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的人群在高远方霹雳般的断喝声中停止了涌动,高远方在人们楞怔的瞬间,迅速穿过人群,来到萧仁峰面前,诚恳地对情绪几近失控的萧仁峰说:“萧书记,局面一旦失控就不好收拾了,我建议抓紧控制事态,马上让凌主任停止行动!”
此时的萧仁峰内心异常的愤怒,脸色苍白,双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他既恨张义的不识时务,又气张义的胆大包天,一个小小的下了台的大队书记,竟敢当众触犯自己的尊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正是好好教训一下张义的最佳时机,所以才下令将张义带走。可见到红星大队的人们如此维护张义,让他也有了一份忌惮,他倾刻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不知如何收场才好的萧仁峰被高远方的一声断喝救了驾,又听高远方这么诚恳的请求,心智急转,不得不点头表示同意。
高远方见萧仁峰已做让步,不失时机地冲凌一波喊道:“凌主任,萧书记对工作有新的安排。”凌一波听到喊声,放开张义,转身看了过来,正好见到萧仁峰制止的眼神。凌一波见状赶紧撇下张义,向萧仁峰急步靠拢了过来。
高远方见凌一波过来,一颗悬着的心放到了肚里,不等凌一波走近,便一拉二劝地和萧仁峰走出了学校。高远方的救驾让萧仁峰及时摆脱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正好就坡下驴,半推半就地随高远方离开了现场。不过,为了找回点面子,余怒未消萧仁峰又隔空喊话:“张义的错误是严重的!这是一定要追究的……”
谁也没有想到,红星大队副业发包会竟然如此收场。张义于气愤中更是陷入了迷茫,他不明白萧仁峰这是意欲何为;他不明白农业的道路到底要引向何方;他不明白自己维护集体财产的初衷为什么遭受打击;他更不明白今后应该何去何从……
世上法,法无定法,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不了了之。
红星大队的纷纷扰扰,终于在凌一波工作组一步一步地推动下不了了之。斜庄、未卜庄、李雅庄、正牌、希望阁摘掉了头上戴了几十年的“红星大队”的帽子,恢复了人民公社前原有的名称,“红星大队”这个时代的标志终于被推进了历史。
时光不知不觉间从指缝中流走,分地分队分财产扬起的浮尘也早已尘埃落定。
有道是,“人不要脸,天爷爷难管。”原本深居简出的“大箩箩”一改往日的足不出户,时常从高台阶上嘚瑟下来,到大街上东张西望地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到了傍晚,就扬着个脖子,两眼漫无目的地撒达着天空,冲着大街“叭——叭——叭——”地往家叫鸡。这叫声,让人心里格外膈应的慌。卜秃子听到叫声就骂娘:“俺操她娘的,再晴的天也得被这个浪娘们叫出一块云彩来。”斜庄的女人们听到叫声更是心烦,“这个养汉娘们又'浪叫'了”。最烦这叫声的,就数大虾米的老婆狗大牙了,“娘那个逼的,又浪叫了,这是她娘了个逼的叫鸡呀还是叫人呀……”
日子不知不觉已到了芒种。俗话说,“芒种三日见麦茬”,田野里的麦子已渐渐的由绿变黄,麦芒也开始在麦穂上炸撒开来。
心情和身体已见好转的张义放下烟袋,抬腿走出屋门,在院子里抬眼望了望响晴的天,自言自语地说:“又到了晒麦子的天气了。”随说着随往外走。正拿着扫帚扫院子的老伴见张义外出,就嗔怪地喊上了:“他爹,这身子骨刚硬朗了,这又往哪里跑呀?”张义头也不回地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眼看这麦子就要熟了,俺去看看张来芬婶子的麦场拾掇的咋样了。”听张义这么一说,老伴脸上堆出愁来,叹声说:“唉!你说这大麦秋的,一个烈属老娘子,孤孤单单的,可咋整呀,唉!他——爹!他——爹!你戴个苇笠去呀!”等张义老伴追到了大门口,张义走得早已不见人影了。
生产队老场院高梢的地方都被各家各户割成了一方一块抢占一空。烈属张来芬大娘只好找了场院边上的一块下洼地权当打麦场。当张义和几个老党员赶到的时候,张大娘正在下洼地里一点一点地铲草整平。人们见状,忙顺着高高的崖子出溜下来,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张义见杂草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直起腰说:“婶子,这个地方就是洼点,别的没事,就怕下雨啥的。”张大娘抬眼习惯性地看了看天说:“这麦秋前后也没啥大雨下,就俺那二亩麦子,借着天好,几天就折腾完了,没啥事的。”张大娘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担心着下雨呢。听张大娘这么一说,张义心下稍安,就对大伙说:“借着天气好,今天早晚咱把场岗好了,季节不等人呀,麦子都见炸芒了,这三两天的就该开镰了,不能等了。”张来芬大娘张嘴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被张义拦住了,“婶子,咱啥也不用说,你去烧点水喝吧,别忘了往锅里抓把绿豆,这里的活您就不用操心了。”张大娘在张义的催促下,带着一脸的感激一步三回头地回家烧水了。张义见张大娘走远,吩咐单清仓说:“清仓,回家把你的驴牵来,抓紧把场院耙耙,还有,元理呀,你们几个人都回去挑水桶去,借中午这个当口,抓紧把场耙好泼水。还有,长河呀,你去撕车子麦秸过来,岗场好用。”在张义的吩咐下,人们都按部就班地忙活了起来……太阳落山之际,一片洼地变成了一块平整的场院,太阳的余晖斜射到打麦场上,碾压在地面上的麦秸、麦糠在斜阳照射下泛出一点一条的金黄。张大娘看到打麦场拾掇的这么平整,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你看,俺一个孤老婆子,多亏了大伙帮忙,不然,俺还不知折腾几天呢,这下好了,麦子割下来有处放了。”单清仓结巴着接话说:“这……这麦子……运来,好进……场了,一出溜……就……就下来了,可就是上……不好……上……“张大娘听单清仓说到这里,有点伤神地自言自语道:“唉!要是,要是咱家长水还活着,就不用大伙跟着受累了……”张义用衣袖子擦了擦汗安慰说:“婶子,您拿俺们当长水哥就行,俺们都是您的孩子!”张大娘听张义这么一说,可劲地点头应着:“婶子知道,婶子知道!”嘴上应着,眼里却浸满了泪花……
稳稳心神的张大娘不想让人们看出什么,故意笑笑,用衣角拭了拭眼角涌出的泪水说:“长水走了也三十多年了吧?”汪元理接过话茬说:“是呀,婶子,长水哥是打孟良崮牺牲的,算起来是有三十多年了。”张长河接话说:“听说当年长水哥和牺牲的向桂兰姑姑正好着呢,有这事吗,婶子?”听到这里,张大娘未置可否,只是抬头向“七义士”坟方向望了一眼,忍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季节不等人,麦收时节,早晚的天气还算凉爽,待太阳爬过树梢时,气温开始直线上升。金色的麦穗上撒满了灿烂的阳光,辽阔的大地上摇曳着流光异彩。阵阵的麦香在田野里弥漫,随着轻风的吹拂涌进了村子,涌进了家家户户的小院,扑进了人们的鼻孔。人们迎着麦香,欢笑着,吵嚷着,带着镰刀,带着收获的冲动,涌向了田野。驻足在田边地头的人们,眼望金色的麦浪,心装丰收的希望,一种庄稼人特有的甜蜜涌上心头。人们再也顾不了烈日的暴晒,弯腰伏身,挥动着镰刀,在一片刷刷的响声中,一捆捆的麦个子匍匐在了金黄色的麦茬上……
割麦疲惫的人们,选捆个头大的麦个子一腚坐下,抽几穂还有些发绿的麦穗,用手搓搓,用嘴轻轻吹去麦糠麦芒,绿中泛黄的晶莹的麦粒立马闪现在了手心里,眼睛笑眯眯地瞅瞅,贪婪地一把捂进口里,随着一阵快速的咀嚼,乳白色的麦汁从嘴角浸出,在用手一抹的当口,一下子吞咽了下去,一种丰收的满足立马挂满了眼角、眉梢。再随手喝一口孩子刚送到地头的热绿豆汤,似乎一下子袪除了劳累,随手又拿起镰刀……
年近七旬的张大娘,在焦黄的麦田里也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镰刀,一刀一刀地割着麦子。被汗水湿透的深蓝色的衣服紧贴在后背上,衣服的扣眼和褶皱里布满了尘土和麦芒,一缕缕灰白的头发紧粘在同样布满泥土的脸上,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冲刷出一道道黄白色的小沟沟来,在一道道地向下流淌……
临近中午,天上的太阳变成了一个白球,毫无遮拦地向大地喷洒着炽热的白光,把麦田和在麦田里劳作的人们暴晒成了一种虚幻状态,田间、麦间的躁气在不断地升腾……
斜庄大队的高音喇叭还在躁热的空气中无休无止的广播:“农村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激发了农民无穷的干劲,他们不分男女老幼,顶着烈日,奋斗在责任田里,这就是生产责任制优越性的最大最充分的体现……”大地在广播声中显得更加躁热,似乎若声音再高点,空气就会爆炸了一样。
在高空中滚动了一天的太阳,慢慢地压向了西边的树梢,余晖把大地上的树影、人影长长地拉开,大地在斜阳和阴影的交织中愈显斑驳。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拖着长长的身影,肩拉人扛的驮着一捆捆的麦个子,蚂蚁搬家一样,逶迤地向村边场院里运行。偶见几个用牛、驴驾着地排车拉运麦子的,神气的一甩响鞭,越过人流,直奔场院去了,闪到路边的人们眼里露出了嫉妒又羡慕的目光。忙碌了一天的张大娘,也背伏着两大捆麦个子,夹杂在人流里,不时用衣角擦擦脸上的汗水,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打麦场走着。赶上来的张义赶紧把麦个子接过来,放在了自己的手推车上说:“婶子,俺们几个老党员加加夜班,用推车子就给你推回来了,您老别自己背了。”张义老伴也紧走几步,给张大娘递过一条毛巾说:“婶子,擦把汗吧。”张来芬大娘疲惫的脸上强露出笑来说:“人们都也忙了一整天了……”
看到烈属张大娘情况,张义的心情异常沉重,他想到了同样是烈属的袁人保一家,想到了其他的烈军属和孤寡老人。生产队时期,象张来芬、袁人保这种情况,队里都是给他们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去做。可现在单干了,家家户户都有一份地,尤其是农忙时节,都各自忙碌各自的活,即使是帮忙,也都是有限的……
俗话说,“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有道是,争秋夺麦,只有麦粒子入到囤里才算是粮食。麦收时节,易雨易雹。庄稼人,都是在和老天爷竞走,那怕是响晴的天,人们的心也都啾啾在喉咙眼里,麦子一天入不了囤,心就一天踏实不下来。
响晴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炽热的太阳泛着森人的白光,被碾压的土路上泛起了厚厚的浮土,被太阳炽晒地冒着土泡。赤着脚在土泡间行走的孩子们被烫得蹦蹦跳跳。天地间没有一丝的风动,路边的几株被人们遗忘的小树低垂着个头,耷拉着个叶子,像被钉在了地上。大片的麦子已被运送到了打麦场,单等晒干、碾压、扬场、收粒。原本麦浪滚滚的大地赤裸出胸膛,显得有些枯燥无味。生产队时期,麦子脱粒最笨的办法就是用牛拉着个磙砣子一圈一圈的碾压,或者是用拖拉机碾压,有时也使用脱粒机。可单干后,各家情况不一,人们只好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像烈属张大娘,一个人又拉不动石磙,只好拿个柳编簸箕,坐在太阳底下,挥动双臂,一纵一纵,一把一把地搓着麦穗。额头上的汗水随着头颅的晃动,一滴一滴地掉进裹着麦糠的麦粒里。张大娘一边使劲搓着还一边念念有词:“老天爷呀,您再给俺老婆子两个晴天,俺今年的收成就入囤了!到时候俺老婆子为您烧柱高香!”念叨声还沒有落地,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阵风一下子卷走了张来芬大娘的头巾,灰白的头发随着头巾的脱落,在头顶上飞扬了起来。紧接着,大地扬起了尘土,散乱在场间的麦穗被风吹得乱走……有道是风是雨头,真是怕啥来啥,张大娘顾不得再搓麦穗,赶紧拿起叉巴、扫帚、扬锨压在了麦堆上……刚拾落完这头,又见簸箕里的麦糠被风吹得扬上了天,裸露出黄橙橙的麦粒来,张大娘刚转身去收拾簸箕,西北的天上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轰——隆——隆”……紧接着,从滚烫的地平线上翻滚出乌压压的云来,向着响晴的天空压了上来……
刚进家门,还没有吃上半块窝头的张义听到雷声,惊得一个激灵,把剩下的半块窝头扔到饭桌上,腚还没离开椅子,腿已经迈了出去,刚一出大门正和迎面而来的高远方撞了个满怀。张义来不及客套,急声说道:“烈属张来芬大娘的麦场还没收拾完呢,眼看这天是要下雨了,正好,咱们一起去帮她收拾麦场吧。”高远方也顾不上多问,转身和张义往外就走。刚到胡同口,正遇到汪元理、张长河赶来,人们顾不上多说,急急向张来芬麦场跑去……
大风扬起的沙尘把大地和天空吹成了土黄色,吹起的沙尘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大风稍过,铜钱大的雨滴便从天上砸了下来,劈哩啪啦的雨滴把大地上的浮尘击打得乱窜……
张大娘见大雨落下,赶紧拿塑料布去苫麦垛,刚把这头稳好,那头又被风吹了起来,待放下这头去稳那头,大风戏虐一般,一下子把塑料布扯走了。一向要强的张大娘见状一下发出了悲声:“老天呀!你还让人活不?”哭声和喊声随及被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淹没……随及倾盆大雨也蜂涌而至。瞬时间,打麦场周围的水,天上的水,一起向打麦场灌了下来。下洼地水位瞬时上涨,转眼淹没过了脚腕,淹没过了膝盖……下洼的麦垛漂了起来,麦粒沉了下去,叉巴、扫帚、扬锨也随着漂浮了起来……在雨水里团团转的张大娘不知该顾那头好了,一时呆了,傻了……大雨继续肆虐,水位继续上涨,此时的张大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恍惚间,一个踉跄,张大娘扑倒在了水里,一口泥水灌进了鼻孔,喉咙,只感觉到鼻孔发酸,眼泪外涌……张大娘赶紧站起,顾不了许多,好不容易挪蹉到坡前,急忙向高坡上爬去,好不容易双手摸到坡顶,可在湿滑的坡面再也用不上力气,又一阵水流冲来,刚刚接近坡顶的张大娘又被冲了下去。张大娘双脚刚刚着地,又奋力地向上爬去,她用双手紧紧地抠进泥土里,手脚并用,又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去……要强的张大娘又一次地接近了坡顶,右手顺手抓住了一根苇草,稍喘口气,只见她脚尖膝盖同时用力,左手上抠,屁股弓了起来,再一用力,就要上去了……
谁知此时,苇草折断,张大娘又一下子跌进了溜腰深的泥水里……张大娘在泥水里撅起了腚,可能是想站起来,可腚又扑了下去,她又一次撅起了腚……可终究撅了两撅没能站起来,泥水瞬间把张来芬大娘吞噬……
沉在水底的张来芬大娘忽然看到儿子长水一身戎装,正扛着枪,威威武武的面带笑容向她走来,“娘,我回来了!”随着双腿一并,啪的一个敬礼!原来旁边还站着向桂兰姑娘,齐耳的短发,齐整的军装,会说话的眼睛,一笑露出的一排洁白整齐的细牙,也在儿子旁边打着敬礼说,“大娘,我们帮您收拾麦场来了。”张来芬大娘赶紧用手去拉儿子和向桂兰,忽然,一面红旗将二人一下子卷走了,张来芬大娘伸出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待张义和众人赶到麦场时,麦场已成了水汪汪的一片。水面上漂浮的麦穂、麦秸、麦糠、麦芒被暴雨击打得漂浮不定。当人们从漂浮物下边把张大娘捞起来时,人,已经没有了一丝气息。瘦弱的身躯仍作攀爬的姿势,头倔犟地向后仰着,满头灰白的头发悬垂下来,顺着发梢向下滴答着泥水,头发上粘满了麦芒、麦糠。腊黄的脸上一双眼睛暴张开来,张开的嘴巴里灌满了泥土,双臂弯曲前举,半握的手掌和指甲间全是泥土。当人们把尸首仰放在门板上时,蜷曲的身体怎么也放不平。张义见此惨状,一下子愣怔在了当场,忍不住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情绪稍微平静下来的张义慢慢地跪了下来,用手轻轻合拢上张大娘暴睁的眼睛,可刚刚合拢上,眼皮又张了开来……见状,张义呜咽着说:“婶子,您还有啥不了的心事呀,俺张义替你去办,您老就合眼吧!”随说着,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尸体蜡黄的脸上……张义一边擦拭着张大娘脸上的泥土,一边自责道:“婶子,您走得屈呀!俺张义对不住您呀,您咋就这样走了啊?您老让俺咋向长水哥交代呀……”
在场的人们见此情景,无不动容,女人们更是忍不住放出了悲声……
要强的张来芬大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躺在雨地里的门板上任凭着风吹雨打,尽管人们千呼万唤,可她,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了任何的感知……
雨,仍在下,泪,仍在流,泪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把斜庄的世界模糊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