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难忘那三杯茶
文/任比铭
很长一段岁月里我觉得我没有家,因为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我常常梦到一条蜿蜒伸展的铁轨,我坐在火车上,驶过了这条漫长的路。伴随着火车的轰鸣,载着我穿越无尽的迷茫与不安。风声、雨声、砂石敲击车窗的细碎声响,汇成一曲预示命运的歌。
抵达终点,幺爸、幺娘带我回家喝茶,那是我第一次喝茶,印象很深。那茶,又苦又涩,像极了我人生的扉页。
后来,幺爸、幺娘对我关爱有加,或许源于自身无法孕育生命的遗憾,但与我又有何干?我如同一片被狂风撕碎的云朵,在邻里间复杂眼神与询问中,变得自卑而敏感。他们的温情,对我来说更像是一道鸿沟,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却不敢上前翻越,这让我时常纠缠在一种纷乱的黑暗之中,看不见生活的光亮。
18岁那年,我考上了本地的大学。然而,我想逃,我想逃离这片本不属于我的土地。于是,我瞒着他们报名参了军,选的西藏部队。那里,够远。
临行前,幺爸静静地喝着茶,幺娘紧紧拉着我的手,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睛让我心里禁不住一阵发酸。
“走吧,打定主意就去吧。” 幺爸的话语简短而决绝,甚至没有抬头,仍然盯着他眼前的茶,然后一饮而尽,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品茶,像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咽下肚去。对待这杯茶,他就像对待一根燃尽的烟,猛地一口抽完。
但幺爸的话让我感到一种解憾般的松宽,我决绝转身,离开家门。
一晃就是一年半。处于西藏的身体遭受着巨大的折磨,但处于西藏的灵魂却在圣洁的景色中慢慢疗愈。成长就是如此悄无声息,在某个特定的时段又迅猛发展。我仿佛什么都没干然而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的内心却经历了巨大的转变。
晃着晃着,我从新兵蛋子升级为面临留队或退伍的老兵。轮到我周日外出时,我和同年兄弟漫无目的地在市区里走着。我看到有一家藏民在吃饭,小娃娃大口喝着奶茶,两位大人低头看着他,满眼慈爱与欢喜。我突然很羡慕,嫉妒得发疯,在情绪奔涌的一瞬,我决定拉着身旁的兄弟去寄信,可是才走了200米,我就彻底放弃了。我竟然一年多都没给幺爸幺娘寄过信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太过分了,他们对我应该失望至极了吧。
与其说对他们没信心,不如说我对自己也失望了,就这样,信没寄出去。
幺爸、幺娘却在半个月后来了。
那次外出后,我心不在焉,一次巡逻的时候不小心从雪路上跌下,昏迷了一阵。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两人一起匆匆赶来。其实我只是皮肉伤,骨折都算不上,他们来到驻地军医院时,我已经好了大半,反倒是坐了三天火车的幺爸高反严重,躺在了病床。
看到他时,他鼻子里插着供氧管,嘴里哆哆嗦嗦说:“铭儿,我没事,就是不知道你当兵这么辛苦。”
“不辛苦。”
“怎么会不辛苦呢,我和你幺娘心疼你。”
“哎,幺爸,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找?”
“行,要是这个时候能泡茶喝喝就美了……”
“这没茶,也没有茶具。”
“没事没事,喝水就成,我只是……”
幺爸竭力解释着,我看着他,突然发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竟已半头白发。
当天晚上,我决定溜出去买茶。为了躲过侦察兵和岗哨,特意换了身便服,可找来找去只在一个招待所借到了一包茶叶。这种茶叶看着就很劣质,是幺爸曾经批判的一类。但我在这里找不到更好的茶叶,更别说茶具。迎着烈风,我揣着这包茶叶和一个不锈钢碗,回到医院。
幺爸闭着眼缓着神,幺娘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明白了一切。幺娘什么话也没说,就要出门去拿暖壶。
滚烫的水奔涌而入,茶叶旋转而上,稍稍舒展。曾经的一幕幕涌现在眼前,幺爸幺妈对我的好如潮水般涌来。我觉得真不是个东西,为了所谓的自尊与自卑,一次次狠命拒绝着他们的心意。
愣神间,幺爸听到动静醒来,“铭儿啊,我不小心睡着了。” 霎那间,思绪像被剪刀般剪断。
“爸,渴了吧,喝点茶。”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爸。
幺爸愣住了,眼里满是震惊,反应过来后用双手珍重地接过这碗茶,端起碗直接饮下。或许茶叶太涩,呛得他满眼眶泪水。幺爸把头背过去,像孩子寻找母亲安慰般寻找着幺娘。这时才看到幺娘噙着泪水,用手捂着嘴,像是在努力克制着。
“哎哎!快来喝一喝比铭泡的茶,香着嘞。”幺爸招呼幺娘。
幺娘没有直接接过碗,仍然用手捂住嘴。
“妈,也快来喝喝。”
坚冰打碎,一河水全开了。那死死压住的情绪奔涌而出,委屈、感动、释然都随着她的哭声倾斜而出。幺娘哭得薄削的肩膀一起一沉的,像奔涌的河流,像震颤的大地,像一首流传千年的歌谣。
幺娘接过茶碗,窗外的霞光把她的脸照的红扑扑的。泪水也汹涌冲出了我的眼眶,我又一次认为自己再次拥有了爹妈,拥有了我可以依靠,我可以拥抱,我可以分享一切欢喜与悲伤的爹妈。
几个月后,在一个漫天飞霞的夜晚,我选择退伍回家。他们询问我对接风宴的想法,我说就在家,吃完妈做的饭,再喝爸泡的茶。

作者简介:
任比铭,一个不爱喝茶,但爱和父母和喝茶的人;一个曾经的叛逆者,如今的依顺者;一个勇敢而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