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冲不走历史的印痕
作者:刘丰歌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我的记忆却无数次穿越时空的隧道,踏上故乡那条不舍昼夜由东向西蜿蜒而去的河流,回味着与河流有关的人和事,历久弥坚,难以忘怀。
故乡那条被称之为西河的河流有着许多传说与故事,有的神秘,带有传奇色彩;有的悲壮,具有警世意义。那条河流虽无载舟之力,却以其清冽与甘甜,养育着沿河两岸的儿女。与逐河而居的人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从小生于斯长于斯与其曾亲密接触的我虽已离开故乡数十个春秋,而关于那条河流的故事与传说却始终印在我的脑海,成为永恒的记忆。

儿时最让我向往而又感到神秘的是小河上游距我家约七八里路的那个叫“跳鱼洞”的地方。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给我讲“跳鱼洞”的故事亦或传说时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那夜的天空明月高悬,群星闪烁,门前庄稼地里蛙鼓阵阵,蛐蛐在地头放声歌唱,与青蛙赛着歌喉。还有蚊子这些讨厌的家伙也一边哼哼叽叽地唱着流行曲,一边盯着我们这些散发着汗臭味的身体,总想见缝插针吸一管血喂养辘辘饥肠。
父亲坐在我家院子的长板凳上,手拿一把蒲扇,不时扇扇身边绕来绕去的蚊子,呷一口母亲泡的浓浓的陕青茶,给我们讲他所看到的跳鱼洞,他所知道的跳鱼洞的故事。
月光下的父亲身影朦胧而又清晰,我们弟兄几个则坐在他的身边,沐浴着夜风送来的阵阵清凉,看着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兴奋地来回抖动着,听得津津有味。
父亲说,跳鱼洞其实根本看不到洞,只是一个不知到底有多深的深潭而已。潭并不大,河水流至此处,像注入一口大缸,注满水后再从缸口溢出的感觉,水声轰轰然,水花荡起如煮沸的一锅开水。河水从跳鱼洞流出七八米处便是一悬崖,奔腾的河水从这里一泻而下,形成一个很大的瀑布。父亲年轻时经常到跳鱼洞游玩,在岸边捡起一块块石头扔进洞中,听那石落水中的一声声闷响,想象着洞的深度,和同行的伙伴争论着那石头什么时候能落到洞底这个永远也解不出答案的话题。
有关跳鱼洞的传说父亲是听来的,也只能像传声筒那样把听来的故事原封不动地传给我们。也许正因为只是传说,就更能吸引我们的听觉欲望。

父亲说很早以前有两个爱钓鱼的人,一天钓鱼来到现在叫跳鱼洞的这个地方,刚好跳鱼洞旁有一块大石,他俩便坐上去休息闲聊,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水潭有鱼。其中一人无意中将鱼杆一甩,那鱼钩便落入潭中。鱼钩刚落入水潭,钓鱼人便感觉有东西咬住了鱼钩,他一拉鱼杆,一条肥大的鱼便被拉了起来。
两个钓鱼人高兴极了,便同时将鱼钩扔进潭中。那潭中的鱼似乎特多,特傻,见钩就咬。奇怪的是先钓上大鱼的人后来钓的鱼越来越小,先钓上小鱼的人后来钓的鱼却越来越大,时间不长,两人的笆篓都装满了。
钓鱼越来越小的人没了兴致,要回,另一个财运正旺,不走,前者妥协了后者,俩人便继续钓。
不到一袋烟功夫,钓的鱼越来越大的那位便感觉鱼钩很沉,像钓到了一条特大的鱼。他怕鱼丝拉断,便让另一位紧紧抓住鱼杆,他则仗着一身好水性一个猛子扎入水潭中,想用手把鱼逮上来。谁知钓小鱼的人等了半天,还不见钓大鱼的人上岸,感觉大事不妙,忙叫来附近山上住着的村人取来一根长长的竹竿,想把水潭中的同伴捞上来。谁知村人将竹竿插下去,却探不到底,也没探着那钓鱼人,才知道这水潭比想象的要深,又找来两根竹竿和前面那根竹竿接在一起,再插下去,居然还探不到底,方知那洞深不可测。
那钓鱼者也消失得无影无综。
从此,人们都知道了那潭中的鱼特多,也都知道那看似其貌不扬的深水潭却暗藏杀机。并有人将其取名为“跳鱼洞”。名声也不胫而走。有好长时间,没人再敢到那里去钓鱼。
时隔数年,有胆大者被利益驱使,又到跳鱼洞钓鱼,但听说还是刚开始钓着大鱼,后来钓的鱼越来越小者安然无恙;开始钓着小鱼,后来钓的鱼越来越大者又有两人不明不白掉入水潭中淹死,仍是尸骨无存。
此后,再没人到此钓鱼了。跳鱼洞就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人们的传说中越显阴森恐怖。
父亲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修公路,开山放炮时炸开的几块巨石堵住了原来的河道,河水向北岸移了几米,跳鱼洞便被几块巨石和泥沙堵上了。

穿着短裤背心的我津津有味地听完父亲讲的故事,蚊子也乘机在我的光脊背和小腿上吸得肚皮发红,故事听得入迷的我竟没感觉到痒,吸得津津有味的蚊子竟忘记了飞,我发现后一巴掌下去,便有好几只蚊子命丧黄泉。我的手掌上也沾满我自己的鲜血,那是蚊子吸的。
父亲的故事讲完了,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既为跳鱼洞被石头堵住感到惋惜,又对何时能亲自到跳鱼洞看看充满着憧憬。
这个愿望的实现是我十三岁那年放暑假的一天,我和同样没去过跳鱼洞亦同样对跳鱼洞感到好奇的三哥相约,借砍柴之名沿小河岸边的公路向跳鱼洞进发。因为父亲说过,沿公路一直往上游走,见到有个最大的瀑布那里就到了。我俩沿着公路走了六七里路左右,便听到一种“嗡嗡”的轰鸣声传入耳膜,三哥告诉我,可能快到跳鱼洞了。我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越往前走,声音越大,刚转一个弯,便见一挂如白练般的瀑布映入眼帘,瀑布落差约五六米,河水在这里如脱疆野马呼啸着奔涌而下,势如破竹,水柱的巨大冲击力将壁底雕凿成一个绿得发黑的深潭,溅起的水珠飞弹般打得沿河两岸的树木花草不住颤动。及至到了跟前,那轰鸣声震得我说话要放开嗓子喊,三哥才能听清。
瀑布形成的巨大气流裹挟着一股冰凉的罡风迎面扑来,令人全身上下感到一种彻骨的冷。我和三哥沿公路向上游未走多远,便看到几块巨石耸立在河边,我俩在那里仔细看了半天,怎么也感觉不到巨石下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跳鱼洞,不觉有些失望。心想,真是看景不如听景,便返回身,又到瀑布处逗留了老大一会儿,然后到山上砍了两捆柴,汗流浃背地扛回家。
近年从老家亲人口中得知,跳鱼洞的传说还一直吊着人们的胃口,经常有人到那里游玩拍照。
其实,我小时对故乡那条河流更多的是心存敬畏。在我五岁左右时,小河就给了我个下马威,让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那是在村子前的河边和几个小伙伴玩耍时,见到木桥,我便第一次单独走了上去,看着流动的河水,我突然觉得河流和木桥旋转了起来,头一晕,一屁股坐在了桥上。万幸的是没掉到河中。从桥上爬起来后,连忙跑到岸边,吓得心咚咚直跳。此后,我即使在河边玩耍,也不踏入河流半步,父母亲上街赶场背我过桥时,我也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看流动的河水。

每当我经过小河流至观音坝那个地方形成的莲花潭时,心中也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无形的恐惧感。因为传说莲花潭中淹死过一对痴男怨女。他们为情而断送了卿卿性命。听父亲说有位从小家境贫寒却练得一身好武艺的小伙子到观音坝一财主家打工,一来二往,与财主家的姑娘暗中好上了,从此便经常偷偷约会。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那小伙子被财主扫地出门。为了生存,小伙子投靠当时在家乡一带活动的土匪徐贯之,徐贯之见小伙子有一身好功夫,爱其才,刚去就让他当了班长。小伙子难忘旧情,在一天夜里,带着一班弟兄冲至财主家将姑娘抢走。姑娘被强人所掳,财主家觉得颜面尽失,便命人担了二十多担粮食到县城变卖后换成步枪,托人与徐贯之达成协议,用步枪和十箱鸦片换人。
徐贯之缺人才,但更缺钱和武器,经过一番权衡后答应了财主的请求,用绳索将小伙子和姑娘五花大绑交给了财主家。财主见到已结成夫妻的一对年轻人,恨得咬牙切齿,先扇了那小伙子一个响亮的巴掌后,来到已哭成泪人儿的女儿面前,眼一闭,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随即命人将他俩捆在一起,身上绑块大石头,当天便扔到观音坝那个最深的水潭中。连尸体都不让人打捞。说是要以正家风。
时隔不久,下了一场暴雨,河水陡涨,待洪水消后,那个深潭前垒起了一个像坟茔一样的沙丘,深潭旁原来被泥土覆盖的河床被冲了出来,那些石头竟像两朵并蒂的莲花。世人皆以为奇,称之曰“莲花石”,说那是两人灵魂的化身。便将那水潭也改称莲花潭。奇怪的是,每次下暴雨,不管河里涨多大的洪水,水退后那沙丘依然如故。
因莲花石靠着公路,前些年,有人在莲花石上修了一座平房,里面摆上日杂用品对外叫卖。

听说后来下了一场雨后,那平房被暴涨的洪水冲走了,只有里面的货物被店主提前转移,损失不大。从此,莲花潭旁的莲花石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住在小河两岸的女人,往往有想不开的伤心事,想以死解脱,大都选择跳河的方式。在我居住的村子里,就有两位女性因家事跳河身亡。其中一位就是我远房的婶婶,至于整条河流有多少人选择这种死亡方式,那就不得而知了。女人想不开寻短见为什么都爱在河水中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始终弄不明白,有次问母亲,母亲正忙着,没功夫听我的废话,只说了句“跳河方便呗”便干她的事去了。
后来我想,母亲说得没错,你想呀,上吊得准备绳索,板凳,一般的女人都不愿在房间上吊,怕孩子见着害怕。在野外上吊,要选择合适的树枝,太高上不去,太低吊不死,还要选择人少的地方,因为一旦有人发现,想吊死的人十有八九会被救下来。找个上吊的地方还真不容易。吃毒药吧,又要受痛苦的折磨。用刀自杀得有十二分的勇气。女人都有爱美的天性,即使死,也想死得体面一些,不愿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也不想死后表情太难看。而跳河不仅方便快捷,还不伤身体,心一横,“扑通”一跳,气一闭,所有的委屈,烦恼,痛苦亦或羞惭都因这一跳而被河水冲得荡然无存了。
我婶婶就是这样死去的。当时我三哥他们一帮放羊的孩子在对面山上看着她跳入村子前的锅底潭中,那也是个深潭,且有回水涡,人下去是很难逃生的。当三哥他们惊慌失措地叫来村人赶到潭边时,婶婶已命归黄泉。从此,有好长时间,我痛恨那条河流,恨她夺去了我一位亲人的性命。而我走到锅底潭旁也同样会产生一种恐惧的心理,觉得绿得发黑,水面泛着一层泡沫的潭水是那样阴森恐怖。而河水仍静静地流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我心中留下了那难忘的印象。

对河流的恐惧随着我年龄渐长和学会了游泳之后便渐渐消失了。随着与河流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我甚至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因为她带给了我许多快乐的时光。特别是夏天,我与河流打交道最多。每天中午骄阳似火时,我便和一帮同学在河中尽情畅游,享受这天然空调带给我们的凉爽与乐趣。记得在一天中午午休时和几个同学偷偷下河游泳,不巧返回宿舍时被值周老师逮了个正着,还在全校大会上挨了批。
学校放暑假,如果和一帮伙伴到小河上游砍柴,砍够一捆了,我们便用葛麻藤绑结实,让河流将柴禾漂流到要到达的目的地。或者干脆将长裤一脱,用水渗透,再把两个裤腿前端打成死结,从裤裆处撑开,使劲扣至水中,这时,两个裤腿因充满空气便鼓胀起来,形成两个有很大浮力的气囊,两条裤子,一前一后放一个,然后再把柴禾压上去,就变成一只不沉的柴船,我们再骑到上面,随意漂流。当然,也和伙伴们用雷管自制炸药扔向深水潭中炸鱼,待炸药爆炸后,看着满潭飘浮的死鱼,幸福地游过去,一条一条地逮着扔向河岸,装满一笆篓的惊喜后,心满意足地回家。

当时,在我的眼中,河流似乎成了我忠实的奴仆,我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渴了,随手掬起河水咕嘟咕嘟灌进嘴中,觉得河水是那样甘甜。衣服脏了,小河又成了天然的洗衣机,将衣服在水中闷湿,在河边找块平整的石头,将衣服放上去一顿揉搓后冲洗干净,凉在河边的大青石上。不一会儿,衣服被太阳晒干了,穿在身上,这时会闻到一股太阳的味道,舒服极了。但到了下雨天,河里涨了水,小河又变成了狰狞的恶魔,那混浊的河水卷起两岸的树木和着山上雨水冲下的泥沙奔腾着咆哮着像疯子般横冲直闯。一旦山洪暴发,小河发威,庄稼被淹,房屋被毁,人畜被冲的消息经常能够听到。而每当此时,本该从河流中那座木桥上过河到镇上 上学的我也会被洪水阻隔而滞留在家,这时我只能望着混浊的河水诅咒该死的天气该死的小河。
离家数年后,再次探家,发现河水比当年小了许多,原来许多令我儿时心存敬畏,少年时在那里游泳的深潭也荡然无存,那个淹死我婶婶的锅底潭也被泥沙填积成一个浅滩,早失去了当年的霸气。看到变得毫无生气的河水,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那条让我尊敬让我怕、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小河,还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吗?


作者简介:刘丰歌,本名刘国美。从军三十载,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中华散文》《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飞天》《海燕》《橄榄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文学作品曾获《中国青年》散文征文一等奖、“丝路新散文征文”一等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创作大赛”散文诗奖金奖、武警文艺二等奖、全军网络文学大赛优秀奖等军内外文学奖20多次,散文入选2016年、201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有数十篇作品被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多种文学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学期末考试题。出版散文集《踏歌而行》、小说集《吹响竹笛》、美术作品集《刘丰歌刊头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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