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的九月菊
文/尚金恒
第四章
我们只知道表示尊敬和轻蔑,不知道有表达细腻感情的艺术;掌握了这种艺术才是生活的最大收获。 ——【德】尼采
家庭矛盾不期而至。
自老岳母请来,减轻了陈刚好多家务负担,他很感激。但矛盾也接踵而来。老岳母横桃鼻子竖挑眼,她做什么就要让病人吃什么,其理论是只有吃好,营养跟上,才能抗住病魔,夫妻俩给她解释理由,她一律不听。
陈刚每次给玉珍量小便,她就躲得远远的,说有病也不能太骄气,抽水马桶放在家,偏要尿在盆子里,作为一个大男人也真没出息。
在伙房做饭,无缘无故的蹾盘子摔碗,这个家被不和谐气氛深深胧罩着。老太太并扬言这种病人她伺候不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陈家,就是你陈家人,好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你陈家就伺候去,谁让你们把我姑娘病给耽误了。
时间不长,陈刚发现每次吃面条饭,老太太只给他盛一碗,不论你可否吃饱,老太太就将多余的面收起,急急放到冰箱,哗哗啦啦开始洗锅涮碗,并有意将锅碗敲打得叮当作响。
作为一个大男人,给一碗饭陈刚根本无法吃饱,他整天跑医院还要抽空去上班,确也辛苦。肚子饿着,但他不能说,说了怕影响玉珍的情绪,他只好去单位时顺路买个饼偷空吃。
玉珍也看出了这是老太太有意而为之。一天,玉珍等陈刚不在家时,和老娘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畅谈。她要把事情给老娘讲清楚。有啥不快你就说。
玉珍:妈,我咋看你最近不高兴?
岳母:你的病不好,我咋能高兴。说话声音冷得冰凉。
玉珍:这不是在治嘛。
岳母:怪就怪姓陈的那混蛋,他要早些给你治,也不可能拖成现在的大病。病拖大了,现在才着急了。
玉珍:妈,你怎能这样说话呢?我的慢性肾炎当姑娘就有,你难道不知道,结婚后仅中药就吃了几拾公斤,你叫人家再咋治?人说话要有良心。
岳母:按你这说法是我给你耽误了。
玉珍:老妈,你咋越来越不讲理了,这要归根问个底,是当姑娘时就耽误了。
岳母:你嫌我不好,今天我就走了。
玉珍: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问你,你每次给人家陈刚一碗饭,一个大男人家能吃饱吗?你这样做是啥意思?难道我们家缺吃的吗?
岳母:我是来伺候我姑娘的,不是伺候他陈家娃的。他算个什么东西?天下的小白脸都不是好东西。
玉珍:我好糊涂的老娘啊!玉珍提高嗓门大声说,这个家全靠陈刚在支撑,他要垮了,我完了,这个家也就败了。你知道吗?你知道这厉害吗?你听我说,你要不想待了,你现在就赶快走吧,再不要给我惹事了。说完玉珍伤心地哭了起来。
老太太暂时没走,但对抗情绪越来越大。不跟任何人说话,整天将东西摔得山响,有时自己也有意不吃饭。
一天中午,老太太炒了一盘土豆丝,陈刚下班后看到,便急急走过去,想端到餐桌上,用不习惯的右手端起,小盘子不知为啥,格外烫,陈刚下意识的换到左手,但没有大母指的左手,抓不住盘子,啪!菜盘一下掉到地下打破了,菜也洒了一地。陈刚立即蹲下收拾,可岳母的骂声已传入了他的耳朵,像铁器刮玻璃般刺耳。陈家女婿,你听着,嫌我做的不好,你们请能人去,不要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伺候你们还伺候出仇来了。
玉珍听到后知道要闹事,急急从卧室出来说:“没事,没事,倒了就倒了,就是小孩也不会有意倒的,何况大人。你不知道你女婿是个断了指的左撇子吗?”
我要走,岳母大声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你们把我也不当人看待。
玉珍愤怒了,指头一指厉声说:你走,你走,现在就走,从此我没有这种亲娘。
陈刚无言以对,他默默进入卧房,坐在床沿流下了一个硬汉子不该流的热泪。
下午,老太太被儿子接走了。
陈刚感到心情沉闷,同时也感到精神得到了解放,大不了自己辛苦点,自己做饭,自己也能吃饱,不看老太太的脸色,一切由自己安排。并能严格按食谱让玉珍进餐。这也有利于病人配合医生治疗。
陈刚在医生指导下,制定出了食谱。
食谱一早餐:牛奶加糖250ml,麦淀粉蒸糕1两,拌生菜(生菜100克)早餐加餐:冰糖绿豆汤(冰糖20克,绿豆15克)。
午餐:米饭(大米50克),烙麦淀粉蒸饼约100克,鸡肉末芹菜(鸡肉末25克,芹菜100克),西红柿菜花(西红柿100克,菜花100克)午餐加餐:苹果100克
晚餐:麦淀粉花卷约100克,肉末小白菜(瘦猪肉25克,小白菜100克),紫菜粉丝汤(紫菜10克,干粉丝20克)注:每日蛋白质摄入量30克,用植物油20-30克,食盐5克。
食谱二
早餐:麦淀粉奶油包(甜,淀粉100克)煮蛋1个(60克),酸奶1杯(130克)生西红柿一个。早餐加餐:杏仁茶(甜),麦淀粉咸饼干(麦淀粉50克)
午餐:麦淀粉发糕(麦淀粉100克),肉末柿子椒土豆(肉末20克,柿子椒100克,土豆50克),烧胡萝卜(胡萝卜100克)午餐加餐:大米稀粥(白糖20克,大米10克)猕猴桃1个(100克)。
晚餐:麦淀粉千层饼(麦淀粉100克,甜芝麻酱20克),肉末炖豆腐粉丝(鸡肉末10克,豆腐50克,粉丝25克),糖醋藕片(嫩藕100克)。备注:同食谱一。
食谱制定出,玉珍看完激动地抱着陈刚便又伤心地哭了,边哭边说:老陈,真为难你了,就为这情份,我也得挣扎着活下去。
陈刚仍是那句老话:没关系。
玉珍在陈刚严格的营养搭配调理下,精神好了许多,血常规,血生化,尿液,尿沉淀等化验大多趋于基本正常。只有肌酐值、尿素氮透析后就有所下降,待第二次透析又升了上来。血色素仍较低。
随着透析的延长,玉珍的小便越来越少,每次透析时,脱水达到8000多毫升,另一现象就是皮肤开始瘙痒。这些现象又似乌云般胧罩在这个家庭的上空,沉沉的,浓浓的让你无法驱散。
陈刚外表显得轻松,但他的内心压力越来越大,何时才能配上型呢?时间拖得愈长,怕愈难医治。
第二天,陈刚打通了付大夫的电话,他想问问何时才能配上型去做手术。
付大夫很客气地说:耐心等待吧,也许明天,也许一个月后,也许一年,很难说。一旦配型成功,有了肾源,我们会电话通知你们的。
陈刚失望地放下电话,到医院又交了五千元的住院费,心烦意乱地又转到了老同学屠大夫的办公室,想听听他的意见。
屠大夫问了一下玉珍近日的情况,又问兰州那面还没消息吗?
陈刚说:刚打完电话,他们让耐心等,唉!这等到何时才是个头。
屠大夫说,不过,这事他们真的说不上个准时来。目前我国搞肾移植均为尸体肾,医院跟有关单位事先联系好,将死刑犯的血提前化验,只等着执行枪毙,何时执行,最高法院说了算,所以医院就只能等。
陈刚急问那可等到何时?屠大夫又说,通常如“五一”、“十一”、春节,这些大型节日前,国家为了治安稳定,起到一个镇慑作用,通常要执行一批死刑犯,他们通常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陈刚听完老同学的解释,心中酸酸的告别屠大夫离开了医院。
到家一会儿,在乡下劳作一生的老哥,背着家乡的土特产,风尘朴朴地来看病人了。
玉珍免不了又哭诉一边。晚饭后,玉珍去床上休息了,陈刚跟老哥在客厅对坐。他拿出一瓶好酒,劝老哥喝上几杯。
老哥问了些情况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兄弟,你的命也真苦,刚生下父亲就去世了,没有尝过父爱,上学时夏天没件单衣穿,冬天没双棉鞋,现在日子刚刚好过了,又出了这么大的事,这老天咋也就不睁个眼啊?这事婷婷知道吗?说完双眼盯着陈刚听他回答。
陈刚凄凄地说:没告诉实情,怕影响她的学习。
陈刚给老哥叙说从妻发病到去北京,上兰州的这段事,说着说着又伤心地哭了,现在父母都已下世,他在心中将这唯一的老哥当父亲看待。这段日子的艰难都要给老哥诉说,诉说了也许心中就畅亮多了,气也就顺畅了。说到伤心处他便无声地抽泣起来,无意中用左手去抹泪。
老哥看到他的大拇指少了,便瞪大眼睛失控地大声问:兄弟,我苦命的兄弟!你的大拇指咋没了?说着拙笨地扑过来,用他那粗糙的双手抱住了陈刚的左手,双眼顿时红了,那双手微微抖了起来,泪珠啪啪打在陈刚的胳膊上,那瘦弱的身躯也筛糠般颤抖着。此刻,陈刚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便哇地一声,像洪水泄闸般哭出了声,哭得伤心而动情,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无奈而绝望。
此时老哥一句话都没有了,他只紧紧抱住陈刚那只没有指头的手,在一声声叹气。叹的满屋的空气在发抖。
在卧室的玉珍听到了哥俩的对话,同时也听到了陈刚撕心裂肺的哭声,可她没勇气走出来劝上两句。为了我,人家的亲弟弟失去了手指,我有何脸面去面对啊!我出去又能说什么呢?她急急用被子蒙上头,伤心地哭了起来。
陈刚给老哥说:准备要做肾移植手术,最少也得十几万,若手术不顺利就花钱更多了。
老哥感叹地说:我们当农民,尽管现在日子好过了,乱滩派少了。可种上一年庄稼,除去化肥、农药、地膜、水费,就没几个钱了,想给你兄弟帮个忙都帮不上。
陈刚泣泣地说:我知道家里困难,到时我向单位和同学们借吧。你把你和老嫂子照管好就行了。
老哥又说,救人要紧,我去和儿子商量一下,先把骡子卖了,再让你那几个侄儿都凑点,帮你度过难关。难道我们陈家上百号人的大家族,没人了?眼睁睁望着亲人不去救治?
陈刚说:别卖牲口,农民没牲口咋行,钱的事我想办法。
唉!老哥又一声长叹说:兄弟,现在就全靠你鼓劲了,你的精神绝对不能垮了,玉珍是有恩于我们陈家的。那些年化肥紧张,给我们买化肥,籽种紧张,给我们弄籽种,这个情我们不能忘啊!花多少钱,我们都给她治。我们陈家不能失去这个好媳妇,更不能让我的婷婷成为没娘娃。
陈刚泣泣地说:哥,我知道,我懂你的心思。老哥说:懂就好,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鼓上个劲把它跳过去就好了。
那一晚陈刚陪老哥喝了几杯酒,一夜睡得好香啊!玉珍晚上起来小便后,自己把小便量完,记在了笔记本上,陈刚一点没发觉。
他做梦和玉珍去旅游,啊,仿佛就是七月份家乡扁都口的情景,蓝蓝的天,连着祁连山顶上白白的雪,青青的草地,举目望无际的油菜花儿,那油菜花儿,一片金黄连接天边,整个空气都弥漫着油菜花儿的清香。人人都陶醉了,只见玉珍怀里抱着一束野菊花,走到了一石拱桥边,此桥造型跟赵州桥相似,没有水泥做的痕迹,陈刚拉着玉珍的手说,来,我们赛跑,这桥全长380米,看谁先跑到头,谁就是今天的英雄。
陈刚喊完一二,便疯也似地跑了起来,跑到桥头一看,不见了玉珍踪影,自己的脚前扔着玉珍抱的那束野菊花,并散开在地上,陈刚转身四处瞅瞅,仍没人影,便急着大声喊起来:玉珍!你在哪里?玉珍你在哪里?只听祁连山发出深沉的回声:玉珍你在哪里?玉珍你在哪里?余音绕山,回荡天际。
陈刚把玉珍喊醒了,自己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像长跑运动员似的喘着粗气。他心中暗想,这梦是个凶兆。
就在那天下午,同学老张对陈刚说:我有个想法,你老婆透析,仍正常去透析,我想不行的话,也给他讲个迷信。听我儿子讲,有一位凉州人神得很,他不但能说出你发病的原因,还能保证你的病,从什么时候好起来,信一下,迷信嘛,他行就行,不行就算了,大不了花上几个钱嘛。
陈刚犹豫了一下说:花钱是小事,关键我们都是国家干部,让人知道了怕影响不好。
你真是个书呆子。老张一笑说:这个事嘛,我们在家悄悄搞,又不在广场举行仪式,他谁能知道了?
陈刚一想也对,有病乱投医,也有投对的时候。便说:行,我去和老婆商量一下,到时人家用的那些东西,还得你给老嫂子说一声,烦她替我去购买,这方面我可什么都不懂。
老张说:只要定下搞,其他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会给你办好的。
陈刚一路上想,如何给玉珍说此事,万一人家不同意,或者有了别的想法怎么办?一进门看到岳母的背影,陈刚心中像丢了铅块般的咕咚——一沉,又像抽筋似的嗞嗞——一拧,她咋又来了?
岳母听到门响,知道陈刚来了,便不好意思的进了伙房。
陈刚到卧室,只见玉珍很安闲地在看著名女作家王海鴒的《中国式离婚》。
玉珍见陈刚进来微微一笑,把书随手扣在床上问,单位上没去?
陈刚边看书背后的文字边答:去了。只见书的背面醒目的写着:全景式展现中国人的婚姻现状,定格中国人的婚姻伤害,袒露中国人的婚姻痛苦。深度解释中国人婚姻的“三种背叛”,体验“含泪的微笑。”最后的一行字体突然变大,意在特别提醒读者:让“围城”里的人把握幸福的秘诀,让“围城”外的人了解婚姻的真谛。
陈刚抬起头微微笑问说:老娘咋又来了。
玉珍说:她就那脾气,一阵子过去就没事了,天也就晴了。再者,我弟弟也批评了她,她又放心不下就来了。你别计较,多担待点,我们共同把这难关度过去。到时我好好报答你。
陈刚深情地一点头说:我知道,夫妻之间别那样说。
老陈,真为难你了。玉珍又深情地对陈刚说。
陈刚一笑说,没……
玉珍便接上说:没关系。俩人都哈哈地笑了。
陈刚说:玉珍,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看如何办才比较妥当,能不能办,你拿个主意。
玉珍问:啥事?你说。
陈刚说:人事局的老张,建议为你的病讲个迷信,他儿子说有个凉州人讲迷信特别灵。
玉珍微微一笑,仿佛早就等陈刚说这句话似地说:我老娘早有这个想法,就是不敢说,怕说了你不同意。也像去年,姨娘、舅舅来说的那事,你给人家一点面子都不给,差点让人家出不了门。
陈刚问:这事搞不搞?
玉珍:搞就搞一下吧,也许就灵验了,这事谁都说不上。记得去年秋天,玉珍的姨娘、舅舅特意从乡下赶来说,他们现在都在信神,只要闲时不断祷告:神啊,您保佑我们吧!赐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赶走病魔,保一生平安吧。神就会现灵,你家袋子里的面就会越吃越多,罐子里的米,挖出一勺,就会多出两勺,去商店买东西,营业员经常会给你把钱多找,给了五元钱,买了2元的东西,营业便错当五十元,又给你找回48元,衣服常穿常新,感冒发烧,只要默念,神啊,神啊,请保佑天下苍生,感冒过不了半天就好了。
舅舅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们整个村子,没一个文化高的,有本书没人能看懂,我们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家女婿能看懂,你是大学生,又是作家,我们求你参加我们的组织。
陈刚问:什么样的天书没人看懂?
俩人吞吞吐吐,神神道道说不清个子曰。但从姨娘的口中又不明不白的说出,伊甸园、亚当、夏娃什么的。陈刚断定他们所指那本没人看懂的书,肯定是《圣经》。了解了实情,陈刚便一口拒绝。他口气坚定地说:姨娘、舅舅,你们是农民,想信你们去信,我无权指责你们,但我作为国家干部,吃的是共产党的饭,拿着人民给的奉禄,我不能干,干了就是无知,同时也是失职。俩位亲戚无趣地,灰灰地走了。
讲迷信的事,老张老伴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准备。老张给拉了一个准备材料的单子,那单子很复杂的。红布八尺、白面桃一副(12个),景德镇白瓷碗一对、红筷子一双、五彩纸各十张、红蜡烛4支、木香一把、烧纸100张、冥币200张,毛笔大中小各一支,墨汁一瓶、白酒二瓶、香烟一条,煮熟鸡一只,一分三分五分的硬币各20枚、新脸盆一个、新毛巾三条。
老张的老伴整整跑了三天,才把上面单子上所列的东西一一办齐。
玉珍的老娘看到这些东西,双眼射出希望之光,脸上流淌着满足幸福的笑容,说话客气,行走如风。在她的意识中,迷信高于科学,牛鬼蛇神,强于医学博士。迷信是神在助威,医学是凡人在胡弄。在此次行动中,老太太配合默契,精气神十足,顿时陈刚家充满一片欢声笑语。
那阴阳先生,约四十七八年纪,戴副古老的眼镜,梳着抗日时期汉奸式的发型,脸色显得苍白,说话很客气,并边说边在点头,时不时流出凉州地方口音。先生抽上一支烟,便开始了他神圣的工作。
大餐桌摆放在客厅中间,先生坐在正面,老张老伴坐在侧面,她要亲自看这先生的“神”是怎么弄的。只听儿子说得很神,亲眼没见仍是将信将疑。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真要灵了,自己的娘家老妈也病在床上,何不请去给收拾收拾。所以老张的老伴将这次活动看得神圣而壮严。此刻她双眼圆睁,大气都不敢出地等待先生的调遣。
玉珍的老娘,一开始就抢坐在阴阳先生的对面,她要抢占有利地形,静观阴阳先生如何作法的奥妙。此时此刻,她昏花的老眼圆睁,干枯的脸皮紧崩,根根银丝白发竖起,双手团在一起,又用右手揪着左手的一根指头,且扣得很紧很紧,似神马缰绳的一头交在了她的手中。只见老身子弯弯弓着,不成角度地向前倾去,黑黑的多皱的口半张着,又好像随时提出什么或回复什么问题。
陈刚只好在周边转游,阴阳先生需什么东西时,他给及时拿去。随时听从人家调遣。
玉珍静静躺在床上,心中默默祈祷神能显灵,让她的病快快好起来,多为人民做点贡献,同时也就保住她这个温暖的家了。要不怎能面对:七十多岁的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五十多岁的陈刚,怎要面对中年丧妻的现实?二十多岁的姑娘,怎能承受幼年丧母的残酷?今天,陈刚家弥漫着一种神圣的气氛,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祈祷的主题。只是在心中默祈。
阴阳先生将五色纸剪成各种环状花饰,边剪边口中念念有词,但听不清也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反正押韵且有律动感。然后用大毛笔在白纸上写字,也是边写边口中念念有词。毛笔挥洒自如,字儿也写得漂亮,不如古代颜柳,可跟现代启功一比上下。可写的字叫陈刚一个都不认识,不是天书也只能充当西夏文字了。听说西夏文,我国现只有两位教授认识,已无后人接班继承了。
此时此刻,老张的老伴脖子一伸一伸地想看懂点什么,结果徒劳。再伸脖乃是徒劳。
玉珍的老妈不识字,但她支楞起耳朵要听清点什么,结果枉然。再支起仍是枉然。这恐怕就是神的奥妙。一切就绪,该献的献,该烧的烧,该奠的奠,阴阳先生让病人睡下,盖好被子,头上给盖上红布,将剪好的五色彩纸,写好的白纸叠加在一块,折成扇形,双手握定,边在病人的身上利用扇形纸拍打,边又咕咕叨叨念起咒语来,只听开始念道:哎——我左手拿起文王鼓,圆又圆哪哎——柳木圈、羊皮鞔,横三竖四八根弦。八根弦,四下栓,羊弦扭系儿悬挂金钱。我右手拿起东海田,五湖四海赶鞭来。——不长不短一尺三,红绳缠,绿带裹,五色的飘带拉下来——后面念的什么?谁人都无法听懂,也无法听清。约摸半小时后,程序结束。
先生说:三天后,病人就会慢慢好起来,是冲了西边的神了,一个月后要把炉灶的方向移一下,一切都就顺利了。
陈刚想,这城里人的炉灶不就是个液化炉盘,就留的那点地方,如何去移,但他口中没说出来。
老张老伴说:是是是。
玉珍的老娘连说:对对对。
按常规,陈刚给阴阳先生端了200元钱(付的工钱),吃完饭,把献了的所有东西用那八尺红布打好包,让阴阳先生提走了。
晚上陈刚问妻子:感觉怎样?
玉珍犹犹豫豫地说:好像不太乏困了。精神了许多。有了饥饿感。情绪很愉快。说完又补加了一句,不过也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陈刚便说:有感觉就好。一夜无话。
北京的小杨打来电话,问玉珍近日透析后身体怎样。
陈刚说:还可以,并再次感谢杨大夫的关心。
小杨说:不客气。又叮咛了几句透析期应注意的事项就挂机了。
下午两位卖药的找上门来了,说他们的“活肾解毒丸”如何如何神奇,什么什么大人物吃了都说好。配方是十代祖传,三味中药分别采自喜马拉雅山珠峰、青海湖乌岛、新疆天山山脉。有××名星在中央台做过广告。
陈刚苦苦一笑说:暂不买,你们走。你们走。连说带推总算把两位“药神”给请了出去。
玉珍也气愤地说:她们咋知道我们家?
陈刚说:这些人无孔不入,她们专门打听谁家有病人,就上谁家行骗,所以这个社会复杂得很。简直让人发晕。打开药神留下的小报一看《心地与命运之歌》映入眼帘,陈刚自嘲地说:我们讲了迷信没显灵,现在就再信一会佛吧。
心好命又好,
富贵直到老。
命好心不好,
福变为祸兆。
心好命不好,
祸转为福报。
心命俱不好,
遭殃且贫夭。
心可挽乎命,
最要存仁道。
命实造于心,
吉凶惟人召。
信命不修心,
阴阳恐虚矫。
修心一听命,
天地自相保。
陈刚看完对玉珍说:这佛家学说,劝人向善,普度众生,能使人静心。等把你病治好,我要好好攻读一下佛学,也像弘一法师李叔同一样出家,去做和尚。脱离尘世,除却烦脑,安安静静去做一点学问,为我国佛学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玉珍说:你能除却烦脑吗?话音刚落。便听叮咚,叮咚,门铃响了,烦脑便来了。
开门,是玉珍的一门远方亲戚,称玉珍的母亲为姨姥姥,领一很壮实的男子走了进来,真可谓虎背熊腰,个高腿长,刷子眉,关公脸,往那一站,就像市电视广播站树起的信号铁塔。
这位亲戚三十八九年纪,是乡村的一位女教师,陈刚早先认识,在民办教师转正时,来找陈刚帮忙,陈刚给县教育的韩局打过电话,说是一远方亲戚,在不违背政策的前提下,能关照就关照一下,不能关照别勉强,说了一些官场套话。
谁知时隔不久,此亲戚和丈夫带着一桶清油,一只鸡,谢恩来了,说转正成功了。
从此,在亲戚眼中,陈刚厉害,权力大无边,在各县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此刻,这位亲戚仿佛不认识陈刚似的,只面对玉珍的老娘,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又是什么亚当夏娃、耶和华犹大,以色列国王以拉,所罗门建造王宫……听得老太太糊哩糊涂,又频频点头,听得玉珍也是云里雾里糊涂无边。只有最后的那几句老太太总算深刻理解了,并领会了要意。
那亲戚用强调小学生注意听讲的口气说:我妈说了,姐姐得了大病,神会帮助消灾的,今天我请师傅来给姐姐祷告,病一定能好转,他们是行善积德,普度众生的,祷告不要钱。
老太太即刻当家作主说:行行行!我们正愁得没办法,女婿嘛,除了知道个透析透析,再啥法子也不想。正好你们来了,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关键时刻姨妈亲。回去代我先谢谢你妈妈。
客人来时,玉珍就在卧室吃饭。陈刚送饭进去,玉珍急急说:老陈,吃完饭干快让走。
陈刚说:你娘已全权代表我们答应了。
玉珍难住了,她深知老太太的脾气,她想做的事,你谁要拦挡了,我就跟你没完。上次的矛盾还没化解,难道又起新波吗?老娘啊老娘你害死我了。当姑娘时你要把我护上一把,我现在能如此生病吗?作为个姑娘,晚上赤脚去地里浇水,那几天正好例假又来了,从此你姑娘就没好过一天,你难道不清楚吗?当时骂我的话多难听啊,邻居们都听不下去了,要不是村上德高望重的老钢爷出来教训你,怕我浇水回来你还在骂。想到此,玉珍说:老陈,难为你了,就让老祖宗折腾吧。
陈刚无奈地说:没关系。我们心中有底就行。
吃完饭,那位师傅说:凡家中有眼睛的东西统统要搬走。陈刚心想人也有眼睛也要剜去吗?只见那师傅挥手指示:这要搬走,他指的是陈刚花380元钱买的瓷器滴水观音,这在陈刚家已供奉好多年了。接着两位见凡有动物的挂图统统消灭,把挂历取下来了,一只饼干盒上有鸟的图案也用刀狠狠刮去。特别是那糖盒,是陈刚结婚时托朋友从上海买的,上面是梅花喜鹊登枝的图案,也被壮汉用小刀哧哧啦啦刮去,阳台上的几盆花也残遭迫害,说凡能发出气味的花,也不能在家留存。一时间几盆绣球花、米兰花,统统连盆带花扔入垃圾箱。
陈刚一怒,抱起滴水观音,送给了看门房的刘师傅。战场清除,两位开始作法,双腿跪地,哼哼叽叽,开始声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除了神啊神啊,再听不清说的什么。闹到半夜方停下。时间不早,只好安排女亲戚跟老太太在小卧室休息,那位壮汉在书房睡下。半夜壮汉的呼噜打鼾声,惊天动地,此起彼伏,震得玻璃窗户嗡嗡作响,陈刚一夜无眠,玉珍翻来复去一声声地叹气。
早晨吃完饭,两位仍像不走的样子,陈刚想如何把这两个瘟神送走。突然心生一计,走到女亲戚面前说,我要快快出去买点水果,你们县的韩局长九点要来看我。
女亲戚一听韩局长三字,刷!脸色变成苍白,说话带有颤音,且不连贯地急说:我们走。我们走。说着提起包,拉开门,如丧家之犬急急溜走了。
老太太直喊:娃,吃了再走。吃了再走。不是说还要祷告一天吗?高分贝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在楼道里飞旋。
女亲戚边下楼边说:不了。不了。我们有急事,改天再来吧。声音中仍带着颤音。
瘟神吓走了,老太太就不高兴了。
陈刚走进卧室,望着玉珍怪怪地一笑,便给她递了一张稿纸,只见上面抄着毛泽东一九五八年七月一日写的七律《送瘟神》
绿水青山枉自多,
化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失,
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
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
一样悲欢逐逝波。
其二
春风杨柳万千条,
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
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
纸船明烛照天烧。
玉珍看完,微微一笑说:唉,毛泽东要不搞政治,确实是个好诗人也。
陈刚笑说:他老人家不搞政治,中国人民没有了大救星,你我怎能得解放?翻身农奴还能把歌唱吗?哈哈哈,俩人不约而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