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猎枪母亲的家
○刘于云
与朋友闲聊,常为其八十高龄的老父亲自豪。
的确,“家有老,便是宝”。我家的“宝”却被时光早早地“偷”去了。但印在脑海的“宝”,刻剥心间的“宝”,永远掳之不去,盗之不走。且越“老”越珍贵。
我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后山就是大片密林,常有野兽出没。父亲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打猎。他有一杆心爱的猎枪,磨得油光锃亮,照得见人影。野腊梅铳箍排列得匀均有序,把铳管和铳托牢牢地箍在一块,结结实实的。一个麂皮做的挎包,针脚又匀又密的,做工十分精细。外层是网绳罩,用来放小猎物;里层用来放硝筒,钎子,铁沙等弹药和工具。 进入冬季是一年狩猎的“黄金季节”,父亲便会约上猎友们进山打猎。 逢天气晴好,每天鸡叫三遍,父亲便起床弄早饭。煮一碗黄元干或烫皮丝,有时把剩饭剩菜热一下,再吃上几碗。再把心爱的猎犬大黄喂饱。然后,背上挎包,扛起猎枪,穿好草鞋,威风凌凌地出发了。一路上还不停地大声呼喊猎友,催促他们早些进山打猎。 父亲走后,母亲也起床做早饭了。母亲并不支持父亲打猎,因为除了打到的猎物少,农事繁多之外,似乎还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担心。因此,母亲从不为去打猎的父亲做早饭。有时还会为这事吵上几句,但终拗不过父亲。 抱柴生火,淘米煮饭。母亲做饭时,我就帮忙烧火。我把柴火折得短短的,小心地一点一点往灶里填,灶里的火总是旺旺的。母亲非常高兴,常夸我懂事,会帮忙,有孝心。其实,这些我当时并不懂得,只知道帮母亲做事非常开心。一阵忙碌之后,早饭熟了,母亲便招呼我们吃饭,说趁早吃饭,好上学读书干农活。母亲不识字,父亲目不识丁,她是多么希望我们好好学习,有文化啊! 当我吃完饭时,母亲早已把书包拿在手上,替我背在背上,又送我到家门口,微笑着目送我和伙伴们一起上学去了,才放心地转身干事去。母亲转身时那满意的笑容,我至今难忘,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开心。因为,她把满心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当母亲忙完一天的家务,准备着手晚餐时,父亲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了。母亲一眼就能从父亲的神色中知道,他是“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但不管怎样,锅里总有一碗满满的饭菜热着。父亲揭开锅盖,抄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母亲在一旁唠叨着:“今天的麂子是不是又差一点被你打着了?”父亲因为害怕母亲唠叨他打猎,常常编着说,一只好大的麂子差一点被他打着了。或者说,打出血来了,又让它给跑了。还唉声叹气,一副懊悔不迭的样子。父亲不答话,只是傻傻地笑着。因为他的“西洋镜”用多了,早在母亲面前不灵验了。 若是大有收获,父亲的大嗓门半里多路都闻得着。一到家,把心爱的猎枪一放,挎包挂妥当,笑容满面地告诉我狩到的猎物是什么玩意儿,在哪儿捕到的,谁打的头铳,都详细地讲给我听。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那得意洋洋的神态,早把饥饿疲劳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讲完有趣的故事,才知肚子咕噜直叫,忙向灶台走去。
父亲打猎从不问收获,有之高兴,无亦欣然。起初我甚迷惑,不知为何这样。后来才明白缘由。父亲大字不识,头脑简单,性格直爽,在人们以打牌,打象棋度过农闲日子的时代,父亲感到孤寂。为此,上山打猎正好解决这一难题。不过,打猎虽然快乐,也充满危险。父亲给我讲过他亲历过的几件险事。 有一次,他和猎友们狩上了一头大野猪,猎狗“汪汪”狂叫,凭经验,父亲知道野猪将朝他这边而来了,他藏好身,屏息凝神只待开枪。不一会儿,伴随“嗖嗖嗖”的声响,树枝左右摇晃,果真一团黑影出现在父亲的枪口前。他抓住时机,扣响猎枪,“轰”的一声又听“哇”的大叫,大家兴奋异常,高声询问道:“打着了没有?”父亲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只见这头受伤的野猪,凶狠地向紧跟它身后的猎狗群反扑过去,几只猎狗被咬得遍体鳞伤,野猪最终逃出了包围圈。 我好奇地问父亲:“干吗不出声?”父亲严肃地说:“你千万记住,任何事情都不能做绝!更何况性命之争。这时你吱声,野兽一枪毙命便无事,若还有‘还手之力’,它会跟你拼命的!我亲眼看见一只打中了眼睛的野猪,发疯似的把一棵碗口粗的大树撕裂,咬断!这场景多可怕呀!”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并非是头脑简单之人,打猎也需要机智。
父亲还给我讲了一件更可怕,更担心的事情。 有一次,家乡的大山里来了一头豹子,伤害了多头黄牛。大家决定围猎这只“祸国殃民”的畜牲。父亲打猎经验丰富,且枪法准,被村民们被视为“枪王”的他,自然得打头阵。 这天,父亲、三伯及堂兄等一伙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山里围歼豹子。起先毫无豹子踪影,及至午饭后,才从猎狗的状态中得知豹子就要现身了。大家既紧张又害怕,既高兴又恐惧。突然“呯呯呯”几声枪响,大家均不出声。但又想知道结果如何。三伯心切,独自一人前去探望,因为他也开了一枪,又隐约听到倒下去的声音,以为豹子被打死了。当他接近那地方时,浑身血淋淋的豹子突然一跃而起,把三伯扑倒在地。好在三伯身材高大,力大如牛,他一边双手死死撑住豹子受伤的前腿,一边大声呼救。父亲和堂兄离三伯最近,他们拼命前去施救。此时,豹子正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三伯头部,堂兄见状,一个箭步把猎枪捅进豹子的口中,直把豹子推入山涧,跌倒在岩石之中,豹子发出震撼山谷的哀叫。父亲举起一根大棒,对着陷进岩石中的豹子,劈头盖脸一阵暴打,那畜牲才奄奄一息,父亲再补上一枪,它才一命呜呼。然而,三伯却成了个血人。众人火速把三伯抬入医院抢救,花去好几百元(这在当时是笔巨大的费用),才幸留性命,但落下终生残疾,真到老去。我小时只知三伯整天拄拐打凳,不知为何原因,父亲一讲,方才明白。
父亲每每讲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都竖耳倾听,生怕遗漏某个环节,同时又袭上不名的担心。想不到,貌似快乐逍遥的围猎,也有着那么多的凶险,怎叫人不为父亲担心。难怪每当父亲去打猎,母亲总是心神不宁,一天之中,不知要向野外眺望多少次。有时竟端着饭碗,站在门外望着远方发呆。我们不知其故,问母亲为何这样,她总是泯泯一笑,转身进屋。 一个霜寒地冻的早晨,父亲又和猎友们去打猎。这个早晨母亲破例起来为父亲做了早饭——煮了一碗满满的烫皮丝,外加两个鸭蛋。因为,父亲近来老闹牙痛,母亲听人说是“火气”重,烫皮丝煮青皮鸭蛋可降火。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青皮鸭蛋,要知道在当时不要说青皮的,白壳鸭蛋也很难找。父亲吃完满满的,少有的美味早餐,笑眯眯地挎上猎抢,唤上大黄出发了。父亲走后不久,母亲也扛着竹杆,拿上镰刀进山砍柴去了。到离父亲他们打猎不远的山上砍。我很纳闷,为何母亲舍近求远,跑去大老远的地方砍柴,而且上午砍了一趟,下午又去砍。太阳落山时,一群人抬着一头野山狗回来了。母亲见父亲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增添了几道血印,右眼角上还有血痕。便不动声色地说:“老天有眼,祖宗积德,要再上一点儿,看你还能打铳不!”说完白了父亲一眼,转身离去。父亲还是傻傻一笑,答道:“是呀,老天爷让我再打几年,我能不领情吗?”说完,又嘿嘿地一笑。 我至此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今天总到父亲打猎那方向砍柴,总向那方向眺望。后来又听母亲说,前些天,她的右眼皮总是不停地跳,她担心会有什么不详之兆。父亲要去打猎,她非常担心,又劝不住父亲这头倔牛。见父亲无大碍,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我父母亲就是这样,虽然说不上情深意重,但彼此都在对方的心中。 父亲常常打猎,翻山越岭,涉水跨沟,衣服脏兮兮的,还常被荆棘划破,母亲总是小心地漂洗,耐心地缝补,使父亲穿在身上舒服暖和。母亲的针线活儿在家乡没有几人能赶得上,我们全家都感到幸福。
一个寒冷的冬天,母亲又去砍柴。因为冰冻,太阳一晒道路湿滑,母亲不小心摔伤了腿。母亲拄着竹杆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父亲干活回家见状,不声不响地背上竹篓去寻草药。我们都不知父亲去了哪儿,干什么去了。等到午饭过后很久,才见父亲背着竹篓回家。父亲洗干净草药,捣碎,又给母亲小心翼翼地敷上,再找来干净的布条轻轻地包裹好,把母亲感动得有些不自然。是呀,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疼爱过母亲。
母亲腿伤,不便做饭,我们年小不会做饭。那些日子,一日三餐都是父亲操办,把从来不会做饭的父亲忙得晕头转向。尽管难以下咽,总比饿着好。父亲忙里忙外,既要操持家务,打理农事,又要照顾母亲,还要时常到野外寻找草药。在百草消损的寒冬季节,要找到这些稀罕的草药并非易事,父亲为此也险些失足摔跤。那些日子,父亲才真正体会到了老伴的重要,夫妻恩爱的真谛。 一日早晨,父亲又早早地起床做饭了。米刚煮沸,忽然听得有人呼唤:“老五,南坑来麂子,去打哦!”父亲一听,精神振奋,挎上背袋,扛起猎枪,一溜烟跑去了。母亲在床上隐约听见呼唤父亲的声音,急忙穿衣起身,一瘸一拐,慢慢挪到厨房。当她来到灶旁时,煮沸的米汤溢出锅沿,弄得满灶台,满厨房都是。而锅中的米饭却大半烧焦,不能食用。早年粮米紧张,母亲又心疼又上火,骂道:“你个老不正经的,不管我,连孩子也不管吗?”说罢,瘸着腿开始收拾“残局”。待母亲做好早饭,父亲他们正好回家,并且“大获全胜”——猎到了一头大麂子。父亲一脸的兴奋,因为他打了头铳,可获麂子头和麂子皮。当他看到狼狈不堪的厨房和瘸着右腿的母亲时,不知是笑还是哭呢。
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不亲不热,不离不弃,既可怨又可爱。即便如此,他们相厮相守,白头到老。 尽管父母一生平淡无奇,但他们这种质朴,纯真,平凡,普通的农村爱情故事感染着我,也感染着我的下一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