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搓澡工阿虎轶事
文/萧宸
夜幕降临时,一座偌大城市被霓虹灯装饰得五彩斑斓,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路上的汽车不疾不徐。于我而言,公交车司机出身的我,除了头顶那轮月光尤为热忱、真实外,余下的繁华那么虚幻又那么无常。喜欢开完车交班后的傍晚,独自穿过喧哗高耸建筑,到藏于闹市的城中村深巷里的浴池泡澡,洗去一身疲惫,享受一番搓澡的舒爽,这也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消遣。
那家浴池再寻常不过,单从它平淡无奇的一个名字便知一二——大众浴池。进了浴池,一个木筋突出、极具沧桑感的黄色柜台映入眼帘,在柜台处领取一个拇指大小的锁头,换上塑料泡沫底的拖鞋,低着头便直奔浴室。
“喂喂,你往哪走呢?男浴室在右边。”我好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每次来浴池,总是会被前台女服务员扯着嘶哑的嗓子善意地提醒着。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男女浴室标识,与车站、医院、大型商场内的公共厕所男女标识区别明显——进门的地方各挂一个半截的白布帘子,分别印有黑色的胡子和嘴唇图案,它们都形似一朵云,只不过嘴唇中央有着一道横杠,可谓神来之笔,如不近距离细致观察,一般人无法分辨。
“因为糊口,我拉过形形色色的乘客;同样糊口,他搓过不计其数的身体。”当然,后者便是我要为大家讲述的男浴室搓澡工阿虎的轶事。
我与阿虎并非朋友关系,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及更多情况,但凡有关他的轶事,大多都是听他的同事而说。毕竟,我与阿虎仅是消费与服务间的关系。
阿虎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岁,但看起来比较老成。古铜色的一张脸,微驼的背,瘦瘦巴巴的身架,头发稀枯,像一把干草。
作为一名搓澡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他少言寡语,甚至沉默到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的这种性格,正合乎我消费的理念。反观他周围的同行——“你这皮肤呀,很适宜盐搓,既促进血液循环,又杀菌消炎……”“现在咱们店里有活动,消费一次搓泥宝,赠送一张门票……”你若不搭话,他们搓澡时也会板着个脸,三心二意,手中的澡巾无非蜻蜓点水式在皮肤上一滑而过;你若应许其中一个条件,他们的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笑逐颜开,澡巾与他们更是高度契合,有如“人剑合一”之境界,表皮角化层顺利脱落一层又一层,摩擦声音不绝于耳,那绝对堪称是一场痛到极点的致命体验。
如此一来,但凡每次到澡堂泡澡过后,我都必点阿虎为其搓澡,哪怕有时要排队等候很久。对我而言,让阿虎搓澡实在享受,感觉世界都处于安详宁静之境。后来,我才从他的同行口中得知,阿虎之所以不善言表,是因为患有严重的言语缺陷——口吃。听说,当他初入这行时,第一次面对裸露光溜溜身体的顾客时,很是紧张,无从下手,说话时的嘴里像含着东西,吐字比吃饭还要困难。打那之后,他变得沉默,不再与顾客交谈。
一天,我习惯性地进了男浴室先用淋浴冲一下,之后到澡堂大池子泡澡。大家都光着身子,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围坐在38℃水温的池子内,赤诚相见又面面相觑。尔后,一屁股坐到池子底,当水面没过胸口直至脖颈处,闭起眼睛,顿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往外渗,舒爽至极。
与往常一样,泡澡后习惯性地叫阿虎搓澡。可四台搓澡床上不见阿虎的身影,令我当时便没了兴致。但因其身体所需,于是叫了他的同事搓澡。他的同事侯尚术,是个典型的话痨,50来岁,秀顶,两把匕首似的眼睛,面黄肌瘦。在我此前的认知当中,侯尚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不话不谈,学术范儿十足。在搓澡圈里,人送绰号——大众侯教授。
“咱就搓泥宝呗?”侯尚术直奔主题,脸上的笑容荡漾着一波波奸诈的涟漪。
“好。”
“瞧好儿吧您!” 一股京腔味儿张口即来。
片刻儿,一股粘稠状液体涂在手臂、前胸、腿部及令你可以大胆想象而在此不可描述的部位,举手投足间尽显粗鲁。
“看你常来,今年多大了?”
“看你不矮,那你有多高?”
“看你斯文,做什么工作?”
“看你富态,月工资多少?”
“看你大气,有房有车吧?”
……
侯尚术或因体质虚弱,或因只留心了我的身子,搓澡技艺实为一般,没有阿虎搓澡基本功扎实,仅是浮皮潦草,浅尝辄止。他人倒是极为健谈,问长问短,问东问西,一次次直逼灵魂的拷问,令我有如置身于相亲派对现场之境的尴尬与不适。
“最近,怎么不见搓澡小师傅阿虎?”
话毕,侯尚术两把匕首似的眼睛睁得滴溜圆,与浴室内屋顶一盏浅白色吸顶灯遥相呼应。顿觉澡巾与皮肤间进行了一次意味深长有力的摩擦,导致前胸口有一阵刺痛感。
“哎呦。轻点,轻点,搓秃噜皮了吧?”
“提起阿虎那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下分心了,实在抱歉,抱歉。”
“这小子,辞职也不告诉大伙一声,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杳无音信,连电话号都换了。”侯尚术一改此前的嬉皮笑脸,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听说阿虎这小伙子挺苦。他爸妈当年因为车祸走得早,当时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愿意收养他,自幼在福利院长大……你说,一个小伙子在咱们这打工搓澡多好?夏天热不着,冬天冷不着,中午、晚上还管两顿饭,收入也还凑合,每天还能免费泡澡、喝茶水、看电视,快活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一旁的同行范剑,在卖力地为一位五大三粗、皮糙肉厚的顾客搓着澡,大汗淋漓的他仍不忘嘟嘟囔囔:“侯教授,咱老哥几个一把岁数了,凑合着在这里混口饭吃吧。人家阿虎才二十来岁,谁愿意把整个青春都耗在咱这里?”
“年纪小又怎样?他瘦瘦巴巴的,要啥没啥,他不在咱们这呆着老实搓澡,还能有哪个地方能收留他?”侯尚术一脸不屑。
你来我往、吵吵嚷嚷的澡堂内,热气腾腾,看似人间仙境,听着两位搓澡师傅的一番言谈,我不由得思考起有关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也更担忧起阿虎目前的现状。
范剑为顾客搓完澡后,拿起桌旁的水杯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喝水,掐着腰说,我听说阿虎离职的原因,是得罪了咱们老板。
“得罪了老板?”侯尚术有些目瞪口呆。
“这事儿你没听过?”范剑接着说,前阵子,咱老板的一个女闺蜜,情场失意,酒后醉意熏熏来到咱们浴池,非得嚷嚷着让咱老板安排一个童男派遣下情场失意之情。咱这地?除了阿虎准是童男,还能找谁去应急?总不能是来咱们浴池的顾客做个调查问卷吧?
“后来呢?”侯尚术急迫地问道。
“阿虎,毕竟年纪小么,不懂得把握机会,也不知道孰轻孰重。”范剑摇头叹气,要是我的话,我早就心领神会,情不自禁了。
侯尚术随声附和:“白捡的便宜,可不是嘛!唉,阿虎真是虎里虎气,太不懂事了。”
两位年过五旬的人交谈,简直虎狼之词,我的脸色不禁感到一阵羞红,草草搓完澡便打道回府了。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渐入深秋,秋风一过,一片一片叶子不由自主地飘落在地上。我依旧是那个我——开着那辆熟烂于心的公交车在市区内按部就班地穿行,快慢有分寸,进退有尺度。
那天,当车辆行驶在一处公交站点停靠时。在汽车后视镜里我隐约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白炽路灯下,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古铜色的一张脸,瘦瘦巴巴的身架。他的身边,是一位妙龄女子,用自己的胳膊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看起来十分亲密。
那天,我又想起了月余前在大众浴池搓澡时两位师傅的一番对话。那一刻,从驾驶室向外而望,月亮半弯着腰,似笑非笑。
我知道,月亮它和我一样,相信这世间还有人会因为爱而执着。
作者简介:
赵强,笔名:萧宸,“80后”,辽源市龙山区十届人大代表,曾为团中央“西部计划”大学生志愿者,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大学生士兵。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吉林省网络作家协会理事、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辽源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作家协会骨干作家班学员,吉林省作家协会第三期中青年作家班学员,空军文艺第二届文学创作笔会学员,《诗潮》第三届全国新青年诗会学员,《鸭绿江》第一届诗会学员。作品散见《解放军生活》《军营文化天地》《诗选刊》《诗潮》《青年文学家》《牡丹》《延河》《绿风》《奔流》《岁月》《解放军报》《检察日报》《中国社会报》《中国文化报》《中国人口报》等报刊杂志。现为《辽源日报•关东周末》副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