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文/李森
“陌生人。”
2024年，3月，南京文昌宿舍，午后。安检镜头前的他惶惑又惊奇，身份果真识别不出来了。
是不自信与迷茫，也因他的虚荣与困惑，镜头前的他抖动着身躯，仍不忘做出漂亮、不甘心的姿态，这便是这个动作的缘由。简而言之，他开始畏惧，成为一个新的人。
这年初，他只身前往北京准备整容，因缺乏经验，当晚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旅店，花了近两百块，却只在一间多人的混宿悻悻住下。床边烟味与咳声弥漫，瘙痒难耐的他甚至不情愿在这种地方洗澡，也的确没有。
次日，他前往预约好的医院，也未等到本应按时抵达的医生，便被安排前往诸如CT等术前准备。摄影的护士用发卡把他秃顶的发际线完全漏了出来，他捱着委屈与羞耻，干巴巴地陪护士照完了相。好不容易，销售经理给他请了另一位主治医生，他害臊又忸怩地跟了过去。
“在这坐会吧，等主任来。”女经理带点漠不关心地熟稔道。
他果真等了几个小时，开始浑浑噩噩，意志不坚定，思忖着是否要来这一遭——方才的摄影令他觉得自己丑得无可救药。片刻，他也朦胧地坠入周遭的混沌，一旁是啁啾鸟鸣般的女人闲聊声，和来回开关的电梯声，顷刻又有修理钟表的工人出入，与女护士交谈着什么。
他的表兄来了，一个同样接触过医美，面容俊秀的网络短剧演员。表兄从电梯轿厢走出时，几个女人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依附在上面，但很快便回归了礼貌的冷静，继续闲谈——这件事也几乎被他忘记了，他甚至记不清表兄来的目的。
“弟弟，你也可以打瘦肉针的，我都打了……你看，没事。我打过三次。”他一点没听进去表兄的苦口。
这些人也会笑话我，她们在议论我！我不能示弱，我不在乎！他开始杌陧不安，视而不见地游移双目，又死盯着女人们翕动的双唇，和已然老化、修正过的假面——心中只想着一件事，逃出去。
尔后，在他的幻想中，自己甚至和主治医生打了起来，实际上，他们相处得确实不愉快，主因是他那对于整容过于糟糕的原生条件和难以调和的天价手术费——一场手术十万。
那天下午，医院门口立着的是他与表兄阴郁落魄的身影，许久不散。
“弟弟，草，咱不跟这种人做手术，还笑话咱是不是没钱！我就进去帮我弟弟问问有没有别的便宜些的好办法！”
他理解了，也崩溃了。长久以来，至少在他的认知中，相貌是一块沉重又恼人的绊脚石，这件事没有解决，仿佛一切都将消沉黯淡。曾在南京的某班地铁上，一个打扮个性靓丽的女人莫名地给了他一个优雅的白眼；又是在无数个孤独的深夜，自己的身边总是掠过数不尽的载着情侣嬉闹与幸福的单车；某一场寻常的酒场聚会中，他目见了女人们纷纷将爱慕的眼神投向了身边的没怎么开过口
美男子们，而一旦男人回应了，即便无趣、生涩，也惊得那些女人花枝乱颤……脑中回想着这数不清、忆不完的“创伤”，又更加无力地认识到这残酷终将无法改变，以至伴随他的一生，他愿怎么做呢？
有时，他思忖着，宁愿自己变得凶狠、丑陋，身心恶毒。但，他懦弱不堪。替他说句公道话，他同时也很温柔、甚至善良。
他赧然地与表兄在北京吃了一顿饭，舍不得花钱，更不敢花表兄的钱；在这浪漫、喜气洋洋的节假日里，他连旅行也顾不来，便跨越几百公里，匆匆乘飞机返回校园，躺在宿舍的木板床上靠着手机直播麻木痛楚；夜路上，行人匆匆如鬼影，年轻人挥洒着浪漫又挥霍不尽似的青春，上班族坚定且匆忙地奔波于生计，而当我们把目光转向地铁车厢内的他时，所见的则是一个似乎不在乎尊严的人，颓废地瘫坐，依在车门槛前，木然地盯着人群交杂斑驳的裤腿，却视而不见。
月底，他那不知真相的父亲好不容易接通了他的电话，弄清缘由后，无奈又迅速地答应，帮他在本地县城做手术，这果真令他缓和些。他收起了大半的羞耻心与无奈，带着安心与残留的悲伤，终于返乡了。
归家隔天，他便做了各项检查，诸如肺片、验血，顺便观察了下家乡的老医院，甚至偶尔不自控地幻想着自己在此地能与某某年轻靓丽的护士邂逅，转念又笑话起自己，痴人做梦，目光短浅。
上了手术台。他忐忑又昏沉地赤身躺着，心甘情愿地闭上了双眼。
“醒醒。”模糊的身影在他耳边呢喃。
“这不干净，小心感染了，咱回手术室。”是护士在催促他，他旋即又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几近丧失了语言能力。输血管从他的鼻孔蜿蜒向上，贴在他脑门的头套上；面部上方是固定鼻梁的惨白色的支架，和一条条加固的绷带。
一旁的女护士拿来黑板，他艰难地抬起臂膀，在上面涂鸦着自己的需求。尔后又来了个男医师，不耐烦地继续伺候他，还暗示着他可能的孤独——倘若他不自己爬起来，便不会有人照料他，的确有恐吓的意味……这让他感到害怕和虚弱——自己不能再依着他人了……养老院里的人也被这样对待吗？
父亲陪他度过了头几天生不如死的不眠之夜，无法呼吸，进食困难，身心无力，这是术后必然的副作用。尔后也有术后的关心备至，但令他更感恩了吗？我想没有，他仍然带着恨意，思索着为何父亲与母亲生下被赐予丑陋面容的他，被他人嘲笑、误解、排挤的他。去年，一个向他的文章表达好感的女孩看了他的相片，便冷落了他……真希望她们能变个态度呐……念及到这，他又开始恨起自己，恨自己的格格不入，恨自己的无能懦弱，最恨自己原生的丑陋不堪。
时间划到了今日，是他再次返校的日子。
或多或少带着得意与不安，他继续凝视镜头。半晌，守门的阿姨笑盈盈地走过来，帮他处理设备。他便遐想起来，果然人们都不
一样了……
果真如此么？他难过地问自己。
作者简介：
李森，东南大学，建筑学在读研究生。百变大侦探剧本杀《坠落双星》作者。一个擅长被拒稿的新人文学爱好者，但比拒稿、石沉大海更可怕的，是放弃书写真相——书写不够悦耳，却能抚慰人心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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