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散文一论——论细节以及其他
近些年来,我国文学创作呈现盛况空前的“散文热”现象,特别是在当下自媒体的加持之下,散文的书写方式开始由“纸、笔或者电脑写作”转向“手机写作”,除了报刊这些传统纸媒的刊发外,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在微信朋友圈、抖音短视频平台等各种网络平台发表自己的作品,每天的数量数以万计,几乎是全民创作,发表的门槛几乎没了。这是时代的进步,人类文化科技的又一次飞跃,中国散文的创作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大的背景下,我们越来越有必要呼唤那种好的散文,精品的经典的散文。那么,如何才能写出我们内心深处所认为的好散文呢?
我觉得在大家的创作中,有两个方面是可以比较直接地介入散文创作的:第一个,就是我们常说的传统题材,譬如亲情啊,故乡啊,写景啊,中国传统的节假日啊,还有婚丧嫁娶,这些大家都能接触到的一些生活场景和片段;第二个,是个人独有的题材。个人独有的题材是指什么呢?你所写的题材,只有你自己才能有,别人没有或者说拥有的人特别少。比如说王宗仁老师写的西藏题材,它就是作家本人独特的优势,因为他年轻时在西藏当过兵,至今还是军人,他是完整系统地深入过这种生活的人,这种经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就是题材优势。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说大家非得像他那样去当兵,写那一类题材。每个人所拥有的角度、占有的创作财富和资源都不一样。比如巴根老师,他是蒙古族,他独特的题材优势就是蒙古历史小说,比如他创作的长篇小说《忽必烈大汗》《成吉思汗大传》《曾格林沁亲王》这一类,是当代所缺乏的或者说比较少有的。这种题材的文学作品,作家能够写好,有超强的阅读性、史料性、传奇性,发行量也高,能迅速进入大众阅读视野。
我再举两个例子。
《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第3期头条散文,名字叫《微光》,作者是唐诗,现在在广东深圳打工。她写自己的经历,她和老公刚刚结婚,有小孩还不到一岁,老公出轨,然后离婚,她自己抚养孩子,带着一种文学梦来抚养孩子,也就是说她一直在追求能够在文学上有所精进、达到某种理想化的一种写作,但可能就是一种梦想,一种理想。为什么起名叫“微光”呢?光,是指希望,也就是对生活、对未来的一种不灭的追求,她还有这种信念。所以,她写的这种单身女人、单身妈妈的经历,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或者你也有,但不一定像她这个遭遇这么苦。好在作者还幻想有生活中的一丝微光,也就是她自己的理想,“我为什么而活着?”“我未来生活的幸福感在哪里?”,所以,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是一个怀揣微光的女人!
《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第2期头条散文《南山南》,作者叫马頔,就是2015年《中国好声音》冠军歌曲《南山南》词曲的原作者。这个词曲作者呢,他当时用摄像机简单地拍了一段视频发到网上。过了三四年,《中国好声音》的歌手张磊,来自新疆,他报名的时候,就在网上搜到《南山南》这个歌了,带有民谣风格的,然后,他就把这个歌作为自己的主打曲目,结果,他一唱就给唱红了,得了个冠军。我再说回来,马頔为什么创作《南山南》呢?因为一段自己的恋爱经历。《南山南》这篇文章用五个片段,通过写小崔、小陌、老郭、杜×、舒瑛五个人的爱情,来描摹作者自己的爱情观。第二个故事,写了小陌和一个女孩,他大三那年,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他过去女友的妈妈的电话,说:“你是×××吗?我是杨××的妈妈,总听我女儿提起你,她病了,阿姨能求求你来医院看看她吗?”他以前的那个女朋友现在得了癌症,没有几天了,临死前希望能见小陌一面,并送给了他一绺自己化疗前的头发。他没有当年的那种感动,有的,只有遗憾:“人生有太多遗憾,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明明白白对她说一句我爱你。”小陌说的话,实际上是作者在间接地说自己。这种感动,包括他后来创作的这首歌曲,有它强烈的感染人的地方,让每一个读者产生各自的感动出来,然后再读他的文章,再唱他的歌曲时,会有发自内心的亲切感,触动你的泪点。所以作者说的“你掉的眼泪,才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故事”“我们开始每天在长夜里奔跑,只为在天亮前筋疲力尽,逃避天明时充满光亮的生活,做上一场第一次遇见她/他的梦”,所有这些,只是因为“太爱你”。爱情的经历和感悟、感动,每个人都有,大家可以寻找,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这种东西呢,我觉得相比传统题材的写作,表达起来可能更容易让读者们接受。
相比传统题材的写作,比如说逢年过节,写亲情散文,写老师、同学、兄弟……这些人物,或者一些故乡的题材,就容易得多。为什么呢?因为大家都在写传统题材。现在,每期的《海外文摘》和《散文选刊·原创版》杂志里,要有60%到70%都是写回忆母亲、写故乡题材的散文,后来,我就在2013年至2024年连续推出了“父亲的故事”等栏目,有意识地让大家写写父亲,写写老师,为什么呢?写母亲多了,大家一窝蜂地都是往这个方面写,写着写着就雷同了,也就是说没新意了。有新意的别人差不多都快写光了,怎么办?这个题材看似人人都能操作很简单,但是你在写的时候要想写好,真的很难。
接下来,我主要谈一谈当代散文创作当中的“细节”。
第一,细节体现在标题上。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看一本杂志,首先看目录,如果一篇文章的标题在同类的文章中几乎看不到,这五六篇文章都是写母亲的,比如《我的母亲》《心中的母亲》《母亲的小棉袄》或者母亲的什么什么,或者怀念母亲什么什么,这些文章你可能马上跳过去。但是我们在确定标题的时候,假如有关于母亲的细节,比如说母亲的动作,或者母亲的表情,放在标题里面突出一下,可能就容易出奇制胜。比如我曾经在一个地方讲课的时候说过,在标题的制作上,我们发过一篇散文叫《偏心的娘啊》,还有王惠明的《找娘》、杨璞玉的《陌生的父亲》、王新华的《“绑架”父亲》、刘庆邦的《脚的尊严》、吴昕孺的《母亲的河流》,都是关于亲情一类的主题。高尔纯老师的《麻雀》,写他的岳母的,标题就避开了“岳母”这两个字。他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他岳母活着的时候,每天都有麻雀光顾他们家石头搭成的阳台,他岳母就把吃剩下的米粒搁在阳台上,让麻雀吃。久而久之,麻雀先蹦到阳台上,后来又蹦到屋里,老人的那种天伦之乐,还有一种暖暖的温情,始终在他们家的空气里回荡。那么他岳母去世以后没人喂了,麻雀也不来了。在岳母去世一两月后,有一次他拿馒头放在阳台上,麻雀也不理他,很胆怯……他就用这个细节来怀念岳母。像这种,就要看作者的角度怎么样,再出新一点,再写得比别人更进一步一点点,作品就写好了。
比如说写动物,我原来写过一篇散文,后来也做过文本分析,叫《双眼皮的牛》,这篇散文先是在我们杂志发的,后来被《读者》杂志当年头条选的。不光《读者》杂志,好多报刊都选了,他们在选之前都打电话问,说这个牛到底是不是双眼皮的?甚至还有人模仿我的标题,说《双眼皮的鸡》。鸡不是双眼皮,鸡是单眼皮,禽类两条腿的,一般都是单眼皮,四条腿的都是双眼皮。这个文章选到哪里,哪里的主编就认为是我编的,说我是为了哗众取宠,编了个双眼皮的,牛又不是人,哪来的双眼皮?我说你回去看看,到屠宰场、动物园、农村养殖场或者农家去看一下,都可以发现,牛有时候还是三眼皮、四眼皮的。像这个文章的标题,我就敢说,别人没人敢起。第二个,它体现了一种观察,我们很多人在农村,对这些牲畜估计没有认真观察过,不知道牛到底是不是双眼皮的,这就表明我们在写到熟悉的事物、场景时,一定要突出细节。
我通常说一篇文章的标题,起码要占文章总分的五十到六十分,尤其是散文。所以这个标题非常关键。当一个编辑每天面对几百篇文章的时候,你这个标题会起大作用,如果标题不好的话,碰见有的编辑,立马就给你退稿了。所以说,我们大家投稿的时候,我本身也写嘛,我也投,投稿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样的文章才能发表?首先我们必须在投稿之前就要想到,我的文章有没有同类的、竞争的,或者同类的、竞争的里面,我能不能比别人更胜一筹?比如说我在标题上,可以往前走一下,或者说我在开头,往前走一下,然后还可以在其他的方面往前走一下。多走那么半步、一步,你被编辑选中的概率,就比别人要大一些。
又比如,新疆女作家阿瑟穆·小七的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书名就很棒。它讲述了作者和那座游牧民族老院子的故事,那是她坚守“垃圾是堆错地方的财富”的理念,花费了10年时间,利用在废品收购站收购的旧物、在周边坍塌老屋处捡拾的可再利用的建筑材料及旧家具旧的劳动工具、在民间收购的老物件等等建成的,起名为“解忧牧场老院子”。这里不但吸引了成千上万人来参观,还带动一个小村依托游牧“非遗”生产生活方式开展旅游活动,实现文化民俗脱贫致富。难怪,阿勒泰市一位副市长激动地称小七是“阿勒泰的宝贝”。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高洪波肯定了小七的散文创作,他说:“小七的散文触角极其敏锐,她快乐的文笔,给人一种宁静的力量,还有,她作为一个女作家特殊的情感、情怀,到少数民族特殊的情谊,到大自然万物的温暖,堪称‘走在阳光下的文字’。”著名作家王宗仁说:“小七,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少数民族,后来一看她是汉族,一个汉族女孩子把自己的心血融入阿勒泰这样一个地方,是很不容易的,而且十年都是这么做的。我读了小七的散文以后,对她讲述的牛羊马等动物的文章颇感兴趣,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边读,一边写随想,她生活在地域广阔、自然环境甚美的草原,她比一般作家拥有更丰富、更空灵的创作资源。这了不得呀,她不是个作家,她是阿勒泰地区的一个美丽乡村的建设者啊,我要向她学习!”
我每天要接触、编辑的稿子很多很多,同一类题材,我们编辑要考虑在这一期,让读者感觉到不那么雷同,读起来不累,不能一本杂志都是写父亲母亲的。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电话,说蒋主编啊,你们是不是老爱登农村题材、亲情题材的啊。我说不是的,这部分来稿太多。一本杂志,假如来稿有六百篇,五百篇都是写母亲的,我就没法选择,就只能是从这里面挑,挑过来挑过去,它又在编辑当中,在出版当中了,这个题材又会占了上风,这个篇幅就会特别多,所以这个就没办法。
所以我觉得传统题材,老题材,老生常谈的大家都愿意写的,大家一定要注意给它避开。比如我编发过作者王新民的稿子,叫《痛苦的尽头》。这个作者聪明在哪呢?他一下子写了四位已故的老人,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岳父、岳母,搁在一块儿写,这篇散文被《读者》杂志转载。刚开始,作者只是在他的微博里面发,后来有一天,一个作者朋友说“蒋主编我给你推荐一个作品”,我问是谁写的,他说一个叫王新民的人,我说行,你给我推荐过来。这个作品,一开始不叫“痛苦的尽头”,这是我给他起的。他起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叫母亲什么什么。他文章当中有一句话,让我非常感动,说“我的亲人们,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们的儿女,为什么呢,因为害怕再让你们操心,害怕这种痛苦还要延续”,就他最后这句话,几乎就把儿女的一种忏悔,一种痛苦,一种无奈,甚至于有一种为父母分忧的那种感情,基本上都包括在里面了。所以这篇文章呢,光他把四位老人放在一块儿写,我觉得在我当十余年的编辑当中,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类题材的写作,这也是作者从老题材当中能够出新的地方。
第二,细节在人物的描写当中。2016年,冯积岐的散文《女人今年二十三》比较引人关注,《散文选刊》2016年第1期选了这篇文章。作者就写了一个女孩子,小孩还没有成年,家庭比较好,比照一般的农村来说,各方面都比较优越,但这个母亲管孩子管得比较严厉,天天让她干活、做作业,那种态度让小女孩比较反感。突然有一天,这个小女孩旁边有个人给她煽动了几句,她就产生了极端的想法,把她母亲给毒死了。作者冯积岐到她家去采访。第一个,她不知道她犯了罪;第二个,她也不知道这种行为有悖人伦。确实是懵懂无知,不知道父母的养育之恩。若干年以后,作者又去那个县,又到那个村,再去回访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已经变成一个少妇,正在给自己的女儿喂奶。当他说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时,她说不认识。他说你忘了,你小时候,那一年,你母亲怎么着怎么着。这个少妇半天不吱声,到最后“哇”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然后,乡里面的人说,你看这闺女,还没怎么说呢,你就哭开了。冯积岐文章当中说了一句话,意思是让她哭吧,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哭,她就不是人了,大致是这个意思。这篇文章除了展示一些细节之外,还把一种教育的问题,还有父母的养育之恩的问题,还有一种社会的问题,都呈现出来。我觉得它尤其把对这种社会的忧患感,充分体现出来了。一篇小小的两千多字的散文,能够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
梁晓声老师的《故人往事》(原载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7期),描写了作者当年那段难忘的知青岁月,其中的陆宁、林予、魏国学、嫂子、崔长勇等等小人物,读来让我们深思长叹,为那个时代,也为作者留给未来种种思考。文章中流淌出来的一些句子,颇有滋味,比如“命运之神其实每每将好人推到格外需要友谊来温暖己心的人身边,那时人对好人要有本能的感觉,并且要对好人的出现有所感恩”“生活里才没那么多坏人,电影小说里的坏人大抵是虚构的”,没有对某种不良现象的谴责、小人物命运在大动荡历史背景下的不平和悲情,而是增加了对于“好人文化”的一种热切的呼唤!
王宗仁老师的《柴达木的河向西流》(原载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5期),讲述了柴达木盆地的一条河与四位作家的故事。作者说:“向西流的河流的本质,是结识了行走在河岸上开发建设柴达木的人。”其中的四个作家包括作者本人、李若冰、王宗元和肖复华。当年,作者是一名青藏线上的汽车兵;同样,作家李若冰为了采访那些参加大西北建设的人,不惜五次深入柴达木,写成了《柴达木手记》一书;王宗元既是农场场长,又是一位作家,他把目光投向了不冻泉运输站站长老婆甘当站内招待员的故事,写活了惠嫂这个女人,朴实而又可亲;而四十多年投身柴达木石油建设、骨子里全是石油的作家肖复华,坚持死后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柴达木,他的语言天马行空,大气沉稳,使故事更加感人。可以这样说,柴达木河向西流的性格,坚忍、不屈,就像当年的一批批建设者,“不管一生走过多少弯路,都要流向大海”,这是一种博大的原始生命力,在时时冲击着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灵魂!
读蒋殊《一碗饭,一条命》(原载于《散文选刊·下半月》2017年第7期),我反复在想几个问题。2017年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80周年纪念日。作者选取的人物是“一介草民”,时间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然而,她拒绝了大的背景叙述与描写,而是回忆了“曾祖父喝一碗和子饭”的故事。拼凑出这个完整的故事的,不是作者,而是作者曾祖母、爷爷、奶奶、姑姑和母亲三代人的回忆。这个口口相传的故事,内核就是:曾祖父赴死的那种姿态——逆风而跑!回家吃饭!绝不当日本鬼子枪口下的饿死鬼!他藐视敌人、仇视敌人、辱骂敌人、敢于赴死!他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难掩男儿血性,可他毕竟是手无寸铁的中国老百姓,只剩下自己一条老命,除了举家逃亡之外,他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不甘心哪!他就偏偏不相信敌人能把手无寸铁的他怎么样!他后来就真的咒骂敌人了,真的就不怕死了,变成一个不向敌人低头的中国人了!这也是一种抗日的方式,是中华民族无声而巨大的怒吼!
我非常佩服这个男人,明白他为什么逆风而跑。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为什么又去赴死呢?作者寥寥几句,说“我的曾祖父,他不慌不忙,就在日本人面前,从容喝完那碗和子饭,如饮酒一般酣畅。之后,他摔碎那只给了他最后温暖的碗”“爷爷们发现他时,不粘一粒米的瓷片们,碎裂在他的腿边”,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一定是边倒下边痛骂,钢刀才越来越愤怒,直到血窟窿布满周身,直到他再也无法出声”,独特的人物性格便跃然纸上!接下来,作者依靠自己的想象力去假设曾祖父回家吃饭的原因,假设老人家当时的心理——也或许,他还大喝一声:“即便死,也不能让亲手种下的粮食喂进狗嘴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力量!无疑,“拼凑”加上“想象”,也让这个作者不曾亲历、敢爱敢恨的老人家的死,变得何等荡气回肠、气壮山河!还有一个细节是“灶台边的碎片”,作者在文中两处提到。她强忍住悲痛的泪水在告诉读者:如果把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那可是曾祖父摔碎了的碗。忘记历史,忘记苦难,等于忘记我们自己。不忘历史,我们才能在跌倒的地方站起来。
《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
第三,细节当中那些熠熠生辉的思想。
老子在《道德经》中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还有“以柔克刚”“上善若水”等思想包括一个民族的精神,都在其中有反映。先秦诸子百家,包括后来的很多学派学说都或多或少地与《道德经》里面的思想有这样那样的渊源关系。我想说的另一位思想家是中国现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冯友兰,著有《新理学》《新世训》《新事论》《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等六本和《中国哲学简史》等哲学著作,享誉中外,被誉为“现代新儒家”。他的祖籍在河南南阳的唐河县。有一年,我们杂志社举办笔会,到他的故里参观,我发现了一个大皮箱。这个皮箱,陪伴了它的主人长达半个多世纪,女儿宗璞在他死后捐给了他的故里。当年,冯友兰在战火纷飞中,提着这个皮箱离家逃亡,颠沛流离,始终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1946年5月,西南联大的使命结束,冯友兰为联大纪念碑撰写了气势磅礴的碑文,冯友兰自己也很看重此文,晚年回忆说:“文为余三十年前旧作。以今观之,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词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则其选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有蕴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读,感慨系之矣。”也正是1937年至1946年,是冯友兰学术生涯的关键十年,形成了他宏大的“新理学”体系。拥有这种大思想的人,他的经历是一笔财富,他的著作也是一笔财富。这样的人,我们是很难遇见的。2017年8月底,我到广东省廉江市采访,遇见残疾人刘国贵,也是一位让我眼前一亮的人,他身残志不残,自学了拳术、医术、笛子演奏、打鼓、美术、音乐作曲等,在全国和广东省内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还创办了一家民办幼儿园,事业做得很大。他讲他的身上的一些经历,一生经历了四次大难、两次自杀,但他最后都坚强地挺了过来。从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种震撼,一种在苦难中坚守,在苦难中向自我挑战的一种抗争的东西。我们不能因现代安逸的生活养成懒惰的习惯,我们需要有一种危机感。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应该为自己从事的高尚事业而感到自信。所以说,写一篇散文不仅仅在于语言美,更关键的是看思想性。
写好一篇散文的因素有很多,比如语言、细节、题材、角度、标题、观察、心理描写、想象力、思想、文化和情怀,林林总总。其中任何一个,你只要做到极致,做到超凡脱俗、推陈出新,你的文章在这一方面就胜过别人那么一点。要是做到整篇散文都胜过别人一点就更好,却是一件困难事。我认为,好的散文一定是真实的、朴实的、感人的、直抵人心的。散文不能有半句虚假的话,哪怕有一个虚假的字眼,读者也会一眼看出来,让你的虚假无处躲藏。虚假不是虚构。散文是可以合理地进行虚构的,虚构的情感必须是真实的。只有你把心窝子里的话全都掏出来,把你的故事讲给读者们听,别人才会被你感动。
前不久,我跟一位作者聊天的时候,聊到老作家冯积岐的一篇文章,标题叫《我在省作协当临时工的那七年》,这篇文章写道,他年轻的时候,会写两篇文章,当时正在农村干活嘛,后来要筹办一个杂志,省文联把他调过去了,让他当临时工。几个人白天弄一张桌子,在那办公,晚上上面的东西一整理,就睡在桌子上,有时候睡在门口,睡了七年。他呢,在这七年当中,一半是在文联、作协里面忙活,一半是在农村当农民。他有时候碰上在省作协里面忙着出刊同时家里又要收麦子的时候,只能让自己的老婆去割麦子。他写到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回到村中,天落黑了,他看到妻子累得手上起了大泡,心里很内疚。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挣几个钱,也没有给她分担更多的农家活,又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他趁着晚上天黑透之前割麦子。其中有一个细节,就是用镰刀一豁,一片麦子就倒了。他说这意思是,“豁”就不是平常的割麦子,只要镰刀把上面的麦穗割下来,甭管长短,甭管剩下的麦茬子剩下多少,把麦穗割下来就可以了。“豁”这个动词,它有三层意思,第一个是快,不讲究质量,讲究速度;第二个是着急,想着抢工;第三个反映了当时作者焦急的心情。我觉得第三个心情用这个“豁”呢,表达得更为准确。一篇好的文章,如果你认真地分析的话,它里面第一个特点是动词特别多,第二个是象声词比较多,绝对不是平常的描述。平常的描述就像那种主谓宾大白话式的描述,除了翻译家,基本上没有。我们看到的翻译小说中的语言,大部分都是主谓宾句式,读起来干巴巴的,知道这个意思,但是没有趣。所以,我们在创作当中,口语化的写作非常重要。大家在以后创作当中,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第四,想象当中的细节。散文要不要虚构,散文靠不靠想象?这几年,大家都在批判“散文的虚构问题”,我个人认为,虚构就是想象,散文也需要想象。比如鲍尔吉·原野在《文艺报》发表的散文《雨水去过一切地方》,他说:“我终于明白,水化为雨是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愿景,最自由的领地莫过于海。雨落海里,才伸手就有海的千万只手抓住它,一起荡漾。谁说荡漾不是自由?”这是对雨水的想象。接下来,作者的想象更加丰富,“大雨把石子路面砸得啪啪响。进森林里,这声音变成细密的沙沙声。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水从叶子流向细枝和粗枝,顺树干淌入地面”。这里要特别注意“树用每一片叶子承接雨水”,这里面用了一个“承接”的动作,树的心理、树叶的表情和动作以及“流”和“淌”两个动词,我觉得都是想象的;再比如“我觉得树木开始走动。好多树在雨中穿行,它们低着头,打着树冠的伞”,树木可爱的神态,森林中正在下雨的现场,匆匆忙忙的现场,这么多的想象,建立了一个拟人的或者一种流动、流畅的状态。那么,鸟儿是什么样的心理呢?作者说“它们在雨中噤声了。我想象它们在枝上缩着头,雨顺羽毛流到树枝上,细小的鸟爪变得更新鲜。鸟像我一样盼着雨结束,它不明白下雨有什么用处,像下错了地方”,鸟儿没有了活动的空间,人类也一样,下雨反倒不太招人喜欢,动物们和植物们担心的恐怕还不止这些,环境的变化、季节的变化、温度的变化等等,最后归结于心理的变化,大自然的万事万物和谐相处,各得其妙,才是作者所祈愿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样。还有一个作者叫王族,来自新疆乌鲁木齐,他写过狼系列、骆驼系列,还有狐狸、鹰这些动物。他写动物完全是想象,其中有一篇写杀羊,新疆人宰羊怎么宰呢?羊很活蹦乱跳的,也很大,根本逮不住。屠户把羊唤过来以后,摸羊的肚子,然后给它唱着歌曲,这个羊慢慢地闭上眼睛,他就一刀把这个羊杀死了。他写的是羊对人的信任,人拿这个信任作为伤害羊的一种手段,这篇文章读起来很让人心酸的。
《散文选刊·下半月》2010年第3期发表了郭勇的一篇短文,叫《骟牛》。文章大概五百字,很短,结果很多读者对这个文章记忆非常深刻。骟牛这种场景、这种细节的想象,是建立在真实的情况下的。我觉得我们好多作家,在想象这个问题上,确实是有点走极端,一旦极端了的话,就容易“虚构散文”,甚至叫“解构散文”,让散文的文本意识边缘化、模糊化,让读者搞不清楚你到底写的是小说还是散文,还是诗歌、报告文学什么的,掺杂的水分过多。不管怎么说,散文当中的这些想象,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而不是建立在虚假上的。散文的想象,它是对现场的还原,对各种心理和状态,还有我们不可确定的东西的一种真实的再现,而不是虚假和胡编乱造,追求一种稀奇古怪。这种真实,必须作者自己先接受,然后编这篇文章的编辑和读者们才能接受。所以,大家在想象这个问题上呢,一定要注意在想象当中的推理,在推理当中检查其真实性,最大程度的真实。我觉得如果真的是胡编乱造,或者假得令人不可接受的话,那你这个文章也是失败的,写出来也是失败的。
第五,观察出来的细节。观察,是作者获取第一手细节最直接的手段,也是每一位写作者的基本功。我喜欢观察生活中的一些动物、植物,在我看来,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们,尽管它们的语言我们听不懂,或者听不见,但它们也是这生机勃勃的人世间的一员,它们和人类共同构成了美丽、和谐、幸福的大自然。从这一点来看,它们的世界是神秘的,它们,也应该和我们人类一样,有着自己的习惯、情绪。比如,我写过一篇散文叫《隐逃的倭瓜》,第一次选择了倭瓜这一种瓜果。它们的习惯,就是偷偷地躲在叶子下边,等到自己长大以后,好像一个个小朋友似的偷偷地逃跑。我把它们的这种习惯叫“隐逃”,也就是你从叶子上边看不见它们,只能扒拉开它们的叶子,你才会发现它们。这篇文章,虽然不长,却写了倭瓜短短的一生,对写作者的要求比较高。如何在有限的篇幅里,写好倭瓜生长中的几个精彩瞬间,我觉得,只有认真观察,展开丰富的想象,才能写出和别人眼里不一样的事物来。
韩静霆老师的《黑天鹅》(原载于《散文选刊·下半月》2016年第10期),选取了景区中一只落单的黑天鹅的故事,凄美、哀怨,作者充分展开了诗人般的想象,想象了当初那对黑天鹅的热闹婚礼,婚后卿卿我我、夫唱妇随,再到一只黑天鹅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情景,作者在结尾部分,依然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自己听见了两只黑天鹅的情话,仿佛悲剧不再,欢颜初现……
读罢高云峰的散文《刮草地的外爷》方知,人物散文不好写,如果不从思想、情怀、责任等角度取材,仅仅从个人情感宣泄的目的出发,很容易写成流水账,其笔下的人物也会写得很俗气。如果从他者的角度去观察你的亲人、你最熟悉的人,思考这类人的生命故事是否会对我们有所启发、有所修正、有所引领,那么,这个人物在你的笔下就保持了一种陌生感,你下笔时也就比较客观公允,写起来就自然。自然的文字最可贵。比如作者高云峰写到他的外爷时,用了“刮”字,像刮风一样在外边四处闯荡,这样的人生,这样的果敢意念,说到底是在写一种拼搏的、不认命的精神。尽管写到最后,作者的舅舅成家后,“外爷再没有‘刮草地’,外爷老了,刮不动了”,最终一事无成,让人唏嘘不已。不禁想,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诸如外爷这样一生闯荡一事无成的人很多很多,并不是努力了、刻苦了、拼搏了,就一定有好的结果、好的物质回报,平凡平庸的人满大街都是。文中,作者用了“刮草地”这个土语,使这篇散文一下有了地域特点,充满了阅读的新鲜感。读到后半部分,作者还一直不肯道出他的外爷是如何刮草地的,吊足了读者的胃口。直到第五章的最后,作者才道出实情:“他就是一个贩菜籽的老头,每年去两趟,按照伊盟的种菜季节,种前把菜籽赊卖,初冬收菜时去要账,走在哪里,有朋友的话就吃住在朋友家,没有朋友就乞讨。”这样的人,回到老家神木,假装是一个吃穿不愁、轻松赚大钱的汉子,而他在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形,竟然是过着接近于乞讨的苦日子!平常的人,生存不易,你我也不例外。从作者的外爷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很多人一辈子的缩影,一辈子不服输,去拼搏,不舍昼夜。作者高明之处,也在于此。
曹文轩的散文《手感》(原载于《读者校园版》2016年第19期),以手感推测日本工艺品的细腻以及制作流程中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通过描写不同顾客的手感来对比中日两国的文化理念差异,突出细腻入微的心理感受。通过生活现场的观察,获取生活当中的许多经验型的细节,进而让我们生活得更加幸福,正是作者的本意。原来,这些外国人能传达给我们的良好手感,对待一切事物的认真态度,皆来自他们对于我们古人的虚心学习。
我是一个编辑,也是一个作家,每个月要编发一百多篇稿子。这是发表出去的,没有发表的作品更多。下面,我挑选出已编发的三篇散文,谈一下它们的故事。
梁晓声老师的《兄长》。《兄长》写的是作者的哥哥,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故事。从起笔到落笔,作者一直在探究他哥哥为何得这种精神疾病,进而来探究这种精神疾病对他们整个家庭的伤害和带来的痛苦以及需承担的种种责任。最后,作者又想象全国能有多少个像梁晓声这样用稿费能够养家糊口的作家?据我所知,他给他哥哥买了一套房子,又送到北京的精神病院去治疗,过年过节的时候把他接过来,专门给哥哥做饭,哥哥不在的时候,他自己在那里写作。大前年,我有一次去看他,他说明天去接他的哥哥。还有一次我们在这里参加完会,他说天冷了,去给他哥哥买棉鞋。这篇文章从没写之前,他就给我讲,他要写一篇哥哥的文章,这个文章写出来以后又交给了我。当时他正在北京开会,他让我派人去把这个稿子取回来。因为他现在还保持着手写的习惯,不用电脑打。我们编辑部打印出来以后,他又在上面改,改完以后再定稿。他写到他去精神病院跟哥哥相处、交谈。哥哥的病叫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一直都是糊涂着的,他是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一会儿完全有意识,一会儿就像魔鬼一样,间歇性的。后来他又写了一篇文章《精神病院里的哥哥》,写哥哥在精神病院里的故事,写到他哥哥交的几个病友,其中里面有个老大,人高马大的,人也比较有威望,养了一只猫,猫跑出去了,最后临回家的时候又把猫寄托给另外一个人。他就讲这种经历,让你看到我们所不了解的生活,还有我们不能承受的他的那种痛苦。梁晓声老师还写过《父亲》,他写父亲一开始是跟着他到北京电影制片厂打零工,看个门,扛个麻袋,扛个设备……后来人家看这老头总是转过来转过去,说你过来当群众演员吧。然后他就过去,穿着古代的衣服,晃悠一段儿,或者再穿着马褂,晃悠一段儿,晃过来晃过去。文章当中有个细节,他父亲都去世好多年了,忽然有一天,梁晓声的儿子指着电视说,爸,你看我爷爷,电视上我爷爷在里面,我爷爷有俩镜头。群众演员嘛,两三个镜头,不说话只走来走去。我想,他这个细节,绝对是真实的,要是编造的话,绝对出不来这种效果,或者说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再讲一篇散文,作者来自海南海口,在邮政系统工作,叫张少中。我编发过他的一篇散文叫《佛门里的姐》,一开始标题不叫这个名字。他写的什么呢?他写当年在安徽一个报社当记者的时候,遇到一个农村的老太太,她年轻时逃婚,后来又跑到寺庙里面,她们娘家的人,算是娘家的亲戚吧,叔叔啊大伯啊,这些人打算强占她的财产,她要跟他们打官司,希望报社能够帮助她。这时候张少中就写这个文章,也捍卫了这个老太太(当时还是尼姑)的利益,后来这个尼姑认了作者当弟弟。这个老太太后来在九华山用自己的一些积蓄,有一部分是她家里卖了房子的钱,在九华山买了一块地,然后盖了一个寺庙,后来成为一个师太。张少中一直关注着她,包括她寺庙的筹建啊买地啊,当然后来他也参与了。寺庙一直到盖起来,经历了很多波折。2010年的时候,我跟着作者到了九华山,我们这一期杂志,师太购买了3000本,放在她寺庙的功德箱的前面,如果谁捐钱的话,就送一本《散文选刊》。后来,我和张少中一块儿到师太那里,师太好像已经92岁了,很奇妙、很神奇的一种感觉。2015年底的时候,张少中给我打电话,说师太去世多年,也出缸了。师太去世以后,师太的徒弟们、师太的娘家人,又来争她的寺庙,又打起了官司。这个故事很曲折,光她的故事就能给大家讲得非常引人入胜。这个后续的,他说今年还要写,我准备在《海外文摘》给他刊发,希望大家关注。《佛门里的姐》在创刊号上刊登了,读者写信、打电话、发电子邮件,好评如潮。你看看,磨出一篇好的作品,必须肯下一番功夫,把心窝子里的话一句句掏出来,动感情,才能接近或者抵达你的最初目标。当然了,努力过了或者说下功夫了但是没有写好,这也是经常有的。
第三篇文章呢,就是我写的《十八里的半夜雪路》,刊登于《读者》2016年第7期,首发于《人民日报》和《散文选刊》2015年的第10期,很多报刊也转载了这篇散文。我当时为什么要写这个文章呢?我就想写一篇走路的文章,关于走路我现在已经写了有三篇,一个是《北风呼啸中的娘》,第二个是《后路》,再就是这一篇。走路是个枯燥、筋疲力尽的过程,特别消耗体力,非常累,也非常难写——第一个它没有故事情节,第二个它也没有特别能抓的地方,根本就抓不住什么。写之前,我想应该怎么描写?后来我就想,我就写走路的心理。《十八里的半夜雪路》所讲述的故事是真实的,惊心动魄的,恐惧的,更是一种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的过程。一个乡村小孩,一个人在空寂无人的雪夜赶路,其境地可以想见。这篇散文写作的缘起,是我在湖南出差,跟几个朋友聊天的时候,聊到小时候的经历,后来回北京以后把它写出来了。在巨大的寂寞和恐惧之下,人的状态,人的心理归宿,该往哪里去?我写了这篇文章,最终把人的归属感落在了温暖和希望上,而不是归宿到一种灰暗或者失望之中。人生当中,不管处世也好,写文章也好,我们要对生活充满期待,让读你作品的人们充满希望,这样的话,你的写作才能够进步。好作品,是一个作家的意外收获。写不出好作品,你也不要气馁和怨天尤人,要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你的心态反映在文章当中,无疑会传达给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呢,也会体会到和你共通的一种感动。毕竟,散文是一种美的享受和一种雅的创作行为。
我们要珍惜手下写的每一篇文章,因为,每一篇文章都是有生命的。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12期。)
蒋建伟,1974年出生,河南项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版权协会会员等。著有散文集《年关》《水墨色的麦浪》,歌曲作品《中国粮》《把我交给你》《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等。曾获湖南、河南、江苏、陕西等省市“五个一工程奖”“群星奖”等奖项。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