某种机制没什么区别,它们外表是天使,内核是魔鬼。或像歌德所说“上帝只给你造了个人形,只不过是体面其表,流氓其质”。具有独立思考的诗人被多数人的话语围堵着,而她们只需要幸福的泪水,不需要冷静的沉思,“她们的话沙沙作响/让整个剧场转瞬就崩成了穹顶”。不从众的姿态在传统文化中属于特立独行、我行我素,中庸之道本身就带有从众的特点,传统文化历来营造了多数人的团结,而不是在“在围观者中表达一个人的反对”。这种文化的深层结构并未在现代主义的冲击下得到根本改变,而是一如既往地维持着稳定,从众者抱成一团孤立着独立思考者,由此形成语言的冷暴力。而我们又是多么需要获得一种超出中庸认知的真知灼见和心灵抗拒之力。
北野的孤愤常常体现在清醒的个体对迷茫大众的批驳和抗拒,以死亡、倾颓、幽暗、衰落为意象,揭示世相的肤浅、盲目、无知无识。《旧消息》中“围观者”“说书人模仿的蛙鸣”是“震耳欲聋”的世俗喧嚣,与之形成对立的是“一辆夜行的马车”——运送亡灵的马车,“守园人和他的亡妻”——飘泊无依者的幽灵,这些充满死亡味道的事物,是大众视角之外的世界,大众认识中的幸福则是“虚构了爱情的甜蜜和孤独”;而“狼毒花”却是在生死边缘怒放的花朵,对大众而言,它的出现预示着蒙昧和死亡;对沙漠中的孤行者而言,它的出现则意味着生。北野的《狼毒花》显示了他超然世外的一种人生态度,尽管狼毒花剧毒,但这种反大众审美的观念,则意味着一种特立独行的独立人格。《打露水》本是写端午节习俗,清晨到野外收集露水以祛病,北野偏偏写成是一群鬼的无声行为,幻境与现实混淆,空间上充满审美和语感弹性——“死去的先祖”在打露水,而赶尸人又将这些死者“赶向了另一座监狱”,这些奇特的意象,在纪念屈原的节日里,显得意味深长。“我的毒,永不为人所知”则是诗人自嘲式的宣泄,无疑他的思想对大众是一副毒药,但唯有这样的毒药才能医治俗世的难愈之症。《我爱这不幸的时光》用一系列荒诞意象隐喻人类精神的荒诞,躲开神灯的礁石、淹死村庄的废水、缠上铁锚的绳索、发出怒涛的死海……大众缺乏灵魂,灵魂高于精神,没有灵魂的肉体是不幸的,而诗人哀其不幸,用“爱”进行反讽。北野的诗有魔幻气与鬼气,以类似荒诞不经又极其庄重的胡说八道重塑人类的心灵困境。《我在捆河水》以试图捆住河水,把光砌进墙里的怪异行为来拯救人类灵魂中存在的异端,“但一座鬼城永远无法被点亮”,则暴露了人类深陷无知和虚伪泥潭中的无法自拔;蔷薇依附,松树装腔作势,“它的所谓气节,能把人逼得心里一黑”,在传统文化结构中,群体才是一个良知系统,个体不具备文化上的合法性与自觉性,而这些“自我压缩”的人格则对独立人格具有侵略和排他意味,意图将每一个独立个体变成系统的附庸。而这个系统是反生命的,它压制了生命的内省和自我解放。《活成一个衰败的老父亲》是北野具有逃离性质的一首田园诗,他籍此变成了后现代的陶渊明,这个看似衰败的诗人,是心灵在自赎和拯救,归隐田园后过上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灵生活,不用再为别人活着,如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在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圈子中苟活,不如活成世俗眼光中自如而“衰败”的样子,才能获得生命自在而知觉的愉悦感。
白鹤、雪鸮、牡鹿、兀鹫、鳄鱼……都是北野后现代诗歌语境下的“鬼狐符号”,它们完成了只有鬼狐才能完成的诗歌使命。如果说《聊斋》是对旧文化的鞭挞,那么北野的诗则是对传统文化单一结构的反讽,两者都以强烈的孤愤感完成了一种“亡灵美学”的隆重构建,而北野在重构《聊斋》文化的同时也创造出了一种崭新的诗歌表达方式,让无处不在的幽冥意象,成为了生命认知体系中的一种新的诗歌美学符号。
二、对文化经典的解构与重构
北野作为一个诗人,对传统文化有着深深的热爱,但他并非一个固守传统者,而是一个传统创新者,他甚至在创造着新的传统。因此,他消解了许多传统文化经典中的固有意义,通过文本的复杂多元、不确定性赋予其新的生成。北野并非在历史语境中试图重构文化经典内涵,而是在现代语境中重新打量蕴含其中的各种可能性,从而借助后现代诗歌元素来完成文本的多元指向。
比如《衡阳雁迹》的衡阳雁,在传统意义中意味着失去音信。雁在古人心中是传递书信的使者,“鸿雁传书”是一个具有浪漫主义色彩气息的神话。这个典故源于西汉,汉使为了带回北海牧羊的苏武,对单于编了一套谎话,迫使单于放了苏武。飞鸽传书有着确切的历史记载,而“鸿雁传书”则进入了一种神话修辞,存在寓言性和指代模糊性,故而北野切割了“衡阳雁断”的文化指向,让衡阳雁有了现代意味。北野的“亡灵美学”总是倾向于将一切事物写出生死的味道,用来象征现代人类僵尸般的生活和现实。“紧紧追赶时间的身影/却是一群鸟的鬼魂”,这是一群盲目的雁,“它们根本就不知道/中途的夭亡者和失联者倒底是谁”。它们为迁徙而飞翔,却找不到灵魂栖息地,因此注定这个旅途是无望的。“一个过分依赖信念和体力的群体/总有为绝望突然崩溃的时候”,北野在诗中隐喻了现代社会的危机,这群雁的信念就是物欲,体力就是破坏精神环境的蛮力。然后北野开始解构衡阳雁传统中的美好寓意,将它们形容为“一个庞大而无用的族群”“它们在时间里适应着腐朽”,而在重构中北野又巧妙地偷换概念,重新审视雁的旅行,将雁转换为迷茫的人类。如同蒲松龄借用民间传说加以侵略,将充满玄学意味的鬼狐故事转变为对腐朽社会的批判,北野借用文化经典加以改造,将传统事物叠加在现代社会的重重危机上,形成对人类的抗拒和驳斥。而北野则不拘于聊斋文化元素,他只是借鉴蒲松龄的手法,扩大了“鬼文化”,将众多文化经典中的代表事物变成了鬼魂,并且摒弃了二元对立的善恶观,以多元化的开阔视野进行了现代性颠覆,重新厘清和建构了大众的另一种文化与审美的关系。
而《旧消息》一诗中,诗人身体里却像有一部童年的放映机:秋夜,老电影散场的归途,也可能是一场盲眼说书人故事的延续……青纱帐,蛙鸣,残月,星空,夜行人,果园夫妻……它复原了一个六七十年代的北方乡村场景,唤醒和重新建构了一个旧岁月暮色沉沉的湿漉漉的秋夜独行图。紧迫不安,幻觉丛生,多个时空交汇在一起,尤其“守园人和他的亡妻”,在这个半明半昧的时间里,缠绵悱恻,情谊茫然,使人心惊,呈现了一个特殊年代的苦涩和艰辛。诗歌意象繁复,赋予了多个时代维度,引人回味;全文如此设境,致诗意烟雾迷离,独行人的背后,始终身影重重,跟着一串脚步声,令人紧张狐疑,由此形成了这首诗歌在语义、空间、情绪、思考上的创造性张力和时空上的弹性。
《打猎去围场》是对清朝“木兰秋狝”这场皇室权贵秋季围猎盛事的解构,北野是木兰围场人,在历史话语中“木兰秋狝”具有重大的政治、军事意义的骑射演练,初衷是保持八旗官兵骁勇善战和醇朴刻苦的本色,抵御骄奢颓废等恶习的侵蚀,同时巩固和发展满蒙关系。而北野描写这场盛事则充满了讥讽的味道,指其为一场伤害民财民力的活动,“滦河的纤夫/在等它”。秋狝也违背了初衷,“山水一程程打开,鸟鸣有了/抒情腔调”,一场政治军事活动变成了抒情娱乐活动。北野也解构了纳兰性德,“词臣心情大好,纳兰公子/习惯在秋风中吟咏”。“十七叔被派去热河做城隍”,十七叔是康熙第十七子爱新觉罗·允礼,传说为热河都城隍神,城隍是城市的守护神,在诗里这个城隍疑似只维护皇权,并不保护百姓。对康熙的描写并不见神勇,只见威权。“哨鹿一声响,皇帝提马上了山岗/天下的獐狍麂子/都变成了四处逃亡的野兽”,这几句隐喻了在皇帝的威权统治下,天下百姓都是逃亡的野兽。北野以现代性思维进行历史审判,不是为了解构而解构,而是拓展了历史思考的维度,以史为镜,启发读者。
北野偏爱将解构与讽刺融合在一起,形成后现代主义的反讽风格。《我的城市:致承德》反讽了文化弊端;《和诗人在一起》描述了诗人与整个世界的对峙;《夜宿太行古村》是弱小生命的挣扎与努力;《极地》是所有生命在残酷自然环境中的生存图景;《2024年祈愿书》反讽了受物欲支配的人类失去了使命感;北野有宽阔的眼界和深邃的洞察力,在解构与重构的艺术表达上始终游刃有余,他的写作带有一股“野”气,这个“野”和蒲松龄的“野”是相似的,文字汪洋恣肆,天马行空,有夜幕里一直飞行的游侠之气。
三、生死气息中的异化世界
《聊斋》中的冥界幽冷阴暗,但鬼魂却有强烈的求生意识或化世渴望,而北野的“诗歌聊斋”却是将死亡美学渗入其中,与惜生崇死的日本物哀,灵魂不灭的西方哲学不同,北野仍保留了关于生死轮回的东方观念,也带有一些庄子向死亡凝视的意味,更多的是他故意将人物和事物涂抹上强烈的生死色彩,以对被物质束缚的人类进行非理性的批判。在直面死亡的诗句中,北野则展现出了一个异化的人类世界,以人文主义的同情和温暖审视着人类的各种场景和悲剧。
《选一副白骨去坐牢——德黑兰法令记》借助德黑兰的道德标准展开对道德适用范围的探讨,北野并非为了写道德警察这个带有某种色彩的事件,而是借题发挥切入某种道德话题。传统道德观念受到明哲保身和“他制他律”的双重影响,偏重于“和合性”,并造成了普遍的从众心理,标榜个性往往被认为是不道德的。因此,即便到了现代社会,道德绑架事件仍时有发生,“我生来/就被一场道德捆绑/我庸庸碌碌的活着”,不敢逾越大众认知会造成个体生命的平庸,限制了个体生命的创造与冲动。在柏格森看来,非理性的、非逻辑的生命冲动是一切有机生命体的内在要求,生命通过直觉和冲动完成创造和进化,意识的绵延只能用直觉体验,“生命不在理智的港湾逗留,而朝着精神的远洋奔涌”。而扩大到各个领域的公众道德观则形成了对个体生命的拘囿,北野对此是抗拒的,“我特别希望有人突然扭住我/像从沉默的人群里,选出一个暴徒/一副愤怒的白骨”。于是这样的世界就在北野心中异化成了一座巨大的牢房,“一副坐在大地上的白骨,它们组成了/坠落的星空,暴躁的森林/它们在等待黑夜——而黑夜/是蜂拥而至的狱卒”,虽然世界文明自工业革命以来有了巨大进步,思想更加开放,态度更加包容,但不可否认,精英话语和大众话语仍然存在着各种禀赋上的对立。而现代社会,尽管教育足够普及,但精英认知与大众认知的差距不是缩小了,而是扩大了,特别是在艺术领域“铲平主义”的文化传承让大众对精英不时发难,构成了艺术创造和传播的阻力和矛盾。
《除夕路祭》借助传统风俗对死亡展开异化场景的魔幻想象,除夕祭祖由烧纸变为摆放菊花,北野在诗歌的开端就加入了浪漫色彩,“每一朵鲜花/都会被一个亡灵抱走”,他将星空做为亡者的家园,“闪烁的星空虚构如故居”。紧接着便笔锋一转,让星空与人间形成对立,“一座迷幻倾斜的城市,是活跃在/人间的废墟”,浪漫的氛围顿时被消解得无影无踪,成为冷冰冰的异象。承德的冬天是不会打雷的,但北野虚构出雷声,“雷声从云层里垂下来/它抓住了大地上的楼群,像无数绳索/抓住了命运中突然涌出的钟乳石”。石化的人间意味着人类的灵魂麻木,雷声既敲打世人,也带走他们。“小女孩抱着一束菊花,独自走向/夜幕深处,她的身影慢慢长大/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这几句诗中,“慢慢”和“转眼”形成了一组相互矛盾的关联词,慢指人生的漫长,快指人生的虚度,而虚度的光阴,无论有多久,都相当于弹指一瞬。小女孩变成老妇,是指她在缺乏灵魂追求的平庸道路上虚度一生,如同僵尸。可以看出,北野总是在平凡的事物中制造异常,他将一场民俗活动变成了对人性的批判。除夕的祭奠不仅仅是祭奠先祖,也是人类对自己死水无澜生活的祭奠。故此北野的死亡美学是将死亡作为对人类终极目标的批判,而人类的终极命运很可能随着“审判日”的到来而失去一切文明的存在痕迹。
而《萨满咒》则是对人类生存意义的思考,在医院这个特殊语义的片刻,北野完成了从原始到现代的透视,他看到一种命运的周而复始,那种永不停息的轮回,如罗兰·巴特所说:“我自己的身体是历史性的”,北野在医院也感受到了他身体里的历史,可以说“医院”是一个社会性世相,他沉湎其中又有发现和建构,他说“我们的身体里堆着/杂乱的世界/它们斑驳,陈旧”,此刻,北野也许感觉到自己和一千年前的古人正处于同一个时代,和那些拿着石器奔跑的原始人一样,他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忧虑。为此他看到死亡,“胸口刺着骨头的人,是花朵结了/果实”,假如生命是一株植物,生存过程就是花朵,那么死亡就是果实。每一朵花的终极意义不管是恶果还是善果,而生命的结局必是死亡。对个体生命来说,从生到死是个漫长的过程,可放在时间漫长的历史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瞬间,“这湿漉漉的博物馆/都是留在玻璃柜的死亡事迹/它们被展览一千年,仍然/是神的一页日记。”世界的意义在世界之外,生活的意义也在生活之外,北野总是能够跳出生活本身,去提炼出生命的极致符号,得到哲理的建构。“医生和医院,是在给死神打工”,这个看似荒谬的结论里,包含着生命易逝的巨大同情和惋惜。“万死即万生”,死和生并非是对立的,而是一个共同体。维特根斯坦说:“人生之为无穷,正如视域之为无限。”如果把死亡视为人生的一部分,那么死亡的时间是无限的,人生因共情也必然是无限的。人类永远不可能得到关于人生之谜的终极答案,因为人活在时空之中,而那答案,却在时空之外。北野以萨满咒的祷告方式写下这首撕掉、跳跃而又直击生命本质的诗,是对生死进行哲学化的思考,他以苍凉的悲情,穿透了生死之间的法门。
《大清永没了》写的是围场一个面临消失的村庄大清永,这是北野的家乡,他曾写过一篇散文《大清永村志》来纪念它,一个移民村,它有形形色色的人物,木匠、石匠、泥瓦匠、说书人、影匠、铁匠、猎人、郎中……随着他们的去世,年轻人进城,村庄便成了空村,而一些保留在记忆里的物质遗产和精神遗产也就失去了传承。在这首诗里,北野写的并非是一个村庄实体,而是一个象征化的可以视为燕山大地上任意一个苟延残喘的颓废部落。它是被现代文明侵蚀的世界,很多古老的传承都在消失,包括一些节日民俗在内,个性化的地域传统正被单调、高度相似的文明模式所取代,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正在死去。北野是厌烦这样的单调世界的,他曾经质问:“我们要用多少次死亡,才能真正离开它?”大卫·伊格曼《生命的清单》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时, 你的呼吸消逝了,你的心脏不再跳动,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时, 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那时候,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对人类文明而言,很可能在我们发展出那种星际移民技术之前,人类就因为自作孽而提前灭亡了,当文明痕迹在数百万年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之时,人类也就彻底死亡了。北野对死亡的审视也是他对人类热爱的体现,在哲学意义上“向死而生”,生命的一切意义都是建立在死亡基础之上的。
《我的亲人都是死者》《热锅煮蚂蚁是一种教育》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凝视死亡,也都是对人类的批判,“无赖的人类/生活嚣张,这个世界必须/赏给他一口热锅。一口烧红的锅/你知道,煎熬也是一种教育/它让你想逃也逃不掉”。人类总会莫名其妙地陷入某种狂热,无论是泛滥的物欲还是踏入精神的歧途,都给世界带来巨大灾难。北野对人类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而这也加剧了他的痛苦,痛苦又转变为诗歌的孤愤之情。
从古至今人类都在追求永生,对生有着无比狂热地渴望。北野却以死亡为支点,撬动了生命的虚无性。博尔赫斯在《俄狄浦斯与谜语》说人类如果能够看到自己巨大的模样,就意识到自身是一个怪兽,生是没有意义的。所幸的是“上帝仁慈地给了我们交替和遗忘”,所以死亡又是避免人类陷入对自身恐惧的最好灵丹妙药。在对死亡的正视中,北野重新探寻人类与生命的种种现象,并提出异样哲学的阐释。
北野的“诗歌聊斋”带有犀利的锋芒和反叛特点,在隐晦的话语中藏着尖锐的刺,在诗坛很少有北野这样以死亡美学展开诗歌写作的人,为此可以说,他的诗歌可以视为一种独特的诗歌标本。在他以往的诗歌写作中,北野有鲜明的“聊斋”标签,诗句中包含书生狐狸、孤魂野鬼等等生死符号,但在近两年的诗歌写作中,他似乎主动放弃了这些个性标签,而专注于语言内涵,文本张力和诗歌纪律与原则的提升,这意味着他的视野又向“另一个生存宇宙”发生了转移。“百年新诗,其间交织着启蒙者、革命者、批判者、思想者、讽喻者、颓废者、避世者等各种人物”,而北野是一个独行者的刚毅形象,他独行的身影不为人知,他思考的声音不被倾听。但本质上,他是一个蒲松龄式的愤世嫉俗者,他诗歌中那些奇妙的暗力量和那些鬼魂一样的审美眼神和能量,一直在拓展着我们的感知空间,一直在纠正着我们的心灵秩序。北野对爱、艺术、人性的探索,其实恰恰揭示了这一点,那些隐秘的能量,和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一样,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在解放和聚集我们自己的某种再生能力。
2024、2、29 石家庄
邓迪思,作家、评论家,河北省文联《小小说月刊》执行主编。
附:
身体里的聊斋(组诗)
北野
1、遇见蒲松龄
我蓄了长髯,眉毛特意竖起来
仿佛穿着皂衫,专门从一座荒宅经过
我觉得书生面目缺失
病恹恹地在草堂里睡午觉
梦中他一下子失控,醒过来仍然
是在梦中。这说明取悦他的人
格外沉泯于情色
你现在的样子,和过去稍有不同
落叶诗笺,溪水红枫
一条窄路,走了樵夫之后,就快速
被荒草合拢。而更多的山冈
又被月色分成一道道深谷
总有不适宜的云和水,在路上
遇到惊慌失措的人
你这冤家,怎忍心拒绝,你让她
心里起寒意,突然堕落
就在路边变成了一只泪汪汪的小狐狸
这一等啊,就是千年
任谁不熬过一遍遍粉身碎骨的轮回?
我相信狐狸们,是来自
一个偏僻的社会,而我在那里
毫无言说能力。我只有一所
腐朽的书房,黑乎乎的
像一个漏风的树冠
它在深深的夜里,摇摇欲坠
2、极地
打渔人遇到狩猎人
海啸遇到寂静的暴风雪
站在慢慢融化的冰大板上
白茫茫的北冰洋
落日接住了旭日。座头鲸和
海豹隔着一道冰川
像寂寞的海神一样互相眺望
渔夫的孤独是一片海,猎人的孤独
是白茫茫的北冰洋
打渔人的渔叉,来自上古
极寒的黑铁插向猎物,座头鲸的幼崽
浮上来,是一座流血的山冈
打渔人在海里。狩猎人在天上
上帝的世界白雪茫茫
死在极地的企鹅、海象和海狮
让狩猎人成了
冰雪乐园里的狂人。上帝的世界
白雪茫茫
打渔人和狩猎人
站在蓝色的极地中心,他们的忧郁
和孤独,让上帝的世界
白雪茫茫
3、夜宿太行古村
每个窗口都是活的
油灯,淡然的脸,槽头母驴
超过了怀孕的月份
它在痛苦呻吟。屋檐下挂着古老的
锄具,石墙倒下时,在雨后
它总要倒出一串匆忙的脚步声
柿子树钻出墙洞
它们把果子挂在天空。星月
摔碎在深谷,黎明挂进井中
秋雨在后半夜变成了雪花。普通的
女人,都来自天空
斑鸠一叫,母亲的乳房
就开始胀痛。孩子们
谢谢你们出生,本来我习惯的
死寂,已经成了习俗
你们一跳出来,鸡就叫了
炊烟就开始快速爬升。每一颗露珠
都代表神意。每一粒尘土
都慢慢渗出绝壁。当这个严密的世界
出现一道裂缝,穷人就有了活路
哪怕是黑漆漆的夜晚,每一个窗口
都会突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4、我的亲人都是死者
他们活着时,我是他们
最小的敌人,斗不过他们,我就
装得唯唯诺诺。为了乞食
我故意爱他们,吃饱了就桃之夭夭
红旗招展,山水清澈
整个世界的人都饥寒交迫,那就等我
长大了,去解放他们吧。现在
我一个人悄悄生活,像狼毒花开
我爱这个沸沸扬扬的世界
我爱铁姑娘的白手腕。爱生产队长的
塑料口哨,它不知道睡眠是何物
它的阶级热情,一直带着追命的节奏
母亲是河工,她日夜挖水库
继父是挑山工,他在月光下
和叔伯们去后山伐树
社会主义成果来得措手不及,亲人们
没想到它突然变成了一首歌
妹妹唱着这首歌,去玉田给自已
换亲,半路上突然咳血
我爱公社房顶那支大喇叭,它把妹妹的
死讯,变成了一副星夜兼程的担架
乡邻们像摇曳的向日葵。而亲人
都陆续死在了这个幸福的国家
谢谢春天。谢谢一年有四季
谢谢这一生
我的亲人,都是它静悄悄的死者
5、狼毒花
我用一根针,刺进它的萼内
我看见它在发抖
这糟糕的毒药,它露出了
温暖的一面,腥红的
露珠,慢慢融化了慌乱的面孔
蜡烛亮了,众多火柴头
赢得了被制造的机会,它们被
夹在一本旧相册里
与时间,匹配了燃烧的外形
草原每一次转弯,我都在风中
预先嗅到了它的味道
它跟着山岗发出回声
这必是一场力量的角逐
——在白云之间,神的锣鼓
彗星的尾巴,它们
拉住一个暗物质的光影,组成了
鹿群和马群,而狼群在追赶
并且为追赶兴奋不己
这些奔跑在万花丛中的小宇宙……
它们,像怀孕的大地一样
激烈起伏
6、旧消息
散场的人,要经过一片玉米地
月亮出现在一张旧报纸上,它晕黄
像心思诡谲的人在潜伏
空荡荡的大地上有三两声狗吠
积满泥水的土坑
淹没了星空。说书人模仿的蛙鸣
震耳欲聋。一辆夜行的马车
铃声是潮湿的,只有旷野
在转动它的车轮,而石头在阻止
更多的人在围观
围观的人,让一匹白马的轮廓
在空气中显露出来,而他们自己
却藏起身形。我知道西梁那个果园
正利用夜色,快速结下更多果实
它们隐身在树叶和露水之中
守园人和他的亡妻,没有房屋
他们靠着树干
虚构了爱情的甜蜜和孤独
那个时侯,他们多艰难,几乎
身无分文,一座果园,和一杆锄头
在银河两岸,留下了劳动的身影
夜幕下,这个空寂的世界真大
像撤去灯光的幕布
我走在路上,身后总是跟着
一串沁凉的脚步声
7、大清永没了
木匠死了,水泉沟的矿柱就烂了
石匠死了,村头的悬崖就长高了
泥瓦匠死了,村里的草房就塌了
说书人死了,孩子们就是文盲了
影匠死了,戏台就长草了
铁匠死了,犁杖和镰刀就生锈了
牛倌死了,全村的牛就得瘟疫了
猎人死了,野猪和狼就下山了
郎中死了,好多心病就叫不出名字了
老庄稼把式死了,年轻人就不种地了
打工的在房山矿洞里砸死了,老婆就
带着孩子改嫁了
疯子死了,碾房就彻底空了
老兵死了,全村杀过鬼子的男人没了
父母死了,儿女就进城了
老族长死了,全村的规矩就断了
萨满死了,世上的鬼神就没了
奶奶死了,我们家就搬走了
因为死亡的帮助,大清永就没了
8、萨满咒
生活中,我们需要各种咒语
我们的身体里堆着
杂乱的世界。它们斑驳,陈旧
如同刀斧,这明晃晃的凶器
令人头晕目眩
胸口刺着骨头的人,是花朵结了
果实。湖水突然现出
一个剖面,这湿漉漉的博物馆
都是留在玻璃柜的死亡事迹
它们被展览一千年,仍然
是神的一页日记。廊柱下的参观者
在时间里犹豫不决
他被后人雕刻得像一只猕猴
疾病仍在身体里流行
医生和医院,是在给死神打工
他们负责把急切的求生者
先弄死,然后塞还给地狱
万神养育,天地如幼童;一日一夜
万死即万生。我的佛啊
谢谢你让我来一次,谢谢你
给我重生的机会
幼童因永德,而生生不息
世上因此才有了我们,和地狱
9、打猎去围场
车马从紫禁城出发。官船离开
埠头,滦河的纤夫
在等它。出塞,过长城
山水一程程打开,鸟鸣有了
抒情腔调,缨铃回响
仿佛旷野新生
词臣心情大好,纳兰公子
习惯在秋风中吟咏
一匹马独自走进落日
归来时,书生己是武士金身
十七叔被派去热河做城隍
儿孙们每人发一张硬弓
家法说,打猎就要有打猎的样子
何况草原和白云都是观众
围场有营帐,天空有星宿
野兽分出山脊和悬崖
忠勇的人雕成石像,放进庙里
胆小百姓喜热闹
就让他们乱纷纷站在街头
哨鹿一声响,皇帝提马上了山岗
天下的獐狍麂子
都变成了胆小的野兽四处逃亡
10、打露水
菖蒲,苍术,艾草的叶子新绿
它们活过今夜
喉咙里吞下的声音又不同
打露水的人,都是死去的先祖
他们那么年轻
身后总是跟着三三两两的老人
而孩子们睡眼惺忪,仿佛千年未醒
露水从星空滑下
到达更多的星空,它们遇见的人
总是四分五裂,前途未卜
它们带着药和洗浴痼疾的草木
它们带着活在泥土里的人、水底的人
火堆和铁锤中的人
一齐回到世上
早晨是一个晦涩的容器
它们叮叮当当——鹳鸟从空气里跃出
蛙鸣来自池塘。只有赶尸人
藏在雾中,他悄悄把一群死者
赶向了另一座监狱
我用毛巾洗脸,我用艾叶擦眼睛
我遇到的今日,给了我
远山,露水,和活下去的勇气
而我的毒,永不为人所知……
11、处暑
露水在黎明前突然加重,我此时
参与了乌鸦的讨论,这个
激烈的家族,漆黑的心灵,它们
以为饶舌是获得真理的唯一方式
星宿的碎片为此不断滴落
我用手接住,它们沁凉的舌头
有了秋天言语的份量
梧桐和皂树的叶子,开始泛黄
一本被金色丝线绑住的旧书
缀满了怀旧的心情
乌鸦夹裹了燕子和麻雀
乌鸦也夹裹了溪水和悬崖的影子
它们在田野低飞,制造出各种图形
向日葵仰着头
它够到了山岗上的天空
山坡下有一座新坟,他是我
几日前死掉的小学同学于凤臣
这个半生在私人矿山挖煤的人
得了尘肺病,秋天来的时候
——他终于坚持不住
纸花圈在山坡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个季节变化太快
许多生命都出现了裂缝,秋风
灌进来的时候,田野瞬间
起了骚动,整个大地摇荡不安
而天空里,正有一个人
一直在低着头,默默独行……
12、我爱这不幸的时光
我爱这不幸的时光
这丝丝缕缕、淅淅沥沥的时光
这雨要下透。血要流尽
石头要占满河床
这无望的心,要碎成粉末
一条大船,站上绝望的峰顶
看见了蓝色的太平洋
我遇见的礁石,它躲开了神灯
我遇见一盆废水,它淹死一座村庄
我遇见的绳索,它缠上了铁锚
我遇见的死海,它的怒涛
正睡入黑暗的中心
我遇见一场大爆炸,它的光,慢慢地
揭开了整个世界
我的耳朵被故意关闭
而我的眼睛,正看见这慢慢滴落的
不幸的时光
13、活成一个衰败的老父亲
我想活成一个衰败的老父亲
一个人在乡下,房前屋后
慢慢挪动,身后总是跟着一团阴影
世事恍惚,岁月如回忆
梦中见一坏人被杀死,忍不住大哭
我很容易就忽略了记忆中的仇恨
还有什么计较吗?算了吧
生死只有很短的一瞬
友人远行,此生算是永别
异国在天边,而我根本无力去看看
那我就站在村边送送你
祝你心有所属哪怕做了异乡的鬼魂
而我此生无妄念,只想回到
乡下老屋,养鸡,种菜,把几盆
兰花,吊在墙头上
在黄昏里,嗅花香,沉默,诅咒
仿佛陷入回忆的老虎
我想在愁苦的时候,听见敲门声
而访友是邓迪思,这个清澈的好人
心里有一个干净的世界
我想和他在一起,喝茶,斗酒,谈诗
听蛙鸣里稻谷成熟
时光多么慢啊,我们在等待中
慢慢长出胡须
我想做一个衰败的老父亲
两鬓斑白,如同一颗沉沉的落日
而妈妈还活着,她更老了
像灰暗的紫檀家俱,在墙角里
发出尘土的光泽
妈妈常常想起父亲的坏脾气
她不断抱怨,一个人流泪
而我只想做一个衰败的老父亲
儿女们都生活在远处
他们从来也不搅扰我,而老妻
像一棵木棉树,开花,微笑,站在身后
我自己则坐在懒散的夕光里
慢慢等着夜幕降临
14、衡阳雁迹
暖湿气流在小雪之后,总是
要结成雾气——既使再等下去
雾凇也会在空气中
变得莹光闪闪,瞬间就消失
——灰雁是激越的一群
灰雁也是先知的一群,这让我
感觉它们的出现
总是如此的重复和来历不明
一双翅膀突然来到近处
它把一具肉身,吊在空中
我听见它奋飞的声音,它们用
隐秘的传承技术,在肌肉里
装下一部发动机,为了在北方的
天空,完成一场生育
它们带着复杂的自己在飞
如果它为一片芦苇,造一颗心脏
它的呼吸拴住了一根大骨
如果它为一条渔船,造一双脚趾
它的羽毛像乌黑的水晶
冬阳不升,才有雁落平沙
春风初渡,百鸟开始爬上晴空
一条湘江汇集了一千条河流
然后它们围住了湖边的一片滩涂
鸿雁啊,你们何时回?我己经
为你们准备了古老的习俗
一个城市的倾诉,从芦花中传来
它在切割一个族群的旅途
一百座村庄的夜色,是无数困兽的天空
它们鼓舞了整个世界的沸腾
渔网在河流中完成了它的捕获
帆船在大地上完成了它的漂泊,只有
猎枪无话可说,它竖在一座唐碑里
复述着一句失落的诗歌
惩戒人类从飞翔开始,惩戒心灵
从漫长的思念开始
我在白云里遇见的天使,在淤泥里
也会遇到。而独自在大地上
紧紧追赶时间的身影
却是一群鸟的鬼魂。回雁峰的四肢
因此绷得紧紧的,它的脑子
装着一声口哨,它向阳的一面
长满了灵魂的绒毛
据说它们从西伯利亚出发,据说
它们根本就不知道
中途的夭亡者和失联者倒底是谁
一个过分依赖信念和体力的群体
总有为绝望突然崩溃的时候
只有恋爱的人,才会发出寻亲者
凄厉的叫声。据说在这条无望的旅途上
它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传书
只有心中装着衡阳的人
才会在天空这道古老的长廊里,认出
一座山峦的幻影
一个遇到寒冬的人。一个遭遇
猎枪的人。一个失去伴侣的人,一个
发出了不同声音的人……会永远
留在天空,成为不可救药的漂泊者
“南北路何长……几只到衡阳?”
现在,我把自己也投身其中
我像个轮回者,用自己的前生
死于逆旅。用自己的今生
在湿漉漉的滩涂上,受到致命一击
频临枯竭的河水会被时间取走
而雏雁稚嫩的翅膀,正慢慢长进双肋
舍身为良禽,我始终在天空
舍身为猛兽,我会冲入深深的社会
湿地,芦苇荡,洞庭湖
鄱阳湖……黑夜里的南方
暂时天下无事
一个庞大而无用的族群,正静悄悄地
栖息在天空下,像一部沉默的闹钟
它们在时间里适应着腐朽
它们在睡梦中一轰而起,突然飞走
15、朗诵会
月光结下冰凌。星辰在沉默
萨拉蒙被叫醒
被坚持的朗诵变成了表演
我在围观者中表达一个人的反对
我反对众口一词,反对
言不由衷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
我反对电流穿过人群
时间有意让嚎叫的肌肉崩断
而躯壳成了麻木的听众
月光被钉在半空。大海在远处
挤满了诉说的嘴唇
它们滔滔不绝,让耸立的深渊
变得更黑。诗要由天使
和鬼魂做成。朗诵家要由霜雪
和风声做成。它需要
在音乐里完成飞翔和震动
而我坐在旁听席上
受到母亲们的围堵,她们说幸福
不需要沉思,只需要泪水
她们的话沙沙作响
让整个剧场转瞬就崩成了穹顶
北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河北围场人,满族。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分身术》《读唇术》《身体史》《燕山上》《我的北国》等多部。获首届孙犁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诗歌奖、《莽原》年度诗歌奖、《诗选刊》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奖等。现居承德。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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