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教的赤子情怀
陈铮
王文教挥动着右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像往常带队出国比赛一样,开朗的笑容,挂在已出现皱纹的脸上。送行的人们却笑得有点勉强,向上翘起的嘴角,掩盖不住心里流露出的遗憾和惆怅。因为这次站在王文教身边同他同行的不是中国羽毛球队的队员,而是他的独养女儿,他是送独养女到妻子那里读书的。他的妻子在法国莸得博士学位后,如今在纽约大学任教。
行前王文教曾一再声明,将女儿送到美国后,不久就回来。但人们还是将信将疑。不是么?一家三口人,两个在美国,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国内呢?以他在羽毛球界的威望,在美国找一份工作并不是难事。何况他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在那里。王文教似乎感到了朋友们的心理活动,特地加重语气和大家说:“再见!”
他想说:亲爱的同志们啊,你们怎么忘了,30年前,难道我不是离别亲人,只身来祖国的么?
是的1954年5月6日,这个日子王文教可是忘不了的,那天,烈日炎炎,他说不清是闷,还是燥,只记得热、热,热得坐卧不宁。当他坐的巨轮缓慢离开码头,拉响气笛与雅加达告别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静静地站在甲板上,斜靠着船边的栏杆,凝望着远远隐去的亲人,隐去的房屋,隐去的椰林。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心情还是舒畅多于惆怅。是的,那些葱绿可爱的大树,毕竟生长在异国的土地上。他现在要去培养幼苗,让他们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生长。
这不是年轻的狂热产生的幻想。就在前一年,诞生不久的新中国,在天津举行了一个球类运动会,印尼华侨组织了50人的庞大球队回国参加比赛,王文教是这个球队的羽毛球运动员。那时的交通是如此的不便,从印尼回国,坐船要在海上走一星期,还要取道香港。当他们到达天津时,比赛已经结束了,王文教他们只和运动会的优胜者进行了友谊赛。
祖国羽毛球运动水平之低,大大出乎王文教的想象。他同刚获得冠军的那位运动员对垒,第一局居然打了个15比0,第二局眼看又会是同样的结果,他觉得不能让对方吃零蛋了,硬送了6分。但是,这次祖国之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是落后,更主要的还是新生。他参观了钢都鞍山,煤都抚顺,看了万人坑的惨景,游览了曾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听了志愿军英雄的故事…… 旧日的疮痍,今日的奋进,无不撞击着那颗游子的心。当然他还吃到了像“小指头般粗”的炸酱面,遇到过使人睁不开眼的风沙……
向上是有为青年的天性吧!希望、事业、理想比什么都更诱人,他当时真想留下来,投入到开拓者滚滚的洪流中去,立即卷起袖子干起来。印尼似乎预见到这一可能,给他们发的是集体护照,50人一张,有一个不回去别人也也就回不去了。
王文教和好朋友陈福寿、林丰玉等商量,还是随队先回印尼,然后再争取回祖国。回印尼后,他们经过半年多的奋斗,终于成功了。半年的时间,不但未冲淡他对祖国的印象,相反,眷恋之情却与日俱增。愿望实现了,他站在船边,心涛随波奔向了远方,离情被淹没在沸腾的浪花里。回国以后,王文教和陈福寿、林丰玉等组成了中国的第一支羽毛球队,他们住在天津,国家一个月发给17元的生活费、那时、天津没有一个像样的体育馆,技术训练在一个地方,身体素质训练在另一个地方。没有教练,没有器械,他们却练得非常带劲,因为这是为祖国而练,心里充满了光明。
他没想到三年后,他和陈福寿就站在国际比赛的最高领奖台上了。
1957年,中国队参加了世界青年联欢节的体育比赛,陈福寿和他夺得了男子单打的冠亚军和男子双打的冠军。站在领奖台上,他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但是他并不满足,这不是真正的世界比赛啊,他的目标是要中国的运动员站在世界最前列。他要在他从事的这个领域,证明中国人是行的。
这是一颗华侨的赤心,他们长期居住在海外,当着二等公民,他们多么盼望祖国强盛,同胞争气啊!
60年代初,王文教当了中国羽毛球队教练,他高兴得脸上整天挂着笑。从1956年到1959年,他一连拿了4次全国寇军,他高兴但又难过,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打败自己呀。现在他真高兴了,候加昌、汤仙 虎、方凯祥……大批年轻华侨踏着他走过的路回祖国来了。尽管这时不得不用小球藻作营养品,想吃顿“小指头般粗”的炸酱面也不易了,但他并没觉得有多困难。他浮肿了,浮肿了也照常训练,还想攻关呢。领导上不能不限止他,一天只准练一小时。
一小时也行,他领着队员就利用这一小时拚命地练。要干成事业,就要靠坚忍不拔地努力。艰难困苦的三年刚过去,1964年、1965年汤仙虎和候加昌就打败了印尼的强手,打败了世界冠军。世界羽毛球界瞪大眼睛注视中国了:这无冕之王,才是真正的世界冠军!王文教可不愿当这无冕之王,他要夺世界冠军,要当有无冕之王,要捧汤姆斯杯。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差点和汤姆斯杯绝缘。那场史无前例的“文革”灾难,像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幸免。这种政治灾难比自然灾难难顶多了。那莫名其妙的罪名,没完没了的审查,多少次他都想拂袖而去。不让他搞羽毛球运动,他拿什么去报效祖国?出国申请他写了一次,撕掉一次:“汤姆斯杯还没有来过中国,怎么能离去呢?”他忍耐到了1976年,亲爱的周总理逝世了,他真感到绝望了……
忽然传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当他证实确是事实后,从来不饮酒的他喝醉了。
第12届汤姆斯杯于1982年在莫斯科举行。中国终于争得了参赛的权利。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决赛由中国队向7次捧杯的印尼队挑战。王文教坐在教练的席位上,两眼盯着那个来回飞舞的小球。快30年了,他一直盼望着这么一次的较量。这含着他对祖国的赤诚,对事业的追求。他不止一次的说过:“我们想要打败印尼队,目的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实力,而是要把世界羽毛球运动推向一个新的水平。” 汤姆斯贝终于被捧回来了,30个春秋的血与汗,有谁能比王文教更了解这只杯子的份量?可是1984年,又被印尼夺回去了。人们看到他在这之后不久去美国探亲时,就想他大概不会回来了。体育比赛实在太残酷,何况他已年过50了。
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香港羽毛球精英赛上没看见到他。原先怀疑他是否会回来的人,似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1985年的春节快到了,王文教突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那种神情和带队出国比赛回来没有两样。所不同的是,他更将全部身心都放在队里了。队部办公室里,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小套间的一半(另一半放着陈福寿教练的一只床),成了他的家。
对于什么是幸福,人们的理解是如此的不同。王文教在美国住了三个月,开始时会亲访友,还觉得热闹,可是越住越觉得寂寞、空虚。有人劝他去羽毛球俱乐部干点事。纽约有十多个羽毛球俱乐部,有的俱乐部要同他联系。对于这些好意,王文教都谢绝了。他觉得工作和事业不能划等号,他的事业在祖国,当祖国的羽毛球事业等于零的时候,他不是别亲离家,回国创业的么?三十载备历艰难,他毫无悔意,他的壮志、幸福、荣誉、痛楚,都和祖国的羽毛球事业紧密相连。祖国造就了他,他也为祖国献身。一个人最值得自豪的,是事业上的成功。三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为此而奋斗,现在终于成功了。看着他和他的战友们培养的第二、第三代运动员,正活跃在羽坛上,他怎么能离开呢?他的事业受到世界的瞩目。
他的幸福蕴藏在为祖国,为事业的奋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