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霜雪白,天气肃清百草衰。
朔风卷地江水寒,落叶霏霏独徘徊。
送单达、镇荣他们出门的张义,见一个个渐渐消失在浓雾里,心里不免泛起一阵阵的愁怅。深深叹了口气,转身跨进了院子,沿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来到了有此低矮的屋门前,稍作迟疑,轻轻推开了镶嵌着方块玻璃的木门,抬脚走进了屋子,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浓雾也跟着涌了进来。张义反手利索的关上了屋门,把涌进的浓雾又推出了门外。
裹着一身潮气和带着满脸沉重的张义进屋后顺手拉开了灯棍开关,只听“啪”的一声,昏暗的屋子里刹时通亮了起来,刺眼的灯光一下子耀得人们眯起了眼睛。
刚刚还拥挤的屋子,在单达、镇荣他们的离开后显得空荡了不少,几个还没有离去的老党员坐的东一个西一个的,显得有些稀稀落落。人们见张义进的屋来,又都重新聚弄了过来。这时候,老伴早已用张义喜欢的宜兴紫砂壶重新续上茶来,紫砂壶鼓着圆圆的肚子,包桨的壶身和后补的锡嘴在灯光下泛出沉沉的桨光,从嘴口,从壶盖的边沿向外不停的散发出淡淡的热气,茉莉茶香瞬时弥漫了全屋。
茶香很快就被张义点燃的老旱烟的呛味压了下去,几个老党员,三叔,二哥,汪元理,张长河他们四五个人也不都甘落后,在“剋剋锵锵”的咳嗽中也开始吞云吐雾,小屋子在茶烟的混合气味中似乎又显得温馨了起来。
这几年,斜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煞是让人郁闷,压的人们心头沉甸甸的。可又谁也不愿意站出来,去得罪村干部,去得罪绪生他们。背后或须说慷慨激昂,当面也就打个哈哈。就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有几个站出来说句真话的。虽然大家背后都气的象个气蛤蟆,到了真事上大多还都是绕着走。象镇远的宅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绪生抢了,到后来反到成了多了什么多占了绪生的十三公分。老学校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被变卖了,斜庄的最后一块集体财产也就这样没了,再看绪生的有多霸道呀,抢拆镇远家的院墙砸伤了自己,被拘留的反而成了镇远,汪为这些村干部明明是歪歪着尿。这是若不是老书记张义出头,人们也许还都得忍着。正象说闲话的人说的一样,“出头咋了,还不是一个怂样,去办事处咋了,不是也没捞出个好来吗”!这真是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正义何在呀。这时候共产党员再不站出来,谁还站出来呀,几个老党员是看在眼里,听到耳朵里,急在心里呀。可也真象人们说的一样,站出来又咋样了,老书记不是站出来了吗,不同样也是无能为力吗。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却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堵得人们心慌。
经历了那么多,镇荣的火爆脾气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部队里那种雷厉风行的作风。镇荣就是不信这个邪,非要较个真,和一帮火气正旺的年轻人的执意要去镇上讨个说法。原本有人出头,有人站出来是好事,可更让人多了一层担忧。还有一反常态的单达,也不知葫芦里卖的啥药,也让人心犯合计。
几个老党员感觉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可就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事已经出了头,那有个缩回去的道理,开弓没有回头箭呀。这老书记这把年纪了,还又自己找了个事,这能心静吗,在村里这多事之秋,在老书记张义为难当口,这几位老伙计,老党员,咋能不站出呢,见老书记犯难,又咋能一拍屁股走人呢?虽然都明白,不走也没什么用,可这关节就是堆在一起,没个主意,不吱声,也是一种默契和支持吧。
外面还在有一声没一声的响着揪心的沉雷,秋虫也不知在那个角落里还重复着“唧唧”的叫声,屋子里除了咳嗽声,抽烟声,再没别的动静。张义老伴也象是满腹心事的不知在忙活着什么,张义还是只顾一袋又一袋的抽着他的旱烟袋。
这当口,还是老大队会计汪元理打破了沉寂。汪元理平时爱说个糗话,也爱认个死理,他先在鞋底上“啪啪”的磕磕他的烟斗,又转身端起桌子上的茶杯轻轻一吹,再深深的吸了口茶,咂咂嘴,和以往一样慢条斯理的说,“好茶,好茶呀,大伙品品这茶,纯正的茉莉,再不喝就凉了”,这纯粹的是没话找话说。张义抬头看看人们,心情沉重的接话说,“这镇荣呀,脾气还是那样,真担心他们,明天去镇上别再弄出个什么事来,我这心里咋就这样七上八下的不稳当呢”?汪元理接过话茬说,“你也别太担心,不这么闹闹出不来真事”。说到这里汪元理又重新点上他的烟斗,慢条斯理的吸一口烟,接着象对大伙,又象自言自语的说,“这事急也没有用,再急,把镇远从拘留所里一下子也捞不出来,自古讲,有错抓的,没有错放的。这着急的事,还得慢慢来”。张义用征询的眼光盯着大伙说,“这事咱是不是再找汪为说说,和他再谈谈”?还是汪元理又接过话茬说,“你呀啥都好,就是这件不好,心太善,你说到这节骨眼上,还能说个啥呀,要看大局他早就该看了,要说该给你面子,也该早给了,你说这汪为吧,还不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吗,从高中毕业到担任团支部书记,又从团支部书记到纳新入党,后来又接任大队支部书记,还不是你老书记一手培养起来的吗,到现在咋这样了呢,变了,让人家的糖衣炮弹给打中了,拉不回来了”。曾经分管过队办企业的老大队副书记张长河见汪元理说到这里,接过话茬习惯性的掰着手指头说,“当年咱斜庄大队多少个企业呀,窑厂,纱窗厂,面粉厂。还有那个编织厂,编套篮套筐出口到国外,那可是咱清水县扶持的项目,是给国家赚外汇的,这些还不都是让汪为给糟蹋没了吗,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呀,当年咱可是白手起家呀,没水里没泥里的干,搞出这份家当咱容易吗”。汪元理接过话茬说,“那时候你张副书记也是威风八面的,还有点独断专行,你们队办企业的食堂一个星期改善一次生活,每次都是韭菜猪肉大包子,谁吃还得你说了算,你说,只有企业上的工人才有权力吃,这是有企业核算的,是队办企业工人才能享受的福利。有一次我和老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正赶上你们企业上吃大包子,你楞说我们不是企业上的人,没我们的份,人家食堂都把包子上来了,你还吹胡子瞪眼的要收伙食费”。听到这里张长河不高兴了,有点生气的说,“企业独立核算可是大队里订出来的,我们企业照章执行没错吧,咱就说这大包子吧,去大队养猪场买猪人家猪场是按斤算钱的,就是去农场割韭菜,砍白菜也是按斤记帐的,还有面粉厂的面,榨油厂的油也不能白吃吧,每个包子都是计成本的,你还老会计呢,这财务制度你不懂呀”?汪元理见张长河急得意的笑笑说,“那时候人们都管你们的队办企业叫独立王国”。张长河也听出了汪元理是在鼓意调侃,也不去计较,但想起那些企业,心情一下黯然下来,他是回想起来真心疼了,眼里混浊的泪水转了又转,忍着没掉下来,嘴巴有点哆嗦的说,“说话可凭良心,当时咱大队的大小开支还不都是靠我这独立王国吗,修学校,修大队部,修路修桥那来的钱呀,还有那每个月放两场电影,一进腊月咱大队戏班子的排戏到正月的演戏,你说那项开支不都是独立王国支撑着吗。还有年底结算,一入大队的帐,问你要一分钱你都跟串到肋条上一样,撸一个生疼”。说到这里,张长河有些激动,扔掉手里的烟头站了起说,“不管那个摊子,还不都是咱斜庄大队的摊子吗,还不是在老书记的领导下吗,还不是党的一元化领导吗,还不是大伙辛辛苦苦一点一点的积赞起来的吗,你说刚开始大队里有啥呀,还不是在家庙里借了两间办公室吗,后来咱多少办公室了,大队部就是三十间房子,学校广教室就是六十间,办公室三十间,从小学到初中,十几个教学班,看现在啥样子了”!说到这里张长河恨恨的跺跺脚说,“可惜呀,可惜这大好的基业,让汪为这小子糟蹋了,糟蹋了,崽卖爷田呀”!张长河的泪终于没能忍住,到底还是掉了出来。汪元理的神情也一下子壮重起来,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唏嘘了起来。
老书记张义见状接过话茬说,“这事不能全怪汪为,当时不是推行单干吗,也就是实行农村联产责任制吗,分地分队分财产,把地和生产资料全分配到户吗,当时你不分能行吗?说句公道话,这事咱们都没能顶的住,你说,汪为当时刚上任支部书记,还是个年轻人,他能顶的住吗,再说回来,你们几个当时不是也在任吗”?汪元理这时抬起头来,带着满脸的吃惊,眼珠一动不动的直直的看着老书记张义,大伙也都抬起了头,也是满脸吃惊看着,连张义老伴也放下手里的活,吃惊的走过来,摸摸老头子的前额说,“没发烧吧,老头子”?张义推开老伴的手,也吃惊的问大伙,“你们咋了,这是”。汪元理叹口气说,“这个分田单干,在咱斜庄可是个人们不敢提,也不愿提的一个话题呀,这是咱斜庄的禁区,也是咱们的伤疤呀,这伤疤揭开可全都是血呀,这么多年,谁敢在你面前说这事呀,这话你带头说出来,我吃惊,可也高兴,你老伙计今天也许把那包袱已经放下了,这话都说到这里了,咱就揭揭伤疤,揭开了,人们的心里也就轻松了”。汪元理见张义不吱声,转脸问张长河,“分田单干是八二年吧”?张长河说,这我记得清楚,是八一年,要不是分田单干,老书记能辞职吗,这不分田单干没顶住,还落了个辞职”。汪元理接口说,“还差点被打成了什么‘三种人’,要不是老县长于泽川站出来说话,恐怕老书记的连党籍都没了”。老书记张义接口说,“你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呀”。汪元理有点调侃的说,“是那口不开提那口吧,从那就免开尊口了吧,我看如今要不是这样情况,估计你会装一辈子的哑巴吧,那样张家可就两哑巴了”,说到这里汪元理自知说走了嘴,不敢再往下说了。张长河说,“这都是些伤心事,记得那是八一年阴历的七月十五那天,咱书记从公社开会回来,正赶上咱大队上企业上改善伙食,白面的大包子楞是没吃一口,眉头拧了个大疙瘩。咱们问啥也不说,也不传达会议精神,就这样憋着”。汪元理说,“后来憋不住了,人们才知道开的是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动员大会,开始人们都不相信真的要分田单干,谁知风越刮越紧,公社催着让斜庄表态,可老书记就是不表态”。张长河说,“那后来公社不是来咱大队亲自召开的动员大会吗,当场让咱书记上台表个态吗”。汪元理接着说,“那不是上台表态了吗,面对着斜庄大队全体社员表的态吗,那不是在公社的再三催促下才上台的吗”。张长河说,“对呀,不表态还好,一表态下边社员炸锅,上边领导震怒了”。汪元理说,“我也没想到咱书记会那样表态,当时情形还记得清楚。上台先对公社的领导鞠了三个躬,然后说,‘即然让我表个态,我就表个态,对分田单干这个事我不理解,我也不同意,这不是复辟吗,社员同志们,你说咱大队咱咋分呀,咱大队有十一个生产小队,大队有三台拖拉机,该分给那个小队呀,那小队咋分到户呀,还有八匹马,五套马车,七家企业,我可没这个能力,我分不了,总不能把拖拉机砸成铁分了吧,把马割成肉分了吧’!表态结果让公社领导大吃一惊,公社主任当场申斥到,‘张义,你是老党员老书记了,你是不是想对抗中央精神’!这时候咱书记表现的就有些不冷静了,竟当众给公社个下不了台,对着全大队社员高声问,‘社员同志们,大家同意分不’,结果台下高喊,‘不同意’!又不知谁喊了句‘坚决反对分田单干,反对复辟’!这一喊炸锅了,公社领导震怒,说张义这是有预谋的对抗中央精神,要一查到底”。张长河说,“对呀,大会散了以后公社又紧接着开了个全体党员会,让张义做检讨,可张义就拧着脖子拒不认错,忘了那公社主任姓啥了,当场表态说,给张义两条路走,一条是带头落实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另一条路就是辞职,这时的张义已经拧到了劲上,没加考虑的就表了态,‘分田单干,这几十年的努力和奋斗不是白忙活了吗,这不是走回头路吗?两条路任俺选,俺宁可选择辞职’,公社主任说,“好,即然你对抗到底,别后悔”!张义二话没说,愤然提前退场了”。汪元理说,“是呀,他一甩袖子走了,可麻烦也来了”。张长河说,“对呀,第二天就派来了工作组,一是临时任命汪为代理支部书记,二是主持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三是调查张义,追定为‘三种人’,这事当场就把人们急坏了,多亏了三叔,三叔连夜跑到县上找到了曾在斜庄住过队的老县长于泽川”。一直一句话都没说的三叔点点头开腔了,“于县长说,张义我了解,被打成过走资派,陪我挨过批斗,到现在怎么成了‘三种人’了呢?有错误属于有错误,不能乱扣帽子吗,明天我找公社领导谈谈”。
张长河说,“多亏了于县长干预,只给了个警告处分”。
汪元理说,“咱们还记得老书记辞职的那天晚上吧,正是农历的八月十五,月亮特别的亮,特别的耀眼。那是我第一次发觉,月亮太亮了也挺烦人的。那晚上,咱斜庄大队的整个班子在老书记的带领下,一跑就跑了个通宵,从窑厂到纱窗厂,从面粉厂到编织厂,从大队部到农厂,一个企业一个企业的看,一个物件一个物件的摸呀,就象父母要把亲生的孩子送人一样,走到那里都舍不得离开,咱大伙说说,那一个企业不是咱老书记带领,一把血一把汗的实干出来的,那一个企业都是亲生的,都是一手扶养起来的,能不留恋吗。还记得不,到农场的时候,老书记来到马厩,见到那匹枣红马的情景吧,马是老书记的最爱,那枣红马更是老书记的宠儿,老书记提着个马灯,绕着马转呀转呀,转了不知几圈,都走出马厩了又踅回头一遍又一遍的摸索着枣红马,最后又怜怜不舍的对枣红马说,‘老伙记呀,今晚是向你来道个别的,记得领进你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马驹,一晃十年了,从套上鞍子,你就一直为斜庄拉套,为咱社会主义拉套,谁想,到这套你白拉了,你看看这个摊子喜人吧,可就是这个喜人的摊子就要散架了。老伙计,对不住了,过了今晚我就管不了你了,别怪我’!老马似乎听懂了老书记的话,低头打了个响鼻,两眼哗哗的流下了泪水。老书记也跟着流泪了,在场的都流泪了,已成为临时大队书记的汪为几乎哭出了声。在人们的劝阻下,老书记终于走出了马厩,可谁知一出马厩,老书记一脚踏空,摔到在地,就晕了过去。最后是人们流着泪抬回家的,人们心里都明白,老书记心里装着大队呢,心里不舍呀。从此,老书记就装聋作哑了,就再也不说大队里的事了,大伙知道,这是老书记心里的一个坎呢”。
张长河叹口气有些伤感的说,“人随世道草随风,怎么可以和世道对着干呢?后来,是人们流着泪把老书记抬回了家,谁心里都明白,老书记心里惦记着大队的前程呢,看着一个个红火的企业,那心里是多么的不舍呀”。
二哥接过来说,“从那个时候起,当年风风火火的书记就装聋作哑了,就再也不提大队里的事了,人们也都好象有了个忌讳,从不敢在老书记面前说分田单干的事了,大伙知道,这是老书记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呢”。
这时候,还挂着泪花的张义老伴已把酒菜摆满了桌子,张义也放下烟袋,招呼人们入坐后先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端起来,打了个圈说,“谢谢大家了,三叔二哥,元理,长河,我先干为敬”。一杯热酒下肚,也不知是感动,也不知是酒呛的,眼里一下子滚出了热泪。
三叔也颤巍巍的端起一杯酒说,“好长时间没沾酒了,今天,我也破个例,干了这杯”。人们已来不及阻拦,三叔一杯热酒也一仰脖子喝了下去。三叔一阵急速的咳嗽,旁边的张长河赶紧给三叔捶了捶背,三叔用衣袖擦擦嘴擦擦眼,抬头对着大伙说,“三叔知道,张义心里还有一个过不去的大坎呢,大伙还记得咱老红星社吧,还记得辞职的那个八月十五晚上去窑厂吧,还记得张义带领大伙给傅滢上坟的事吧”!
张义抬眼看看三叔说,“三叔,这事咱就不说了吧,咱先喝酒”。
人们在张义的提议下刚举起酒杯,突然,又一声雷响,紧接着门外响起了“啪嗒啪嗒”的落雨声,也许这天离放晴不远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