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堂叔,我礼生路上的引路人
彭素蓉
我的堂叔走了,走在今年寒衣节后的一个清冷的雨夜。我很难过,也很内疚。因为去逝前,他还过打电话给我,我那时刚好在学校开会,叫了几声堂叔,却没有声音,我以为可能他按错了,也未多想便挂断了。心想:礼拜回家,再去看看他。可没有想到,第二天凌晨三点的样子,就传来堂叔走了的消息……
五柳先生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理料完堂叔的后事,我以为他也像我生命中一些远去的亲人一样,从此慢慢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可不曾料想,他走后大约一个多月,即冬至前的一天,我一个朋友的父亲也走了。不知因为他们都是我礼生路上的引路人,还是我早知道堂婶与我朋友父亲是本家。在朋友父亲的葬礼上,听到那凄婉的哀乐,我又不自禁想起了我的堂叔。
我的堂叔是个礼生,虽说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在礼生这个圈子里,他算是一个名人,相邻几个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进入这个圈子以前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仅仅是他的字写得好,特别是小楷和钢笔字,不仅干净利落,而且透着一股飘逸洒脱的才子气。记得,有一次,我在邻村一位县内小有名气的书画爱好者志国老师店里小坐,谈及乡里的写字好手,没想到,他把我的堂叔也“抬”了出来。我才知道,在我们当地书法圈里,他还是一位角色。不知是受他的影响,还是基因遗传,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儿子--我的小学、初中同学,他的字也写得特别漂亮。据说,因为字好,“农业社”的时候,堂叔一直在大队做会计。他做的帐也像他的字一般养眼,要不是后来单干了,家里缺人手,说不定他也会干到退休的年龄呢。去年我乡编写《湖上乡志》,作为编写人员中的一员,在村里查阅资料时,我还有幸看到过他做的帐本,真是“帐”如其字,字如其人。
听长辈说,其实他书读得并不多,大概只上了三、四年学。因为他是从我的另一个堂祖家过继来的,是来继承养父家的家业。可他天生是读书的料子,特别是语文,几乎霸占了班里的第一。读了几年,养父害怕他读书“读”出去了,家业无人继承,便不让他继续上学。为了能上学,他曾堵气躺在床上,一睡就是大半年,结果还落下个胃病。然而,胳脖终究拧不过大腿,最终他还是未能回到学校……可没想到,命运给他开得一个玩笑。过了几年,土地改革,农村实行集体所有制,养父让他守住的几亩地尽数充公了。此时,他养父很后悔,可一切都已迟了。不过,庆幸的是,他出了个好孙子,现在就读于西安交大。据说,那年要不是数学考试发挥失常,说不定孙子现在已坐在清华、北大的教室。这也算是对他最大的慰藉。
上帝总是在给你关上一道门,又给你开启一扇窗。据堂叔说,失学后,他在家呆了几年,我们家族公门下一位曾做过几天民国保长的堂伯找上他,说自从我曾祖父、祖父走了,我们“五家”--一个曾令村人引以为傲的家族,现在连办个婚丧喜事的主事人都没有,如果要去外面请,不仅使祖先蒙羞,我们走出去,脸上也无光。又告诉他,当年我家被抄,书籍被焚,堂伯从火堆里抢出了一箱的书,其中一本便是我曾祖父--清末秀才柳五先生手抄的复礼书院礼仪书。如果他能将这本书抄录下来,凭他的聪明,断然不会有问题。只是遗憾的是,这本书几经他人之手,后来不知所向。作为书主人的后人,我竟无缘见上它一面。话说回来,在堂伯一再要求和鼓励下,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然而,看花容易,绣花难。况且,那时他只是一个仅读了三、四年书的毛头小子。虽说有书在手,但礼仪圈子的人都知道,要成为一位好的礼仪先生,仅懂几条规矩,是远远不够的。为此,他很努力。就拿练字来说吧,今年他85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可自家的春联还是他亲自书写的,此后仅仅过了十个多月,他便撒手人寰了。真真是活到老写到老。也许正是这种坚毅的性格,练就了他一手好字。然而,字好只是礼生的一项基本功而已。要成为一位好礼生,还必须能够识帖,选联,赏文,甚而作联、撰写祭文,这就要求礼生要有过硬的文字功底。不然,轻则贻笑大方,重则甚至惹祸上身。我堂叔很清楚,自己书读得少,要学的东西多。学东西,书本是一条途径,更重要的还是实践,实践出真知。因而,在人家做事,他总是抢着干。加之,他遇事,喜欢琢磨,凡有疑难之处或好的东西他都喜欢记录下来。几十年的礼生生活,他摘录了厚厚的几个本子。几年前,他退下来,希望我能接他的班,便把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送给了我。其他的,他让我抄下来,可我太懒,拍了拍照,便束之高阁,至今也未整理。这是后话。练得机会多了,熟练生巧,没几年,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族中祭祀,他都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晚年更是如孔子云:“从心所欲,不逾矩”。也许因为能力强,效率高,他做完礼生份内的事,时间很充裕。在我们本家,他常常是礼生和“管事”一肩挑,不仅要做好礼生的事,而且还要帮事主调派各种事宜,以至一度被人认为事主家的事也是礼生的事。又因为他的鼓锣打得也好,据说,与乐队的人相比,一点也不逊色。所以有时乐队缺人,他也跑去帮帮忙。可以说,礼生做到这个层次,即使不够“天花板”级,也足以让人仰视。
由于堂叔记忆力好,又常常参加各种各样的婚丧俗事,博闻強志,村中佚事,了如指。人家说,对家族文化的了解,村中之人,他说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加上他头脑清晰,表达能力又强,大凡见过的,听过的,即使时隔多年,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因而,一般族中之事,族人习惯找他,甚而彭氏宗亲有事请教,大多也联系他,因此,他参加过在徐州举办的我们彭氏宗亲的年会。他的这种才能,我有幸见识过。近年,我们彭氏大宗祠重建编写纪念册,中国传统村落申报需要材料,我和我的一位族弟彭亮曾多次拜访过他。堂叔讲的“柳五护柳”、“公平高一霭吉公”,“有米不粜是月照”等族中佚闻,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为此,我们湖上村申报中国传统村落成功后,族弟彭亮还对我说,如果编写村志,我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在编委给他留个位置。可没有想到,村志还未成形,他已离我们而去了……然而,他为家族做过的事,我想,大家是不会忘记的。1998年,我们湖上彭氏编修《湖上彭姓四修族谱》,他被推荐为编校组组长,负责文稿的校正。2003年,村中明朝理学家刘元卿、解元刘渤曾先后讲学授课的天枢馆(后改为湖溪公父子祠)重修,他又被举荐为重建委员会主任,编撰了祠中的功德碑,匾额、楹联。2015年,我村长房祠重建,他作为重建委员会重要的一员,题写了堂中天井的“天光云影”匾额。对于一个普通的村民,为村里的事业能够做到这个程度,我想,也足够流芳千古。
然而,我与堂叔真正的交集,却是从我父亲去逝那年开始的。那时,我父亲病重,自知离大去之日不远,让我请堂叔过来。病榻上,我听见父亲喘着气跟堂叔说:“你年纪也大了,礼生的事是时候让后辈干了。”听得出,父亲言外之意,是让我接他的班。当时堂叔并没有支声。不过,我疑心我父亲的话他入心了。因为我父亲走后,没多长时间,他找上了我,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七十七岁了,是时候轮到我们后辈出力。又说像我们偌大的一个家族,红白喜事几乎年年都有,如果他走后,要去外面请人,我们都是罪人。我呢,一则我生性懒散,吃不了苦。二呢,我看到白喜事念祭文拖腔拉调,怕到时候我开不了口,出洋相。三呢,也是我最大的顾虑,那时我还年轻,四十多岁,离退体还早着呢,现在出来做事,怕被人背后擢脊梁骨,说闲话。我本想拒绝,还推荐了我的一位当时在家坐诊的堂弟。可他说,我是老师,大学学的又是中文,他能做好,我一定能做好。况且他的那点“底子”,还是我祖上留下的。我接手,也算是“物归原主”,对得起我家先祖。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试试看。
也许因为他是我的长辈,也许他想培养我为他的“关门弟子”,我感觉,他对我总是爱护有加。刚学做礼生的时候,为了消除我的畏惧心理,他只让我书联时帮他牵一下对联,安席时搭把手,尽量让我觉得礼生之事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可怕,而且每次去人家做事,他也总会叫我把他事先准备好要用的书帖和对联抄录下来。因为有堂叔作后盾,我胆子也大起来了,没跟他几回,我们公门下的人家请我主事,我也敢答应下来。然而,我必竟是新手,做事还是嫩了点,常常会出些小状况,每每遇上此等事情,最后大多还是堂叔替我擦的屁股。比如,几年前,我的一位堂侄给儿子办升学宴,请我去写对联,我以为跟了堂叔几次,摸到了门径,便应许了。没想到安席也是我的事,而席位的安排才是这桩喜事的重头戏。因为我第一次主事,事情来的有些突然,也没有多想,以为“母在舅为大”,事主的舅舅自然应安排在他岳父的前面。不想,我们这里的习俗,升学宴岳父应排在事主舅舅的前面。为此,大家议论纷纷,当时我堂叔也在场,见此,他站出来,对大家解释道,这样安席本没有错,只是我们的风俗不同而已。他没有经验,如果要怪,和我安席的搭挡也有责任,他可是老礼生。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打起了“哈哈”。事后,他告诉我,不明白的地方,应该多问,不然,会惹出笑话。自此以后,每有疑问,我都会虔诚地向他求教,他也总是有问必答。更有一事,我现在想起来,后背还会冒汗呢。那年我堂叔妻子去世,堂叔要我负责礼生这一块的事务。我呢?因为第一次掌管这样的事,当时又逢学校上课,请假的时间不能太长,所以不能事事躬亲。而堂婶的丧事办得隆重,仅礼生就请了八个,更不要说他做杂事的人。出殡的这几天,大家几乎是天不亮就起床,晚十点还不能回家。庆幸的是,起初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可不知是因为事情太过顺利麻痹了我的神经,还是睡眠不足扰乱了自己的心智,以为前面没事,后面也不会出状况,况且还有一位老礼生坐镇呢。没想到,唱通路时,不知大家中了什么盅,主持的法师和那位老礼生竟然都忘了在做法事前要检查一下事主准备的东西就开始“唱”起来了,而我也因为没经验忘记把先前书写好的纸钱包拿出来,以致于焚烧灵屋时没有及时把它们烧掉。这可是事主最大的忌讳。要不是堂叔及时发现又经验丰富,知道补救的法子,或者换作别的事主,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然而,堂叔没有责备我,只是告诉我,如果去人家做事,一定要细心,细心,再细心。由于他的包容和爱护,我很快也融入了礼生的圈子。不过,我清楚,要与他比肩,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而今我堂叔走了,前两天我朋友的父亲也上山了,我再想向他们请教,也只能在梦里……如果在天有灵,我唯愿你们在天国一切安好!
彭素蓉,网名物华天宝,江西莲花人。高级教师。中国乡村作家。半朵中文网专栏作家。江西楹联学会会员。萍乡市作协成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