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路
(纪实性长篇小说)

【 46 】
1971年的春节到了。
这个春节来得那么突然,好像昨夜晚悄无声息下的那场大雪,第二天早上,银装素裹的晶莹世界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开中午饭的时候,地上的菜盆里有鸡鸭鱼肉,还有酒,让大家又惊又喜。
“今天是大年三十。”指导员宣布。
屋前的空坪“食堂”一下子乱了营,大家闹哄哄的,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今天过年了?真是过年了,我怎么没有一点感觉呢?”
他们忙得,把中国人最神圣的节日——春节,都给忘记了。
顾不上去算什么日子,平时难得见到油荤的民兵们“噢”地发出一片兴奋的狂呼,一头扑向了各自的“席”。就在扫开了积雪的坪里胡吃海喝起来,酒碗碰得丁当乱响。
指导员又宣布了:“今天休息半天,明天大年初一,我们照常出工,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他听到一片含混的不满的声音,那是从许多张塞满了酒肉、腾不出说话时间的嘴里发出的。
“我告诉你们,湘黔铁路上没有春节。不光是我们这个连队没有,所有的邵阳分指的二十四万民兵统统没有!那边那几个人,你们又在说什么哪?”指导员严厉地盯着边上的一桌。那几个年轻人赶紧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喝。
“你们少讲一点牢骚怪话,我注意你们很久了。今后,大家都要互相监督提醒,如果再发现有人散布消极言论,动摇军心,我就把保卫组的人叫来,把他遣送回原籍!”嗡嗡声一下子没有了,只听到稀里哗啦的吃喝声。
这个春节差不多是所有的人在外面过的第一个春节。
谢媛也喝了不少酒。她本来不会喝酒的,但看见大家都很激动,女民兵们都在喝,她也跟着喝起来。
后来有人喝多了,捧着酒碗就呜呜地哭开了。
酒能乱性。旁边的人推着他说:“嗨,大过年的,你哭啥呢吗!”哭的人说:“我想我娘!”“那谁不想?我还想我那个二个月大的儿子呢。现在都六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变成啥样儿了。”劝的人说着也跟着掉眼泪。
开始还有笑声。后来笑声和哭声听起来都差不多了。再后来就全部变成了哭声。哭声是极富有传染性的。伤感的情绪立刻蔓延开来。于是,到处都冒出了或大或小的哭声。有喝醉了喊爹喊娘的,有念叨着老婆孩子的名字的。
他们就着酒,抹一把泪喝一口酒、喝一口酒抹一把泪。酒越喝越多,哭声也越来越大。连长一口气喝干了一碗酒,举着空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睛通红地大吼:“哭什么,哭你个娘啊!你老婆孩子在家里又死不了!哭、哭、哭!大过年的,你们哭丧啊!”说着他自己也狠狠地抹了一把泪。

没有人理他,照样喝酒、哭脸。酒喝光了。不知是谁,又从老乡那里买了一大塑料桶家酿的米酒,足有四、五十斤。
连长瞪着通红的眼睛说:“这是那个混账东西买的酒?啊?还买这么多,能喝得完吗?啊?”可是没人理他,大家都把酒碗伸过来,哗哗地倒酒。
连队干部先是制止,后看到制止不住,也把碗伸过来倒酒。
有人摇摇晃晃地捧来了一个盛鸡的大海碗,里面满满地倒上了一碗还漂着油星的白酒。他傻笑着,舌头发僵地说着什么,把碗伸到了连长面前。连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是接过了那碗酒。
谢媛推了推捧着饭碗低头啜泣的杨阳,声音很大地说:“来,姐姐敬你一口酒!”
杨阳抬起头,含着泪喝了一口酒,说:“我奶奶八十岁了,身体不好。今年她老人家一个人在家过春节。”说完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红莉也过来安慰杨阳:“我知道你奶奶疼你。来工地的时候,我看她身体还可以,你就放心吧。来,二姐也敬你一口!”
杨阳没有兄弟姐妹,就认了两个姐姐。谢媛是大姐,红莉是二姐。红莉的身世与杨阳极为相似,同病相怜,她差不多把杨阳当成了亲弟弟。来铁路的时候,红莉看见杨阳的那个白发苍苍、穿着补丁摞补丁衣服的奶奶,正把七、八个煮熟的鸡蛋塞进他的衣袋里,不住地抹着老泪,叮嘱着什么。
队伍走了好远了,老奶奶还迈着小脚,颤颤巍巍地追在后面不住地招手。

大部队走过资江大桥,杨阳突然放声大哭。他一哭,前前后后的民兵们的眼泪也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顷刻就冲泻出来。
那天,谢媛也哭了。她在家里是老大。二弟才十二岁,还有三弟、小妹都不满十岁。
家里很穷,工资很低的爸妈在一家小集体皮鞋厂工作,整天忙得不归家。刚满十八岁的她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挑水、买米、买煤都是她的任务。正因为如此,她来修铁路时是瞒着她爸妈偷偷地报的名。
她自己找出一床到处是洞的破棉絮,缝了一床被子。找了一个尼龙网兜,装了几件旧衣服就出发了。走的时候,她给爸爸妈妈留下了一封道歉的信,说不辞而别去修铁路,实际上也是想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因为那个时候,一个铁建民兵每个月的待遇是36元。而此刻,一无所知的爸妈还在单位里埋头做他们的鞋。
在人山人海的欢送人群中,谢媛突然听到一声尖细的童音:“姐姐!”她定睛一看,看见大弟弟正在人群中,手举着一面纸做的小红旗,满头大汗地向前挤着。
想起自己这一走,全部家务事的重担就要落在这个十二岁孩子稚嫩的肩膀上,他要给弟弟妹妹做饭,每天要挑水,还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去挑煤。她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这一顿年饭,好多人都喝醉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工地上果然像往日一样热闹,红旗飞舞,人山人海。
刚刚到达工地的时候,连领导发现大家的情绪有点不太高,个别的人的眼中似乎还流露出隐隐约约的哀怨。连长马上掏出一个口哨鼓足腮帮吹了起来。大家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跑过来集合了。
连长说:“我们干什么来了?”还是那句话。
大家一齐喊:“修战备铁路!”也还是那句话。这就像文革中“早请示、晚汇报”的那些套话一样,反正天天都要从嘴上过一遍。
连长又问:“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到三线来看看,我们是欢迎毛主席骑毛驴来还是坐火车来?”
大家大声喊:“坐火车来!”
连长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更大:“铁路修不好,毛主席睡不好觉,我们怎么办?”
大家扯着嗓子,喊得山摇地动:“革命加拼命,修好战备路!”
连长说:“好,干活!大家打起精神来,别像死了娘老子一样!”
大家“嗷”地一声怪叫,就像在球场上抢篮球一样乱哄哄地干起活来。

一个多小时以后,十八连的工地上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来了一群首长到工地来视察。其中一个矮胖的首长亲切地向大家致以了春节的慰问之后,又从一个民兵的肩上夺过了扁担挑起土来。
看见这个六十多岁、两鬓染霜的老首长来挑土,上土的民兵只给他上了一半。老首长笑呵呵地说:“满上、满上!小伙子,不要怕压垮了我。雪山草地都挡不住我,这么点土还能难住我?”
他挑着土走的时候,两个年轻的军人紧紧地护在两边,用手帮他提着畚箕。老首长停住步,不高兴地推了他们一把,说:“去!你们这样是让大家看我的洋相吗?去、去,有本事自己挑去!”
好奇的民兵们都在打听,这位首长是谁啊?看他前呼后拥的,级别肯定小不了。
很快,一个令大家惊奇不已的消息像平静水面的涟漪一样激荡开来:那个首长是省军区的苟副司令员,他是个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是省铁指的指挥长!
突然,工地广播员拿起喇叭筒喊了起来:“今天,省铁指的首长亲自来到我们的工地视察和参加劳动,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和鼓舞!”顿时整个工地沸腾了,人群自发地喊起了口号:“向首长学习!”“向首长致敬!”
苟副司令虽然在陪同人员的劝阻下只挑了一担土,但还是让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激动不已、兴奋不已。很多人说,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过一位这么大的领导,而且还跟我们一起劳动。
首长们走了以后,民兵们高涨的情绪和冲天的干劲仍然在延续。

谢媛她们挖土的时候,忽然挖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为了尽快拿下这块大石头,女民兵们挖起了“神仙土”。尽管连队领导三令五申,不准挖神仙土。但因为这种作业方法可以大大提高效率,还是有不少人抱着侥幸的心理违规作业。
大石头下面逐渐被挖空了。谢媛用脚踢了踢,觉得石头有点松动,就赶紧喊:“挖不得了,下面千万不要站人!”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闷响,那块大石头掉了下去,而且翻滚起来。一个正在下面上土的女民兵猝不及防,被巨大的石头压住了一双腿。
大石头还要翻滚,再翻一下就会压烂女民兵的上身和头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只见一个瘦小的男民兵一个箭步冲过来,用一把锄头插到大石头的下面别住,然后用肩膀死命地顶住了正在缓慢翻滚的大石头。又有几个人扑了过来,一齐用肩膀顶住了大石头。大石头终于停止了滚动,女民兵得救了。
那个女民兵被拖出来的时候,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受一点伤,因为那块大石头压住女民兵一双腿的地方恰好有一个凹槽。就是那么幸运!
那个被救的女民兵是连队卫生员红莉,而那个救她的男民兵就是杨阳。平时红莉都是在工地上干一点轻活,今天她偏偏要去掏“神仙土”。她进去还没有五分钟,就差点送了命。
这次虽然没有酿成重大的工伤事故,但也作为一个严重的教训向全分指所属民兵部队发出了通报。从此也再也没有人敢挖“神仙土”,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春天来的时候,红莉跑到山上,采了一大把美丽的映山红,在杨阳来医务室的时候,偷偷地送给了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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