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是无缘亦有缘
作者:刘丰歌

我和你其实是有缘分的。
我还是懵懂少年时,你便化成一蓬枯荷和一只水鸟,从美术课本中以特立独行的姿态走到我的面前。
你穿越数百年的时光,携一身油墨的清香,突然闯进我的视野。而我,却不知你来自何处,身栖何方。
美术课本的编辑是这样介绍你的:朱耷,号八大山人,清代杰出画家。如此而已。
此时,我面前那幅名叫《荷花水鸟图》的画,却紧紧吸引了我的眼,也牢牢攫住了我的心。画中疏荷斜挂,荷花深藏,残荷劲挺,孤石倒立,一只小鸟紧缩脖颈,单腿支于石上,冷眼凝视前方。黑白灰三色占据整个画面,黑色苍劲枯涩,白色缥缈苍茫,灰色阴晦暗淡。观之无不令人感到萧索凄凉。

分明是一幅画,我的眼前却不停地出现一位老者的身影。那就是你吗?朱耷。
那枯瘦劲挺的荷,是你吗?我眼中的荷应是丰腴水灵、生机盎然的。而那花该是白色的,淡雅而纯洁;该是红色的,浓烈而奔放。如唐·王昌龄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亦或宋·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荷本是花中仙子,宋·周敦颐就说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而你那荷,分明一身褴褛的衣衫,似乎历经了风雨寒霜,润泽灵动之气已被岁月风干,只留下清瘦寒伧的身影,甚是落寞孤寂。此情此景,使我想起唐·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那句诗来。你孑然地站在我面前,是在听那萧萧冷雨吗?
我感到一股寒气莫名向我袭来。
可我的面前,正有一缕阳光穿透窗户玻璃,追光灯般照射在我的脸上。也照着你那风烛残年般的躯体。
那孤寂冷傲的鸟,是你吗?可水鸟都是随遇而安的普通小鸟,哪有那倔犟的傲骨?你那不安的灵魂似乎时刻充滿警惕,孤独地隐在那一片荷叶之下,但眼神中分明写满孤傲、愤懑和忧伤。
你是那枯瘦劲挺的荷,亦或荷就是枯瘦劲挺的你?你是那孤寂冷傲的鸟,亦或鸟就是孤寂冷傲的你?似乎说不清,道不明,扯不断,理还乱。我的思绪一片茫然。
你是荷也好,是鸟也罢,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桀傲不驯、孤寂落寞的身影。

你对我产生了神秘的诱惑,我对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喜爱绘画的我决定要临摹你的形象。那是我对绘画正爱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手中的两本西游记连环画刚被我临完,有的是闲暇时间。当时我生活的小镇是没宣纸卖的,我便买来十多张白纸、两瓶墨汁,还添置一大一小两支毛笔,一羊毫,一狼毫,大者泼墨画荷,小者描鸟勾花。一切准备就绪,我翻开美术课本折到有你的那一页,再用一本厚书将折叠处压住,开始一笔一画描摹你的形象。
等我画废几十张白纸、画完数瓶墨汁之后,终于画出一幅我认为像你的作品来。便陶醉且自豪地拿给当时学校唯一的美术老师指点。美术老师拿过我的“杰作”只淡淡扫了一眼,撂出一句“你是画不了朱耷的”,便转身上他的美术课去了,只留给我一个满头华发的背影。我像寒冬腊月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脆弱的自尊被瞬间冷冻凝固,傻傻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回不过神来。那时我突发奇想,莫非那美术老师是你数百年后转世投胎来到这个小镇的?否则,他怎么能如此肯定地说我画不了你呢?
从此我心中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且如鲠在喉,经年难忘。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我从昔日的单纯少年、满头青丝,到年过不惑、两鬓染霜,期间解读了你那坎坷的人生经历!似乎也悟出了老师那句话的深切含义。至此,我心中那个大大的问号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感叹号,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是的,我是画不了你的,你和我永远像两条平行线,是不可能有交叉点的。你我没有相同的生活体验,又怎能产生情感的共鸣呢?你的心事我是读不懂的,无论我怎么想象和假设。你即使是残荷也罢,枯荷也罢,你仍是高傲的荷,孤独的荷。而我最多是数百年后一株仰视你的小草而已。小草本出身低微,没有那么娇贵的身驱,给点阳光就灿烂,洒丝雨露就成长,故无论经受多少风吹雨打,依然顽强地成长着、卑微地生存着。我笔下的荷,是稚气的,也是俗气的,即使我怎么用心临摹,也画不出你那独有的神韵,总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最终落个东施效颦的结局罢了!
我注定走不进你的内心,触碰不到你灵魂深处那根脆弱的琴弦。你从小贵为王孙,居则锦衣玉食,使婢差奴;出则宝马貂裘,前呼后拥;游则亭台楼阁,舞台花榭;乐则丝竹管弦,美酒娇娃。忽一日,晴天霹雳,江山变色。命运似乎和年仅十九岁的你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将你从高高的云端瞬间抛入万丈深渊。你这位钟鸣鼎食之家的风流才子、翩翩少年,国破家亡之际,心亦破碎和撕裂,不得已改名弃姓,东躲西藏,借酒浇愁,装疯卖哑,以解胸中之忧,迷世人之眼。继而抛却三千烦恼丝,来到偏僻的寺院,每天面对青灯古佛,庙堂经卷。后来又在南昌城建道院青云谱,由僧入道,粗食道袍,冠巾云履。晚年你又由道入儒,梦想能为反清复明的志士们“觅一个自在墙头”。

你的人生从儒到佛,从佛入道,又从道归儒,似乎画了一个奇特的圆。而这个无奈的圆是圆不了你的梦的。你心中的苦和痛,只有你自己清楚,如你那杯中的浊酒、眼中的泪滴,醒着也罢,醉着也罢,号啕也罢,抽泣也罢,都是辛辣和苦涩。故你遁入空门,身披袈裟,心中却有忘不了的隳庙之仇;你人在道观,身着道袍,胸中仍有放不下的亡国之痛。你既不能四大皆空,也不能超然世外,才有那在临川知县胡亦堂府邸的佯狂哭笑,遗矢堂中。也才有“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的故国情怀。
你内心如波涛汹涌,却不能呼啸奔腾,于是,一管笔、一张纸、一锭墨成为你情感宣泄的通道。当你用一管秃笔沾上枯墨落笔入纸时,你的心一定是破碎苍凉的吧!否则哪有那孤傲的鸟、冷眼的鱼、枯瘦的荷、兀立的石、残破的山?哪有那暗藏明朝灭亡日子三月十九日的龟形画押?还有那“哭笑不得”的独特署名?你的作品是融入你独特的生命体验凝就的,正如你自题山水册“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枒杈树,留得文林细揣摩”的诗作,故有从灵魂深处流出的沧桑悲凉的意境。

以我平淡无奇的人生阅历,怎么画得出你的格调和神韵呢!我和你,真是没缘分的。
我的确与你无缘。今天——2017年1月9日,我因事路过南昌,专门滞留半日,来到在梅湖风景区为你建立的“八大山人纪念馆”,本想近距离领略你孤傲凄绝的大家风采,汲取你璀璨夺目的艺术之光,作一次跨世纪的穿越之旅,或将逝去的岁月重新唤回眼前,与你促膝而谈,在心灵的勾通与情感的交流中解读你传奇的一生。谁知机缘不巧,刚好是星期一,闭馆维护。一道紧闭的铁门象执行命令的哨兵,毫不客气地阻挡了我前行的脚步。我想张开嘴喊一声你,又怕打搅你的清梦,只好拿出相机,将你周围的树木花草、亭台楼阁摄入我的镜头,也算此行的一点小小的收获和纪念吧!

只是你那满腹惆怅早该烟消云散了吧?你那缠绕一生的心结是否也解开了呢?你看到大明王朝开国初期励精图治、安居乐业的繁荣图景,更应该看到明末吏治腐败、哀鸿遍野的衰亡景象啊!也许你在深宅大院,不知民间疾苦,饱读诗书的你,应知皇权下的统治哪一个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历史周期律呢?你生活的时代,明王朝已是千疮百孔,内忧外患。国内灾荒不断,饥民遍野,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如火如荼。边疆虎狼环侍,冲突迭起,北有后金骚扰劫掠,南有倭寇横行侵扰。大明王朝其实早已如风雨飘摇的舟楫,只是凭惯性向前运行而已,哪有不覆灭的道理?如果你胸怀天下苍生,明白历史的车轮总是顺应时代潮流,革故鼎新、滚滚向前的道理,也许就会少了怨和恨、苦与痛吧!
你看这一占地数十亩的景区专为你所设,这里有楼宇殿堂,丹桂碧池,凉亭月楼,古木修竹。定是个春天百花争艳、夏季荷满池塘、三秋桂子飘香、严冬寒梅竞放的所在。你平时可庭院散步,游亭台楼阁,观小桥流水,看百花绽放,闻小鸟啁啾,写荷塘清韵。不管是满族也罢,汉族也罢,各个民族的兄弟姐妹都融入一个和谐的大家庭了,你还有什么恨不能消呢?

云来了,那雨丝也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淋在我的脸上,几滴雨珠流进我的嘴角,我伸舌头舔了舔,一点也不咸涩,反而有种清甜的味道。这时,一只鸟也飞过来在我的头顶盘旋舞动,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鸟鸣。那是你吗,朱耷?你终于张开嗓子,一展歌喉了?好啊,那雨滴也是你的泪珠儿化成的吗?我想那一定是释怀的泪,满足的泪吧!
看来我和你,亦是有缘分的。
(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版)

作者简介:刘丰歌,本名刘国美。从军三十载,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散文》《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飞天》《海燕》《橄榄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文学作品曾获《中国青年》散文征文一等奖、“丝路新散文征文”一等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诗奖金奖、武警文艺二等奖、全军网络文学大赛优秀奖等军内外文学奖20多次,散文入选2016年、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有数十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学期末考试题。出版散文集《踏歌而行》、小说集《吹响竹笛》、美术作品集《刘丰歌刊头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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