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涅槃的老屋
作者:刘丰歌
我们从三哥的新家准备向老屋出发时,漫天飞舞的雪花正流星雨般你追我赶地扑向大地,银装素裹的山川沟峁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三哥想等天晴再去,说下雪路滑,不好走。和雪预谋好似的。三哥和雪,总想迟滞我的行程,都是怕引起我的伤感吧!
我却等不急,多年没回老家了,对老屋那种渗入骨子的思念执着地催促着我。三哥见我心情迫切,便和二哥的孩子园园陪着我们一家三口,沿他家门口之字形的山路向老屋进发。
我之所以急切地要带着妻子和孩子回老屋看看,因为老屋在我探家前几年已拆除了。老屋没拆时,我的心是安定的,无论离它千里万里,但在故乡,那颗叫游子的心有一个安放的地方,那种叫思乡的情有一个寄托的处所。而老屋一旦消失,我的心便没了着落,仿佛故乡也一同消失了似的,还有哪里能盛得下我浓浓的相思呢?这次回到故乡,就想再看看那生我养我的地方,那承载我十八年青葱岁月的热土,聊以慰籍身为游子、漂泊异地数十年的故园情怀。
其实我与老屋,就像风筝和线绳的关系,我就像那只总想挣脱线绳束缚的风筝,而线绳,就是故乡的老屋。与老屋朝夕相处时,曾经是那样嫌弃它,嫌它的逼窄昏暗,嫌它的简陋寒碜,嫌它的低矮破旧,嫌它的偏僻冷寂。离开它,是我少年时最大的梦想。真的离开了,开始是满心的欢喜,暗自庆幸总算逃脱了老屋的羁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岁月的流逝,年龄的渐长,阅历的丰富,对老屋的思念却一年胜似一年地浓烈了起来。更奇怪的是离开老屋多年,但它却屡屡闯进我的梦中,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从前。终于明白,我与老屋是永远也割舍不开的,如生我养我的母亲,虽然与它物质的脐带剪断了,但精神的脐带,却一直相连,怎么也不可能从记忆和情感中抹去。

通往老屋的路是陕南农村常见的“看到屋,走到哭”的“鸡肠子”路,从五六十度的山坡上折了几折斜拐下来,像人用木棍在山坡划拉出的几道不规则的划痕。距离不足两公里的路,途中却要拐三四道拐,且宽不盈尺,有一处还是容易塌方的悬崖。走这种路眼睛得时刻盯着地面,提前判断落脚的位置。遇有多雨和落雪时节,更是难行的“蜀道”,雨天得警惕头顶落石,雪天得小心脚下滑倒,得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那山路我曾走过多年,从孩提时代开始,一直走到十八岁。哪里路滑、哪里坡陡我了如指掌。出门时三哥说他走前面给我们带路。见我一脸愕然,三哥说现在好几年没有人走了,有些地方得绕道,原来的路上都长满了树和草,很难走。我明白了三哥和雪的良苦用心。妻子和孩子,连山路都很少走,何况通往老屋已基本消失的陡峭山路,还是下雪天的山路呢!
三哥说的没错,原来那条小路被各种树木杂草占据,加之被树叶积雪覆盖,我已辨认不出来了。三哥在前面探路,我们只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在积雪的树林中穿梭,路上特别湿滑,走出不远,孩子滑倒摔了一跤,我说这是老屋送给你的见面礼,话音未落,我又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把抓着我胳膊的妻子差点摔倒。我们只能抓住树木杂草,保证身体的平衡。好不容易穿过了荆棘丛生的树林,披着一身雪花,湿着两条裤腿,沾满两脚黄泥,总算来到了我们家居住了半个多世纪、我曾经居住了十八年的老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走到老屋庄基跟前,一种莫名的酸楚还是不由自主地袭来,顿时鼻子发酸,眼睛发潮。我曾经的家呢?家在哪里?空荡荡的心如孤独无依的小鸟找不到停靠的枝头。那记忆深处的老屋,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老屋,的确已从我眼前消失了。迎接我的不再是立于门前满脸含笑的母亲,而是那一片覆盖着积雪的荒草凄凄的野地了。院坝旁边树枝上的一群麻雀见我们到来,可能受了惊吓,尖叫着争先恐后飞离枝头,树枝上的积雪顿时扑簌簌落下一大片。
三哥重新修的三间房座西向东立在那里,离老屋原址尚有数米远的距离。那里应是我家原来牛圈的位置。牛圈里不仅关着牛,也关着猪和羊,是老屋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现在,“六畜兴旺”一词早成了过去时,再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印象最深的蜘蛛网也了无踪迹,人搬走,连蜘蛛也搬了家。它们可是我的功臣,小时靠它们的丝网在竹枝弯成的圆圈上,帮我抓了多少蜻蜓和知了。如今三哥已将房卖给另外一位村人。老屋地基有一半已改姓易主。大门上的铁锁已生出一层红锈,三哥说买他房的人在外地打工已好几年没回来了。二哥后来建的一个吊脚楼座南向北孤零零地立在老屋东头,坚守着最后一块阵地。二哥和三哥都搬到山下交通方便的裴家坝居住。吊脚楼因年久失修,墙上已裂出数条长长的口子,像风烛残年的老人,苦熬着最后的日月。里面装着老屋拆除后留下的一些杂物。二哥平时也不上来打理,野草们便乘机到这里繁衍生息,占据了老屋近百年的地盘。老屋基在寒雪的映衬下,显得破败没落,萧索凄凉。

院坝下面的竹林还在,但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了,如瘌痢头上的毛发,上面覆着积雪。似乎主人搬走,它也孤寂落寞,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早没了当年的生气。三哥说有年竹子开花,许多竹子死了,只剩下这些竹子还坚强地活着。在我的印象中,以前那竹园可是十分茂密的。春季长出的嫩嫩竹笋,曾改善我满嘴萝卜白菜的味蕾。而一条蛇,让我对竹林心生恐惧和敬畏。我本以胜劵在握的姿态端着竹竿向一条蛇发起攻击,谁知那蛇对我这小屁孩的下三烂手段根本不屑一顾,昂起它高傲的头,越过竹竿头上那熊熊燃烧着的稻草的火光一个弹跳,便紧紧缠上竹竿,动作潇洒如体操运动员,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手握的方向梭来。我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以人类特有的智商也迅速扔下竹竿撒丫子便跑。人蛇的那场较量最终以我的惨败收场。从此好长时间心有余悸。以后春秋季节再到竹园去玩必先观察竹子,看上面有没有蛇。
那郁郁葱葱的竹园中有多少根竹子经篾匠师傅的巧手编织,变成了我家的背篓,挎篮,筛子,簸箕,晒席。当然父亲也把这些东西拿到镇上卖成钱,换来煤油,食盐,家人的衣服鞋袜,母亲的针头线脑,还有我的钢笔、墨水、作业本。这一园竹子,是让全家最值得骄傲的经济作物。父亲对这块竹园便另眼相看,呵护有加,经常拿弯刀砍除竹园中的荊棘杂草,不让竹子受半点委屈。那竹子也恃宠而骄,不断蚕食旁边的庄稼地,面积越来越大。父亲宁可少种庄稼也舍不得砍,竹园便越发招摇显摆了,同时也以其四季常青的色彩成为老屋一道靓丽的风景。

竹园中有几株阳雀花树,春天开出一树黄色的花朵,十分娇艳美丽。我因它美丽的花朵而变得热爱劳动,暂时把母亲赐给我的“懒惰”这个词一脚踹了出去。背着小竹篓摘满一竹篓的花回去骄傲地向母亲邀功,得到的奖赏就是阳雀花炒鸡蛋的清香。其实这才是催生我干活的真正动力。如今,阳雀花树也不在了,阳雀花炒鸡蛋的香味也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竹园中那根大核桃树。那核桃树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半边已经朽烂,树也佝偻着,老态龙钟的样子,但仍坚强地活着。可能是越老越爱自己的孩子吧,那核桃树结的核桃壳厚且核桃仁在壳里藏得很深,卡得很紧,感情特深似的,很难完整剥离出来。这种卡壳核桃吃起来特别费劲,得拿根竹签将核桃仁往出挑,一个核桃要吃得干净不浪费那是不容易的。每年核桃外面青皮开口,露出褐色的硬壳时,我们便用竹竿打下来,捡回去掉青皮,太阳下晒干或放在竹筛中挂在火塘上烘干,除当时零星吃一些,父亲会把核桃用一个布袋装起来,放在他那专用的木柜中,再上一把锁,只有等到过年才把核桃拿出来再让我们吃。常幻想悄悄拿来父亲的钥匙打开柜门取几个核桃解馋,但有贼心却没贼胆,脾气暴躁的父亲那动辄扬起的巴掌可不是好惹的,最终只能幻想一下而已。听三哥说后来核桃树老死了,被砍下烧了火,做了饭。这核桃树将自己的一生都无私奉献给了我们家,是值得树碑立传的。

和核桃树一同消失的还有老屋门前菜地里的一株大柿子树。那柿子树约有二十多米高,身板挺得笔直笔直的,颇有绅士风度,斜出的枝丫大都靠近顶端,结的柿子个很大,形似磨盘,我们叫磨盘柿。下面却是光溜溜的一截躯干,可能不想让人轻易采摘它的果实吧。每年柿树挂果时,满树小柿子会掉下许多。我小时喜欢捡来用竹签从柿蒂处插进去,用拇指和食指使劲将竹签一搓,立马将小柿子放到桌子上,那小柿子便能旋转很久,这是我小时的玩具之一。自己动手发明,快乐尽在其中。待柿子长大成形时,还是青皮的,特别苦涩,是不能吃的。但这难不倒聪明且好吃的祖先,他们早就发明了泡柿子的做法。我们只需如法炮制,将青皮柿子摘下来,然后再采些蓼草,和柿子一块放进大锅中,将清水倒进锅,淹没过柿子,然后盖上锅盖。剩下的事交给蓼草和水吧!不知蓼草使了什么魔法,能在水的帮助下将青柿子脱胎换骨,只需一个礼拜左右,就将涩涩的青柿子变成脆甜可口的泡柿子了。若柿子泡好,揭开锅盖,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气息,还能看到水中不停地冒着气泡。细听,还有“嗞嗞嗞嗞”的声音,可能是蓼草在对柿子传经布道吧!这时泡柿子就成了我们的零食,每天上学前都要揭开锅盖拿几个装在衣服兜中,到学校和要好的同学分享。有时父母亲也将泡柿子背到镇上去卖,二分钱一个,买的人还很多。待树上的柿子变黄时,又有了另外一种吃法,将柿子摘下来,刨去皮用绳子串起来挂在房檐下,经风吹日晒,冬季到来,上面结上一层白霜后就变成柿饼,可以吃了。保存到春节,也是招待客人的一道零食。秋冬季节,树上剩下的柿子一个个陆续熟透,变得红红的,像挂了满树的灯笼。其实这是柿子树专门给鸟们留的食物,它是有博爱心肠的树,绝不因人类高高在上便巴结逢迎。这时,鸟儿们便成群结队到树丫上享受天赐的美食。一群喜鹊在树顶枝丫上垒起了两个窝,且一住就是好多年,从不搬家。一些熟透的柿子东一个西一个掉下来,摔烂在地里,有的碰巧摔到树下的杂草中,保留比较完整,我们碰到,便会捡起来用嘴去吸里面变得甜甜的汁液。

那柿子树虽属我们家,我们家却没人能降服得了它,因为树太高,要摘树上的柿子必须要爬上树去用长竹竿做的夹竿才能采摘到。我们家没一个爬树的能手,每年采摘柿子,只能请我那叫福哥的堂哥帮忙。福哥人精瘦,却是远近闻名的爬树高手。他摘柿子前将一根长绳一头拴在腰间,一头扔在地上,脱掉鞋子,仰头瞅瞅树身,考察好攀爬的位置,在双手掌心“呸呸”吐两口唾沫,再双掌合十搓搓,身子一跃,就像猿猴一般四肢紧紧贴到了树上,然后借助双腿和胳膊的力量,身子在一伸一屈的自由转换中,很快就能攀到柿子挂果最多的地方,先将自己选个结实的枝丫站好,再将系在腰上的绳子在粗树干上绕一圈捆紧打结,防止万一不小心掉下来有绳子拴着。最后再用绳子将夹竿和背篓吊上去,将背篓继续用绳子吊住,用夹竿将柿子夹下来放进背篓,摘满一背篓再将背篓用绳子放下来。树上干活,精力得高度集中,十分累人,福哥一般摘够两背篓便收工,不多不少。后来,福哥在外打工因工伤去世,我们家就再也吃不到他采摘的柿子了。如今那粗大的柿树也被三哥砍掉拉回家准备做家具用了。福哥和柿子树,都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而那株长在竹园的大桂花树还在,枝丫依然如此茂密。每到八月,整个老屋周边都笼罩在桂花的清香之中。每年桂花开时,村里的一帮孩子就会带着竹篓到树上采桂花,回家将桂花晒干和茶叶混一起,制成桂花茶。在我们家,桂花茶是一年四季的饮料。桂花开一次,香气飘一年,皆因与茶结缘。和桂花树同在的,还有旁边的一棵枇杷树,那树结的果实小,几乎只有现在市面上卖的枇杷一半大,但却比市面上的枇杷甜。枇杷树质地坚硬,我曾用一截枇杷树枝刻下我人生第一枚印章。属阴刻,篆体。曾将这枚印章带到部队,却因几次工作调动,早不知遗落何处。那枇杷叶也曾被母亲采来做中药药引治病,村里老中医说枇杷叶能清肺化痰,止咳平喘。我对枇杷叶做药引的中药很反感,但对川贝枇杷膏却喜欢,虽同样治病,但味道甜甜的,凉凉的,口感极好。事实证明,良药未必要苦口。

屋后的树林,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比原先更茂盛了。当年为保护这点树林,父亲可是操了不少心,每到春天树叶发芽的季节,父亲不允许任何人在树林中放牧牛羊,不仅不许别人家放,连自己家也不许。这样我家后面山上的树林就特别茂盛,既保证一年四季有柴可烧,也防止了水土流失。而且屋后即使滚个石头,也不会滚到我家房上来,因为有树木用它们的身躯抵挡着,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最终石头在树木的层层堵截中耗尽力气,瘫倒在地。处在山坡下的老屋,便能安然无恙。那树林也是一个童话的世界。春天到来,各色花儿争先绽放美丽的青春,引得蜂们成群结队,唱着情歌,“嗡嗡嗡”地飞来寻找自己心仪的伴侣,一会儿和李花相亲,一会儿和桃花约会,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带着鲜花的定情物“嘤嘤嘤”地哼着小调快乐地离去。蝴蝶则用潇洒的舞姿讨花儿的欢心,一会儿邀约杏花,一会儿邀约樱花,引得花儿们粉面含娇,花枝乱颤,一副陶醉幸福的模样。一场雨后,树林中的蘑菇也稍然长出,顶着一把把不同颜色的小伞,可爱极了。只是那颜色越鲜亮的蘑菇,往往毒性也大,而无毒的蘑菇则大多长相平平,貌不惊人。蘑菇像哲人般给我们阐述着一个哲学命题。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悟不出它高深的道理,见到漂亮的蘑菇总是要多瞅两眼,再用手摸一摸,不明白这么漂亮的蘑菇怎么会有毒呢?怎么可能有毒呢?但终究还是不敢采摘,只能采来无毒的蘑菇晒干,或炖肉,或清炒,满足口腹所需。林中不仅可吃到专门栽种的李子、桃子、杏子和橘子,还可吃到一些自然生长的野果,如野草莓,野核桃,野猕猴桃,野板栗等。在林中转悠,总能给人带来惊喜。林中还栖息着斑鸠、竹鸡、布谷、喜鹊、乌鸦、麻雀等各种鸟儿,经常在家中就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嬉笑打闹声。如今,随着生活水平提高,煤、气、电代替了柴火燃料,那树木得以休养生息,长得更加生机盎然,居然将原来的菜园也肆无忌惮地占领,那可是长过南瓜,葫芦,丝瓜,笋瓜,辣椒,黄瓜,冬瓜,豆角,还有西红柿,白菜,萝卜的菜园呢!如今只见各种树木纵横交错,毫无章法地生长在那里,将老屋周边围了个严严实实。

屋后的那几根芭蕉树也在,但已藏匿到了其他树木之中,得仔细寻找才能发现。那芭蕉树的汁液是治过我的耳朵的,小时有次耳朵感染,母亲让我用一个小小的竹筒插进树中,很快就流了一竹筒树汁,母亲将汁液倒进我耳朵,让我摇了摇耳朵,过几分钟偏着头将耳朵里面的汁液倒出来。如此几次,耳朵就治好了,十分神奇。而我最爱的却是芭蕉树开的花,因为那花苞中的汁液特别甜,每年开花时,我都要去采花,吸里面的汁液,只是每次采花时,蚂蚁都比我捷足先登,它们也爱上了那花中的蜜汁。我便恃强凌弱,用指尖将它们从花中取出弹到地上,将蜜汁居为已有。人自私的本性由此可见一斑。现在那芭蕉的叶也枯萎着耷拉在树干上,上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雪,正艰难地熬着寒冷的冬天。

门斜对的那几座像笔架的山依然孤傲地立在远方,因了这几座山,才有了我曾居住的老屋。当初修这老屋的并不是我们家。而是村子一家姓唐的富户。他们要修一个学堂让孩子们上学,便请来阴阳先生选址。那阴阳先生拿着罗盘沿河两岸找了个遍,最后来到这面山梁,他突然发现远处几座大山极像一个笔架,不觉大喜,连称好地方,好地方,便拿出罗盘定了方位。唐家择日动工,修建了两间土墙房。请来一个教书先生,将自家兄弟姐妹的孩子每天送到这里念书识字。后来孩子们觉得离家有些远,每天来上学都得爬坡,很不方便,都不愿来,且来后也不好好学,掏鸟窝,抓蝈蝈,采野果,玩得不亦乐乎,早把“子曰”“诗云”忘到爪哇国去了。先生管不住,便向大人告状。虽屁股挨过打,口头也作过保证,但过后还是本性难改,该玩照样玩。最后,为监督孩子学习方便,唐家便在自己居住的大四合院中腾出一间房做了学堂,让孩子们搬了进去。这里租给了一家姓甘的长工住。这地名,就因甘姓人居住过,被人称为“甘家砭”了。尽管后来甘姓人家又搬走了,我们家又搬了进来,但那“甘家砭”的地名却没被带走,像申请了专利似的,一直被人叫着。这两间房我们家住到解放,解放后政府就地把房又分给了我们。这里便成了我的老屋。
老屋的大门尽管故意扭了一个角度,曲意逢迎那几座称为笔架山的山峰,那山峰似乎毫不领情,依然冷冷地立在那里,连脖子都不给一个,典型的铁石心肠。少时曾傻傻地想,笔架山离我家那么远,要多长的笔杆才能放上去啊!可能把我家房前屋后的竹子,树木全部砍光连在一起也够不着呢!怎么能沾上笔架山的灵气呢?唐家的孩子们上了几年学,好像只有两个人干的工作与笔架有关,有位当老师的,我上中学时还教过我,课讲得很好,应该算一个。还有一位我叫干爷的,后面成了我三哥的岳父。他毛笔字写得好,算盘打得好,曾担任了多年村会计,应该也算一个吧!看来那笔架山,可能是徒有虚名的,或是那阴阳先生为了交差,故意找的托词吧!

老屋拆了,原来灶房上面那黛黑色的泥瓦被二哥揭下来有规律地排列在吊脚楼的墙边,像被人把圆括号一巴掌拍下,就左右两半平扣在了地上,并成一字形一片一片紧挨着排在一起,然后瓦片又一层层叠加了上去,看上去像国画家勾画出的水波纹一般,看着看着就像水样流动了起来。是的,那瓦是有生命的,它已在这个被称为“甘家砭”的地方生活近一个世纪,已是耄耊老人了,有的上面已长满青苔,像老年斑附在这些瓦片的脸上。
这些瓦是为一个个拖着鼻涕的学童和我的父亲、母亲及我们姊妹五人遮过风、挡过雨的功臣。它听过风声、雨声,也听过从教书先生和学童口中传出的“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些古书上的句子。泥瓦是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可不是普通的泥瓦呢!当然,它也一定听过父母亲午夜温馨的悄悄话、为生计唠叨的家长里短,还有婴儿的啼哭,以及我们姊妹间的嬉笑打闹,夜静人睡时的磨牙梦呓和阵阵鼾声。如今它像退休赋闲的老人,静静地蹲在墙角,晒着太阳,沐浴着和风,滋润着雨露。也许还在回忆着曾经的过往,像我现在一样。

那堆泥瓦正对着的地方,本应是院坝,以前是平整的,上面可堆放柴禾,也可打场,晒粮。将晒席打开摊在院坝,母亲还可在上面缝被子,我在上面翻跟头,还有那只被我宠坏的花猫抢玩母亲笸箩中的线团。如果遇到下雪天,就能留下鸡、猫和狗在那里随意踩出的漂亮脚印,有时夜里,狐狸也会光临,把它的脚印毫不客气地留在那里。这些脚印,如印象画一般,描述着农家的烟火气息。现在却被一些野草占据了地盘,雪亦不规则地覆盖在那些泥土和杂草身上。也留下了几个脚印,是我孩子和侄子的,上面有黄泥印出的波浪纹,展现着到此一游的印记。

那土墙本是百年老土,完成为我们遮风挡雨的使命后又将余生献给了土地,房拆后被二哥推倒敲细全担到地里做了肥料,营养的粮食又进了人们的口中。那用来做檩、梁和椽子的木头也被二哥拆下来放在吊脚楼里了。现在,它们枕戈待旦,也许盼望着某一日,又和泥瓦再次并肩合作,组合成一间新房,继续履行它们的职责。但这种可能性似乎很小了,现在农村盖新居都变成水泥浇铸的两层或三层小楼,用钢筋水泥取代了土墙泥瓦。有的已搬进城镇买了和城里人一样的商品房。它们可能是二哥的一种恋旧情结,舍不得扔掉放在那里作个纪念的吧!当然,那木料若做成家具还是能继续发挥它的作用的。
现在我就站在老屋原先堂屋的位置,那里原先摆了一张农村常见的“八仙桌”。桌子四周各放有四条长凳。平时这些桌凳只是摆设,上面放些杂物,只有逢年过节或父母亲过生日招待贵客,才用这张桌子吃饭的。靠里墙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石磨,它的主要任务就是将玉米磨成玉米糁子和玉米粉,逢年过节也用它磨豆腐。堂屋的阁楼上就是我家的粮仓,收获的稻子、小麦、大豆、玉米都储藏在阁楼上。堂屋地下还挖有一个地窖,地窖里专放红薯种子,有时里面也放些过冬的土豆。堂屋一个角落,还用竹篱笆隔出一个小房间,里面支了一张床,类似一个客房,家中如有客人来,一般安排在那个房间休息。
向东跨过四五步,就是灶房了,灶房是母亲的领地,她在这间房中用普通的食材为我们做出普通却可口的饭菜。房中有火塘,有大灶。火塘做饭,烧水,烤火取暖,熏制腊肉。大灶三锅并列,从小到大,像一母所生的兄弟。小者炒菜,中者炒茶、做豆腐,大者平时煮猪食。碗柜立于灶旁木架上,灶背后立着罐架,放着几只大小不等的吊罐。一字排着的还有一个大案板,案板上放着每天必用的锅碗瓢盆,案板架子下放着几个腌泡菜的坛子,坛子腌着酸萝卜、酸豆角、酸辣椒。一年四季可吃。每当揭开盖子,一股泡菜的酸味便会直冲鼻孔,是酸得人直流口水、却又想吃的那种味道。火塘旁还摆放了一张小方桌,是平时家人吃饭的地方。灶房是母亲的舞台,母亲在这个舞台上表演了一生,操劳了一生,直到她生命的灯盏熬干最后一滴灯油,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才划上了永远的休止符。

向西跨六七步就是两间卧室,我们陕南人叫歇房的地方了。歇房是七十年代初才盖的,原来只有两间房,一间当灶房,一间当歇房。几个哥和姐长大后房子实在不够住,父亲便接着又盖了两间歇房,歇房中间还是用竹笆篱隔开,阁楼上再支床,这样保证了每人睡觉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歇房在我的印象中是既怕又爱的地方。儿时胆特小,每次我瞌睡来时,大人们还在忙着其它的事,只能我自己先到歇房睡觉。我睡觉时自己是不吹灯的,害怕黑暗中藏着妖魔鬼怪。但为了节约煤油,亮着的灯常被母亲进来吹灭或端走。这时我的内心便恐惧起来,头便本能地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蒙严,在惊恐中慢慢入睡。后来我家养了一只小花猫,那猫就成了我最好的伴,每天睡觉非要把小花猫抱着和我一块入睡,但小花猫的生物钟很难和我同频共振,就常在被窝中反抗,用头使劲擂被子往出逃。我却不理,硬把它捂在被子中,直到它就范,我睡着。待长大些,不害怕了,也上了学,却感觉永远也睡不够,晚上干完父母亲安排的家务活,做完当天的作业,洗漱后头枕上床很快就能进入梦乡,早上还在睡梦中就被父母亲喊起床,然后洗脸热饭,吃后背着书包上学。除了周末和寒暑假,天天如此。
若周末或放假在家待着,最盼望下雨和落雪。下雨天,大人们也没法干农活,难得能在白天睡个午觉。这时,我也能跟着沾光,躺在床上,听着大人的鼾声和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嗒嗒”声,想着自己的心事,便觉温暖惬意,岁月静好,但愿时光停滞了。落雪天,除了能睡懒觉,还有鸟到院中雪地觅食,便可像鲁迅文章中说的那样,用竹筛来抓鸟。抓的鸟儿养在笼中,听它的鸣叫,玩几天,觉着无趣了,便把它放回大自然。更多的是围在火炉边,听家人聊天拉家常,或拿上一本自己喜欢的小人书,一遍一遍地看,直到里面的故事情节烂熟于心,再跑到玩伴家中,把故事情节讲给他们听,炫耀自己知识的丰富。
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能凭我的记忆和想象来还原曾经的过往,不仅感慨如真有时光隧道该多好,我便能穿越到几十年前,重温过去的时光,再听父亲唠叨“做人要懂得感恩”“不能浪费粮食”“要尊老爱幼,扶弱济贫”这些说了多少年的话,再吃一顿母亲做的“紫阳蒸盆子”“酸菜炒蘑芋”“大肉炒粉条”“煎炒老豆腐”,那该是多幸福的事啊!或者这老屋就是一张大磁盘,老屋被误删除了,压个恢复键,让它再次原还到从前的模样。这样想着,突然发现胸前带的照相机,居然一张相都没照,想起当初探家时带着照相机,给家人照相时总是以门前的竹园和河对岸的山峦为背景,为什么不给老屋照几张照片呢?那时总认为老屋会一直存在着,我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它一定会等着我的。可如今,老屋已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之中。留给我的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我连忙用相机从不同角度,将这片曾承载我十八年欢笑和泪水、憧憬与梦想的老屋的废墟定格到我的相机中。也算遗憾中的一点自我安慰吧!

站在老屋向山下河对岸看过去,公路两旁新增加了许多新建的房屋,大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小楼,清一色白墙黛瓦。如在城里,这已算很好的别墅了。三哥说都是搞新农村建设,从交通不便的山上搬下来的人修的,原先的房屋大多像我家老屋一样,拆除或闲置了。此刻,似乎心有所悟,这老屋多像涅槃的凤凰,它的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浴火重生而已,那一幢幢新建的楼房,不就是新生的老屋吗?既如此,那就让老屋成为心中美好的记忆吧!
原本失落的心也便释然。

作者简介:刘丰歌,本名刘国美。从军三十载,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散文》《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飞天》《海燕》《橄榄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文学作品曾获《中国青年》散文征文一等奖、“丝路新散文征文”一等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诗奖金奖、武警文艺二等奖、全军网络文学大赛优秀奖等军内外文学奖20多次,散文入选2016年、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有数十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学期末考试题。出版散文集《踏歌而行》、小说集《吹响竹笛》、美术作品集《刘丰歌刊头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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