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记忆里的疼痛
作者: 谢均琴
前两年,命运的风暴无情的将父亲卷入了癌症的漩涡,于是,他无奈地住进了县医院的15楼。无数个深沉如墨的夜里,我伫立在那15楼的窗边,茫然地向外眺望。窗外,高楼大厦如巨人般鳞次栉比,霓虹灯的光芒耀眼得近乎刺眼,然而,我的心却陷入了重重的黑暗。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混沌不堪的绝境之中,上不得天堂,也下不得地狱,只能在这阴郁的15楼层中无助而茫然地悬浮着,如一片飘零的落叶迷失了方向。
那时,父亲的病情如决堤的洪水般急剧恶化,安然入眠已成奢望。我守在床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每当父亲好不容易进入那短暂而脆弱的睡眠,我便特别珍惜这样的时刻。我轻轻地凑近,望着父亲那苍白如纸的脸,不禁满是心疼。连日以来天天打针吃药,痛苦连绵令他食欲不振,一下子又暴瘦了许多。他已经好久不曾笑过,即使是现在睡着了,也似有很深的疲惫与痛苦。父亲辛苦一生,也没享过什么福,到最后还要被病痛百般折磨……一想到这里,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段时间,我总是睡一会儿就醒过来,然后赶紧去看看父亲,生怕一觉醒来父亲就不在了。一天晚上,甚至做了噩梦,梦到父亲被两个黑衣人强行掳走,吓得我一身冷汗。我极力从梦里挣脱出来,缓了缓神,扭头看向父亲的床,见他还在,方才安心。我下意识地起身想为他盖盖被子,才走出去两步,就怔住了。只见父亲双目紧闭,眼角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不停地滚落。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一把利刃狠狠刺重,疼痛感迅速蔓延。
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对父亲隐瞒病情,便能避免他受到额外的伤害,然而却忽略了现实里到处是刀子,会一点一点刺破这个幻想。病房里,病友们一口一个“癌”字,一口一个“死”字,根本不是我每次都能精准制造杂音掩盖的。医院墙壁上,“珍惜生命,永不绝望”父亲就那么久久地盯着,开始愣神。尽管每一次放疗、化疗他都默默忍受,可是那些强烈的副反应好似又让病情加重了许多。每隔几日,便能听到同楼层传来的急促抢救声,每隔一段时间就传出有病人离世的噩耗。这一刻,我总是悄悄的地走开,实在不敢看父亲的眼睛,真怕自己会比他先一刻在这残酷现实面前崩溃。
多想为父亲维持住那渺茫的生存希望,可是这一路上尽是无望与凄凉。那感觉像是你小心翼翼地捧着微弱的烛火,吹来的却是肆虐的狂风。漫长的治疗让父亲饱受熬煎,渐渐地,他的眼神中失去了往日的坚韧,开始抗拒治疗。有时他甚至直接拔掉手臂上的输液针头,他急于逃离来自针头那端输送过来的痛苦。他大声叫嚷着:“不治了!不治了!说什么都不治了。”此刻的他,一心只想回家,一刻也不愿在医院多待。那医院的十五楼在他心里仿佛成了一座冰冷的牢笼,每一天都形同囚禁。为了安抚父亲的情绪,我们也只能无奈地将他接回家里疗养。
回家之初,日子还算平静,如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可随着病情的不断恶化,病魔竟将一个原本正常的人折磨成疯子。渐渐地,父亲不再乖乖吃药,他开始抽烟、酗酒,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地伤害自己的身体,仿佛在与命运作抵死的抗争。我们轮番上阵,苦口婆心地劝说,但都没有。有时话说得重了,他竟拖出菜刀,直逼自己的脖颈,扬言要自杀。他的情绪犹如一团随时可能喷发的熊熊烈火,稍有不甚,便会灼伤自己,也会灼伤我们。我深知,那烈烈火焰中燃烧着他的心与血,燃烧着他的痛苦与绝望。我也深知,父亲那情绪中的火焰此刻燃烧得有多大,他的痛苦与绝望也就有多深。那些燃烧,就像是寂灭之前的垂死挣扎,充满着血与泪。顷刻间,我似乎看到父亲心中的那些光,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正一点一点地被风吹灭。眼看着照亮父亲的道路都快要看不见了,可我却不知该从何处为他捧来一点光亮与希望。
后来,父亲就用酒精麻醉自己,有一天竟喝了整整一夜。但是那些深入骨髓的痛呢,又岂是酒精能够麻痹的。母亲一气之下,不再退让,矛盾激烈之时,甚至大动干戈。这一次,父亲似乎也不再忍耐,他收拾行李,摔门而出。那关门声如惊雷一般在寂静的家中回响,如此决绝,出门前,狠狠抛下一句:“我走了,不再回来!”母亲深知以父亲的脾气,在这种情形下根本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眼中尽是无奈与担忧。
当时我和弟弟都在外地,家中仅有母亲一人。得知父亲离家出走的消息后,我们疯狂地拨打父亲的电话,那手机的“嘀……嘀……”按键声音如同我们焦急的心跳,可回应我们的却总是关机。父亲就这样走了,从早上离开到第二天早上,整整24小时失联,令我们无比担心。心想着身患重病的父亲,万一在外遭遇意外,身边却无人照顾。他没带止痛药,疼痛来袭时该怎么办?他也没带多少钱,又能吃什么?住在哪里?他究竟能去哪儿?……那一刻,我们一家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或许是父亲感受到了我们的担忧,他终于回了个电话。电话里,那个声音低沉而沙哑,透露着一种无力和脆弱感,让人好生心疼。“我要去广东了,我现在已经在车站了,走前跟你们说一声。”那一刻,我多想紧紧地拉住父亲,不让他走!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却是一千七百多公里的距离,也实属无奈。我们只能一边哄着父亲,拖延时间,一边催促堂哥赶紧赶往车站,强行将他接回家。
或许是近段时间以来,父亲的情绪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病情恶化的速度远超想象。他再一次住进了医院的15楼,这一次是被扶着进去的,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可刚扶到床上,他就再也没能站起来。这一次,他的双腿感到了无比的麻木和无力,我连忙为父亲按摩,试图唤醒他的肌肉。可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甚至双腿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知觉。不出所料,他的双腿以下全部瘫痪。
谁能经受住如此沉重的厄运?我知道史铁生可以,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如史铁生般意志坚韧的人呢?我们大多只是普通人,甚至会觉得瘫痪比死亡更加令人难以接受。我转头看向父亲,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斗大的汗珠,他正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腿哪怕抬起一寸、一厘米,只为能看到一点点希望。然而,老天太过残忍,他让父亲的意识与双腿并存,却独独让双腿不再受意识的支配。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不知道父亲该如何承受,而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与迷茫。
双腿瘫痪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他总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而麻木。每当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便会想起往日他能行走的鲜活画面。那时,他总是在自己的电动车上绑个音响,骑着它一路伴着歌声在村里闲逛。他喜欢自由,那电动车仿佛是他的翅膀,能够带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偶尔,他也种种小菜,浇水呀施肥呀,也总是车来车往,好不自在。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他种的菜因许久无人打理,渐渐呈现出营养不良的萎黄模样,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孩子般楚楚可怜。那些杂草也趁机迅速冒头,不多时便有了喧宾夺主之势,仿佛在仰着头嘲笑着命运的无常。罢了,万物皆有其命运的兴衰,可为何这命运的风暴偏偏席卷了父亲?
过去的美好,只存在于回忆之中了,而现实却总是比回忆惨烈千万倍。眼下,医院15楼那浓浓的消毒水味、药水味,强烈地刺激着鼻腔,每一次呼吸都让神经绷得更紧一些。在医院待得久了,特别是与一群癌症病患共处久了,没病的人也仿佛染上了病态,那里萦绕着一种无法摆脱的压抑。看着护士将针头刺进父亲的手臂,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静止了,看着父亲咬着牙强忍疼痛的模样,我的心也在抽搐。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流进父亲的身体,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却又如此渺茫。看着吊瓶一瓶一瓶地空掉,如同我们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看着手中每况愈下的化验单,我不禁怀疑,这些点滴真的是治疗身体的良药吗?为何一次又一次地让人感到更加绝望?
我曾以为,医院的15楼意味着被医学判处死刑,而父亲却不知道。我以为放化疗的治疗手段是对生命的强制挽留,父亲也不知道。我以为尽量切断那个“癌”字侵入父亲的视野,他就不会知道灾祸已然降临。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以为。也许父亲早已知道,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也许从外人口中辗转得知病情,比亲人直接告知更加残忍。直到现在,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可无论是出于人性还是孝道,我们当初的选择似乎也没有错。
父亲还是走了,带着无尽的不舍,当然还有无尽的爱。他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那里不再有病痛的折磨。他还可以骑着自己心爱的电动车,耳畔伴随着悠扬婉转的歌声,穿梭在那片充满阳光的土地上。他还可以悠然地种着他的小菜,过着一种独属于他的美好生活。他应该也会一直怀揣着我们对他绵延无尽的爱,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安宁地活下去。
作者简介:谢均琴,女,87年生于重庆。与文为友,在现实世界努力寻找六便士,在理想世界用文字筑成心中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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