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原野上震荡,硝烟在风雪里弥漫。
急急赶往红星大队的公社党委书记高远方听到枪响,一双剑眉拧成了个疙瘩,原本不平静的内心又掀起了新的波澜,本来严峻的脸上又罩上了一层隐忧。他一改往日的沉稳,语气有些急促的催促着司机,“加速,再开快点”!吉普车在高远方的催促中,在乡间的土路上急驶颠簸,辗起的尘土夹带着风雪随车飞扬。
高远方和红星大队应该说是渊源彼深,他对红星大队也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高远方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红星大队,那时叫住队干部。那时的住队可是真住,用当时的话叫同吃、同住、同劳动。和社员们一起下地,一同收工,摸打滚爬的和社会没个啥区别,家家户户也不拿住队干部当外人。后来把知青点建在红星大队,也是高远方提议的。再后来,还为傅滢和守望主持了婚礼。对傅滢的意外牺牲,高远方是即婉惜,又愧疚。原本的花好月圆,谁能想的到呀。守望的样子,想起来让人心里就隐隐作痛。这个红星大队,这个斜庄,让高远方有一种难喻的滋味咽不下,又吐不出。就说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这项工作吧,红星大队坚决支持才对。可偏偏来了个坚决抵制。对张义,高远方是一向的信任和尊重,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他跑题了。而且,面对公社干部动员和推行联产承包制反响是那么的强烈,当场就给了个下不了台。张义的举动,也正给要整他的人找到了借口。高远方是又气又急又不能出面袒护。多亏了老县长于泽川在关键当口及时的出面担保,高远方才有了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只给张义定了个“引咎辞职”的处分。
这次,红星大队戳出了这么大的个乱子,应该是张义辞职的后遗症。这张仪一撂挑子,汪为又毛嫩,又出于大变改的时候。一有疏漏,不出事才怪呢。高远方在深深的自责,认为这是不应有的疏漏。如果说,高远方还有心安的地方,还是在张义身上。尽管张义辞职了,他对汪为的工作应该没少指点。前几天,听人们的工作汇报,也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高远方深信,在非常时候,张义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相信张义的党性,也更相信张义的为人。一路的思索,让高远方有了个初步打算。到了红星大队,还是先去找张义。让张义出面,只要张义出面,问题就容易解决了。高远方刚想到这里,没想到的事情又发生了,一声枪响把高远方从沉思中震醒。根据方位,他迅速做出了判断,枪响的地方就是红星大队。无疑,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但无法判定的是,他不知红星大队到底又发生了啥事,更不知这枪响到底意味着什么。心急火燎的高远方只有催促着司机,“加速,再开快点”。
大队部的争斗已进入了白热化。张香亭提着个铡刀片子在院子里狂喊乱叫,卜秃子在院外提着个大镐发飙,“大伙不用听这个打瓜瞎吵吵,他算那根葱呀,大家一起上,齐动手,妈拉个巴子的,把这个龟孙铁门给我砸了”!
“从院墙上翻过去不就行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对,从院墙上翻过去”。
随着喊声,未卜庄的人们七手八脚的翻上了院墙。张香亭见人们翻上了院墙,怪眼瞬时暴涨,明晃晃的铡刀在手里乱舞,迈开大步,绕着院子,发狂的咧着个大嘴嗷嗷乱叫,“妈拉个巴子的,不要命的就下来,谁下来,老子就活劈了他个王八蛋”!人们对张香亭确是没数,对他手里的铡刀片子更没数。面对张香亭的狂怨,还真个没敢跳下去的以身犯险的,整个局面出现了暂时的僵持状态。
恰当此时,“嘡”的一声枪响了,枪声直冲云霄,枪声在空旷的原野上格外的响亮!“枪响了”!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傻猴开枪了”!又一声惊呼。“肯定是傻猴”!有人慌乱的减。枪声,让焦躁的人们慌乱;枪声,让冲动的人们清醒。那些个胆小的怕引火上身,惹出是非。一个个脚底下摸油,蹓了。那些个观望的,也赶紧收拾起好奇心,抬脚,走人了。不想惹事,那些个踊跃的,见身后人渐疏落,也失去了后劲,一个个也悄悄撤了下来。
刚举起大镐准备砸下去的卜秃子,听到了枪响,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他妈的,还真敢开枪呀”!高举的大镐竟忘了砸下来,傻楞楞的定在了风雪里。
想不到,一声枪响,给大队部解了围,也给汪为解了个大难题。
上任不久的汪为,心里是纠结的。面对红星大队这么大个摊子,心里的确是发怵。可也有点踌躇满志,想干出点什么名堂来让人们看看。有一点,他还是很明白的,大队干部们之所以还都维护他,是因为老书记张义在罩着呢。就这一点,却更让他纠结,对张义又是感激,又让他不安。而且,啥事,还得老书记拿主意。尽管他明白老书记的帮助是真心实意的,可总觉着心里不舒服。总想,现在自己已经是大队书记了,也该主事当为了。这不,就这处置大队财产这事上,自己做个主,没想到还真就出乱子了。
汪为去处理大队部的危机,心里也没数。他明白,眼下尽管还有老书记罩着,他也感觉出了人们对他已越来越离心离德。就是召集个会,人们就都已七凑八不凑的了。尤其是这个大队长卜秃子,每次开会都是顶顶撞撞,而且怪话连篇,从来没拿汪为当棵葱。这次去阻止卜秃子抢占大队部,还不知要闹出个啥事来。汪为心里是十五个筒打水——七上八下。正当汪为心里着急,脚下犹豫之际,枪响了。枪声响的汪为心颤,响的汪为腿软,“是不是傻猴开枪了”?汪为惊恐的寻问着汪元理。
未卜庄的人们蹓的蹓,撒的撤了。只剩下个卜秃子在风雪里还举着个大镐。在汪元理那里没有找到答案的汪为,跑到卜秃子的面前一惊一乍的喊着,“听到了吧,枪响了,枪响了”!
卜秃子见汪为乱喊着跑过来,从楞怔中醒来,一大镐冲着汪为砸了下来。吓的汪为向后一跳,大镐在雪地上砸了个大坑,击出的泥雪溅了汪为一鞋一裤脚。
卜秃子轻蔑的对着汪为咧着嘴回敬道,“枪响咋了,老子在战场上听到的枪响多了”!随回击汪为随看着未卜庄人们离开的背影在不停的骂骂咧咧,“妈x的,尿泥,一个个都是尿泥”。
汪元理不失时机的走上来,拿过卜秃子手里的大镐,“老卜,没听到通知大队干部去木桥集合吗,还在这里等啥”?卜秃子斜楞一眼汪为,撇了撇大嘴,“这不大书记在这里吗,谁通知呀”?汪元理扯了下卜秃子,“老书记通知的,快点走吧”。卜秃子一听是老书记通知,也乐的就坡下驴,随着汪元理、汪为向木桥方向赶去。
其实,守望的枪是冲天放的。
可斜庄的人们那见过这阵势呀。枪声一响,惊天动地。不但长贵吓了个屁滚尿流。人们也都吓得齐刷刷的一下子趴在了地上。离守望最近的长富吓的都傻了,那个玉石眼瞪了个溜圆,那只人眼却闭了个楞死。整个人象老母猪筛糠一样,直哆嗦。
借这个当口,张义穿过人群。把守望的枪一把夺了过来。
受到惊吓的人们慢慢缓过了劲来,都一个个的站了起来。缓过劲来的长富也睁开那只人眼。睁开眼的长富乍见张仪就立在面前,吓的就是一激棱,差点一下子屈碌倒。急忙趔趄着躲进了人群。
人们慑于张义的威严,都在慢慢的向后躲着。藏在人群中鼓动的张元海见人群慢慢后撤,谁知好戏才刚刚开场,半路却杀出来个程咬金。好不容易煽动起来的场面,不能就这样散了,看样子自己再不出面是不行了。想到这里他硬着个头皮,向上伸了伸藏在衣领内的虾米头,扯着个公鸭嗓子颇有煽动的喊上了,“傻猴,想杀人呀,你寻思开枪就会把人们吓退呀,俺们就是不走,你再开枪试试”!
张义见张元海赤膊上阵,不等守望反应,就接上了话茬,“张元海,原来是你鼓动在这里闹事呀,想干啥呀,来瞎搅和了”。
这时,张元海又从衣领里向上伸了伸虾米头,“啥叫瞎搅和了,老子的坏分子帽子已经摘了,也和你已经平起平坐了,你也早就下台了,咋的,还想压着不让说话呀,眼下也该让俺喘口气了”!
多少年来,哪有敢这样和张义叫板的。张义见张元海耍横叫板,压了压情绪沉着的回应道,“张元海,你坏分子的帽子摘了,就以为是你的天下了,就这么快按耐不住了!我告诉你,你坏分子的帽子摘了,也是共产党给你摘的!给你摘帽,那是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摘个帽你就以为变天了。你睁开眼看看,这天,还是共产党的天,这地,还是共产党的地,这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想变天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与其说这是对着张元海说,更不如说这是对着大伙说。
张元海恼羞成怒了,“张义,窑厂是你家的呀,是傻猴家的呀,你们凭啥霸占着呀,今天俺们就是抢了,你咋的吧”?
张义沉下了脸来,人们从未见过的严峻,“大虾米,窑厂不是我家的,也不是守望的,更不是你张元海的!窑厂是集体的,是红星大队的,是大家的!你有啥资格抢呀!建窑厂你搬过一块砖了,还是铲过一掀土了?守望他守,他是为自己守吗?他是在为大家守着呢,他是在为红星大队,为集体,为良心守着呢”。
这张元海也很会煽动,“张义,你是老书记。这窑厂俺是为个人抢的吗,俺是为斜庄的老少爷们抢的。再不抢,让外庄抢走了,谁管呀”。说到这里,张元海又伸了伸弯弯腰,冲人们招呼上了,“庄乡爷们,别听他的了,他都被赶下台了,再不抢就让外庄抢走了!还是先抢了再说”。
“再不抢就让外庄抢走了”!这句话真很有煽动性,刚静下来的人群又开始了躁动,长贵长富也附合着,“再不抢就让外庄抢走了”!人群里也有了附合声,“对呀,再不抢就让外庄抢走了”。
张义明白张元海的用心。他清楚,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若继续蔓延,人群就会失控。张义向高处跨了一步,用高吭的声音喊道,“乡亲们,老少爷们!窑厂,还是红星大队的窑厂,窑厂,还是集体的窑厂,窑厂不是哪个人的,也不是哪个庄的。哪个外庄也抢不走,大家看到那个外庄来抢了,我张义吐唾沫就是个钉,大家放心,只要我张义在,这窑厂,那个外庄也抢不走”。
见张义如此说,张元海也彻底撕破了脸,“庄乡爷们,张义已经下台了,他说了不算了,不用听他的,先抢了再说,外庄抢了去就晚了,他是还想让傻猴霸占着吧,窑厂是大家的,他们霸占着,这不公平”!
人群又进一步躁动,人群在向前移动着,张元海已挺着个弯弯腰冲到了人群的前头,长贵长富也紧随其后。守望拿起了大板斧。
张义把眉毛扬了扬,毫不退让的向前跨了一步,声音仍沉稳洪亮,“乡亲们,说这窑厂让守望霸占着,说出这话,亏心不。大家忘了,这窑厂是咋建起来的了。这窑厂,是守望和知青点的娃娃们用双手搂着泥巴,没黑日没白夜的一点一点的垒起来的!他们得到啥了,他们得到啥了!知青们都空着双手回城了!守望,搭上了个媳妇儿,搭上了自己的半条命。大婚的日子,媳妇儿傅滢就死了,傅滢是咋死的?大伙说说,是咋死的。她是为救人死的,是为护窑死的。傅滢的坟还在呢,就在河的那边。她得到啥了?死了,连个烈士碑都被砸了,她得到啥了,守望得到啥了”?说到这里,张义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庄乡爷们,傅滢在河那边看着咱们呢。乡亲们呀,都忘了当初了吗,忘了初心了吗,忘了本了吗,良心被狗吃了吗”。当人们听到傅滢的名字时,都静寞了下来。那两个被傅滢救出来的窑师傅惭愧的低下了头。
张义向人群挥动了一下手臂,“乡亲们,张元海不是口口声声的要公平吗,今天我就当着大伙的面,咱就给他来个公平”。说到这里,张义怒视着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张元海,“张元海,你不是煽动人们抢窑厂吗,咱这么办,今天咱看看有多少人跟着你这个摘了帽的坏分子抢窑厂的,看看有多少人跟着共产党,跟着我护窑厂的”。张义不等张元海回话,又转向了人群,“乡亲们,今天我就和张元海来个公平竞争。跟着共产党走,跟着我走的站到桥的左边来。跟着摘帽的坏分子张元海走的站到桥的右边去。如果大家都跟张元海去抢窑厂,我就让守望让开,让大家从我的身上踩过去,随意大家去抢”。
听到张义的喊声,人群开始了分化,一个,两个,三个……人们都慢慢的,但很坚定的,走到了桥的左边,走到了张义的身后。桥的右边,渐渐的只剩下了张元海和长贵长富尴尬的站在了那里。
尽管结果和预料的一样,但看到乡亲们一个个站到自己身边来,张义心里还是那么一阵阵暖烘烘的。他有些轻蔑的,而又不失庄重的向张元海劝诫,“张元海,你不是要公平吗,看到了吧,这是公平不。我告诉你,这就叫人心!还有,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已经给你摘帽了吗?这不错,共产党是已经给你摘帽了,可那坏分子的帽子你自己还戴着呢。你即然不愿意摘,那你就戴着吧”!
这时的张元海臊的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可嘴上仍不服气,“张义,算你狠,咱走着瞧”!这个“走着瞧”张元海可不是只说说,他心里已经发狠,将来非报这一箭之仇不可。
张义不管张元海在说啥,再也不去理会他。他转向了人群,面带欣慰和感激,“庄乡爷们,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还这么信任我。既然大家还信的过我,我就再顺便和大家说几句。咱这个窑厂呀,照旧还是咱们红星大队的,是大家的,这任谁也抢不走。大家好好想想,谁抢着就算谁的,那还有个王法吗,那不就乱套了吗。今儿个,就是守望不拦着人们,让大家抢了。大家合计一下,大队能允许让大家白抢白占吗,公社能允许吗,咱共产党能允许吗?说轻点,大家这是糊涂,说重点,就是犯法。我知道,这后边是有坏人在鼓捣事,大家也是一时糊涂。遇事咱还是多想想,不管政策咋变,当今这天下,还是咱们老百姓的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锄刃绝对不会在咱们斜庄就卷刃了,只有共产党才会为咱老百姓撑腰”。
“讲的好”!高远方面带微笑,鼓着掌走了上来。
其实,高远方早就到了。就在人群的后边,就那么不动声色的看着。他又一次见识了张义处理应急问题的老练和智慧,见识了张义四两拨千斤,化矛盾于无形的技巧。高远方许多的担忧瞬时化为了宽慰和坦然的笑,那份由衷的感激之情已溢于言表。
见高远方走过来,本来站在张义身后的汪为紧走几步,越过张义,满脸堆笑的伸手了双手,“高书记,给您添麻烦了”。
高远方并没有去握汪为的手,只是微笑着冲汪为点点头,绕过去,双手紧紧握住张义的手,“老哥哥,谢谢您了”。
张义爽朗的一笑,“谢我干啥呀,高书记,这本来就是红星大队的事,这大冷的天,还让您辛苦一趟,该感谢的应该是您”。
高远方拍拍张义的肩头,“那咱就都不谢,对了,大队部那边咋样了”?不等张义回答,汪为忙凑上去,“高书记,大队部的危机已被我及时化解了”。听到汪为这么说,站在旁边的卜纪年把嘴巴子一下子撇到了耳朵稍。
高远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张义,“您看,全公社的脱产干部和大队干部也都到齐了,今天咱借这个机会,就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请老哥您也列席参加”。张义见高远方邀请自己参加干部现场会,就婉拒道,“高书记,工作您尽管忙,这干部会我就不参加了,我先走一步,在家里备好茶,会散的早了,您就过去喝杯茶”。高远方见张义婉拒,即不方便强留,但又不能放张义走。高远方心里明白,今天的危机虽然化解了,可下一步仍很难走。红星大队这条船,只有张义能驾驭的了。今天如果放张义走了,再请张义出山恐怕就有困难了。高远方心里这一着急,还真急出了办法。他狡黠的笑笑,“老哥,今天有个会议议程,您得必须参加”。张义见这么一说,疑惑的看着高远方。高远方一脸郑重的注视着张义,“这个议程不但必须您参加,还得必须有您主持”。听这么一说,张义更加迷惑了。高远方遥望了一眼河的对面,把眼神重新拿回来,“是的,老哥,只要我说出来,就是让您走,您都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