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的土匪
作者:刘丰歌

老家的土匪我没见过。老家的土匪我听说过。我们家与老家的土匪有着刻骨铭心的仇和恨,我爷爷就是被土匪杀死的。其实岂止是我们家,陕南老百姓谁不对祸害一方的土匪恨之入骨?有人因匪患背井离乡,有人因匪患倾家荡产,还有人因匪患家破人亡。土匪,曾是陕南人心中永远的痛。
我听父亲讲老家土匪如何祸害百姓时是当故事听的,即使当故事听也在三伏天让我汗毛倒竖脊背发凉,使劲往母亲怀里钻。比如把杯口粗的小树在离地三尺左右用大刀斜刺里劈断,留下刀锋般的树桩,把受惩罚的人裤子脱了、从肛门处把树桩戳进去;把人四肢捆起来吊在树上,用手把皮肤扯起来一刀一刀的割。听着就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人干的事吗?的确是人,但是一群禽兽不如的人。这就是老家土匪干过的事。

没与老家的土匪相遇过,是我的幸运,因为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我“哇”的一声降临到陕南这个叫裴家坝的地方时,老家的土匪有许多已回老家了,他们被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农民,扔下枪杆子和刀片子,握起了角锄、板锄和薅锄,扛上了犁铧和扁担,背上了背篓和挎篮,他们身上的匪气早被政府和村里人调教得烟消云散了,亦或被自己牢牢地锁住了。
我小时在村子见过一个曾上山为匪的人,一天蔫头耷脑像谁一把将魂提走了似的,见人总低着头。开始我们这些小孩还害怕,后来见他并没传说中的土匪那么凶残,见到他便使劲喊几句:“棒老二,大坏蛋!棒老二,大坏蛋!”然后撒丫子便跑。我们喊的“棒老二”就是土匪的意思,这是陕南方言。不过回头并不见他追来,他还是该往东时往东,该往西时往西,似乎他的耳朵只是一个摆设而已。
有的土匪听说已进了监狱再也出不来了,有背枪站岗的人守着他们呢!
也有一部分土匪回了另一个老家。不过那个老家可不像我们这个老家,我们的老家有山有水有吃的,有疼爱我们的亲人,更主要的是有小朋友玩,春天能到山上采花,夏天能下河里游泳,秋天能到树上摘果,冬天能在雪地逮鸟。当然,也有憨实的牛、调皮的羊、贪吃的猪、机灵的猫、捣蛋的狗。这些土匪去的那个老家可没有,他们只能永远与黄土为伴,与黑夜为伴。他们也看不到隔壁那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叫娟儿的小姑娘了,这是我最高兴的,不必担心娟儿被土匪抢去当压寨夫人。

由于没了土匪,我们白天在外面玩时也不怕有土匪突然就来了,枪突然就响了,漂亮的姑娘突然就被抢走了。我们能走东家跑西家找小朋友玩,玩饿了哪家有饭哪家吃,而且是白吃,但我们不是匪,我们是屁大点的孩子呢!
老家的土匪在我出生时已经被消灭多年了,因为1949年老家解放,解放军开始剿匪,到1951年所有土匪全被剿灭,陕南匪患彻底消除。没解放前陕南匪患有多严重呢?据史料记载,仅民国时期,陕南千人以上的大股匪帮就有十八股,被当地群众称为“十八路诸侯”,千人以下的土匪还有很多。他们占山为王,独霸一方,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土匪来时,人们像老鼠见了猫,双脚像装了弹簧,能跑多远跑多远,能躲能藏的地方就有人爬着或蹲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土匪来时狗就“汪汪”地狂吠、羊就“咩咩”地乱叫、猪就“哼哧哼哧”地乱跑、鸡就扑楞着翅膀乱飞、牛就使劲喷着鼻子想挣脱缰绳。粮食们悄无声息地躲在柜中甚至草堆里大气都不敢出。但最终狗不叫啦,一声枪响早吓得跑到远处树丛中藏了起来,和人一样。鸡飞不了啦,腿被结结实实地绑住,即使疯狂扇动翅膀也无济于事。猪们羊们更可怜,早被子弹和大刀解决掉后五花大绑扔到院中。牛直接被大卸八块扔进几个背篓。地上是一滩滩鲜红的血,有猪的,有羊的,也有牛的。粮食也没逃脱厄运,全被翻出来,一袋一袋装进了麻袋。

土匪们满载而归,开开心心地走了!望风的村人赶紧通知各家各户赶回家。村人从树丛中、从山洞里、从麦草堆里钻出来,心还“扑通扑通”跳着呢,腿仍不由自主忙着往家赶。时间不长,就会听到不同的哭声从村子上空飘散出来,夹杂着不同的咒骂声。可哭归哭,骂归骂,日子还得过,又惊又饿的孩子还等着吃饭。于是上山采野菜,找遗落地头的土豆,玉米,凑合一顿再说,煮些汤汤水水填进肚皮压压惊,然后走亲戚家讨回些种子。只要有土地在,就不怕,大不了从头再来,反正土地土匪是拿不走的。有了种子,就有希望。很快,大豆、玉米、高梁、水稻各样种子都讨来了,大家又赶着季节春种秋收,一群小鸡崽又开始在院子跑着,小猪娃、小羊羔又进了圈。这算是幸运的,至少房子保住了,人命保住了。有的人家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拿,土匪一生气,会一把火把房子烧掉,这样的人家许多只能借住亲戚家,或背井离乡要饭去了。还有没来得及跑掉的,一不小心便会被杀头,有时全家一个不留。

老家土匪徐贯之,铁佛寺人。他家离我们家不远,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他盘踞山野,占山为王,住在一个溶洞。徐啸聚山林,就有人来投奔,队伍很快壮大,发展到有好几百人,近百条枪。

徐爱吃大户,吃大户油水多,比穷苦百姓强多了,下山一次的收获能让他在山上吃好几个月的。他便盯上了离我家不远的一田姓富户。那田家有一人在县政府当败政局长呢!田多地广,家境殷实。徐便带人将其家中洗劫一空。
从此,田家人骨子里恨透了徐。可田家毕竟有在官场混的人,见多识广,脑子活络,知道与徐硬来是占不到便宜的。便先找人给徐下话,说只要徐不带人骚扰他家,给他留点薄面,保证每年给徐交“保护费”。徐觉得这交易划得来,比抢劫强多了,便高兴地同意了。田家果不食言,每年粮食布匹、鸡鸭鱼肉,派伙计亲自送上门。一来二往,田家和徐成了朋友,经常请徐到家吃喝玩乐。徐对田家的戒备心理也逐渐消除。
有年春节,田家再次请徐登门赴宴,徐带着几个随从准时赴约,酒足饭饱之后,田家派人陪徐打麻将娱乐,且故意给徐输钱,讨徐欢心。半夜时分,田家烧汤圆给徐及其手下吃,暗地在汤圆中做了手脚,待徐喝下觉得神智迷糊准备掏枪时,早被跟在身后的一田姓男子举起斧头,一斧从头上砍下,徐未来得及“哼”一声便一命呜乎。手下也中毒被陪同的人一个个收拾。徐匪元气大伤。
徐死后,他的手下有的投奔他处,留下的部分土匪解放时被解放军进山围剿,死的死,逃的逃,受伤的全被俘虏。从此,徐匪被除。

老家还有另一悍匪,姓王名三春,先是聚集数十名混迹天涯的流浪汉占山为王,后来队伍越拉越大,被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军招安,被委任为川陕边游击司令,驻防镇巴。王身份洗白了,匪性并未改变,还经常前往我老家洗劫。那王见人抢人,见物抢物,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地流传若夜晚小孩哭闹,大人只要说句“王三春来了!”小孩立马噤声,不敢再哭。电视连续剧《一代枭雄》中就有王三春的故事情节。而他与我家有着真正的世仇,我爷爷就是被他的手下杀死的。听父亲说那天王三春的手下带着一帮喽罗们到我们老家洗劫时,全村人都跑到山林中躲起来了。可我有个堂爷外出走亲戚不知内情,刚回家见到土匪们正杀猪宰羊,撒丫子就跑。这一跑反而暴露,被一声枪响吓得就地立定,再也不敢动弹。他便成了王三春的挑夫,强迫用背篓背着两只抢来的羊回到土匪老巢。

得知堂弟被抓,我爷爷急了,他说堂弟才十七八岁,且脾气不好,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土匪“咔嚓”一刀收拾了咋办?不行,身为族长,必须去把堂弟救回来。就这样,我爷爷就主动找到土匪,把我堂爷换回。堂爷躲过了“咔嚓”一刀的厄运,而我爷爷的身上却挨了无数刀,用的就是土匪常用的扯皮割肉的方法。爷爷身上被割下一个个铜钱大的伤口,那一刀一刀的伤口都是要我爷爷给多少钱,说他那瘦弱的身子骨不能背不能扛,既然自己找上门来,要让一个壮劳力回去,那就拿钱赎人吧!听说那时我们家还算殷实,就将家里的粮食、积蓄都拿去将我爷爷赎了回来。爷爷回来时,已经只剩一口气了,就在大年三十夜,带着对尘世的留恋,对家人的歉疚,撒手归西了!而那时,我父亲才三岁。从此我奶奶过上孤儿寡母、一贫如洗的日子。

父亲长大后本想投奔国民党部队为爷爷报仇,虽然那时王三春已经死了,但父亲打听到杀爷爷的那个手下带着一帮喽罗还在另一悍匪处继续祸害百姓。可他发现横行老家一带的土匪武装,好多被国民党政府封了官。更气愤的是,这些土匪不仅行为不收敛,反而更加猖狂,才明白那是官匪一家,于是心死了,打消了报仇的念头。他知道凭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报不了家仇的。这事却成为父亲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经常借酒消愁。一次国民党部队到老家抓壮丁,将父亲抓去,父亲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回来。他说老家的土匪都能变成国民党的兵,那部队能好吗?他坚决不为这样的部队卖命。

父亲没想到后来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为我们家报了仇,确切的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9军55师的官兵,他们在陕南当地政府、公安部门和人民群众配合下,清剿了老家的所有土匪,当然也为老家所有受过匪患的老百姓报了仇,使老百姓真正过上了太平的日子。所以父亲解放后积极工作,当上村干部后把村子当成了家,带领村民春种秋收,把村子治理得井井有条,后来还入了党。他一直教导我们这些孩子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大家的幸福生活,共产党的恩情永远不能忘记。
当我长大成人,父亲又把我送到部队。离别那天,他反复对我说别忘了我们家的仇是谁帮我们报的,乡亲们的仇是谁报的。我说我当然知道,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帮我们报的仇,我都听你说了十几年了,能不知道吗?这时,父亲满是皱纹的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作者简介:刘丰歌,本名刘国美。从军三十载,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散文》《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飞天》《海燕》《橄榄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文学作品曾获《中国青年》散文征文一等奖、“丝路新散文征文”一等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诗奖金奖、武警文艺二等奖、全军网络文学大赛优秀奖等军内外文学奖20多次,散文入选2016年、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有数十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学期末考试题。出版散文集《踏歌而行》、小说集《吹响竹笛》、美术作品集《刘丰歌刊头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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