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碗底的腊肉
文/王祥垚
那天,天气很不好,压抑到喘不上气。她坐在鸡舍旁的竹椅上,很安静,默默抽着旱烟。她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她伤心的样子,我看向她时,她赶紧扭过头。可还是让我看到了她眼角泛起的泪花。
我背包走在门前水沟的毛桃树下,她佝偻着身子骨站在屋檐下那块老青石板上朝我轻轻挥了挥手。我没敢多去看她,我怕我会忍不住放声哭,她会更加不舍。
后来的一天,我打电话给小叔询问老家的情况,接过电话的她很大声,带些沙哑,似乎担心我听不见:“是天儿么?是天儿么?喂?听得到我说话么?……“过了一会,她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唉,去年的腊肉还没有吃完,今年的蒜苗估计又要烂求咯……”
我潸然泪下,我说:“奶奶,你放心,我一定会回去的!”
“我会回去的”这句话像一块表的针,在我心里反复转动很多年。奶奶也苦苦等了很多年。
小叔说奶奶弥留之际,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天儿,奶奶给你做了蒜苗腊肉,你啥时候回来吃……啥时候回来……”
我想,奶奶临走时一定抱有深深的遗憾吧。
这么多年恍恍而过,蒜苗,腊肉,蒜苗腊肉一直在我脑海盘旋,总是挥之不去。我不明白为甚会这样,其实这些只不过是一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而已,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家常是一种牵引,衔接的尽头是对亲人沦肌浃髓地思念。
坐在书桌前,我翻开相册内的一张旧照片,这张旧照久远到我即将要忘记了拍摄下来的时间。有些泛黄,也有点模糊。照片里,我蹲在奶奶膝前,她笑的开心,我嘟着嘴。我隐隐记得那是在刚过完正月十五,由城里大伯在门前那块麦地里拍的。那时,雪未完全融化,万物苍凉,唯有那刚冒头的碧幽小麦才让人看到一线生机之色。
照片上那尤为熟悉的面容让我的心如刀剜过般的痛。颗颗泪珠滴在照片上顿然四下溅开,犹如我跟奶奶至此阴阳两隔,永不能相见。
我赶紧合上相册,再也不敢多看一眼了,我感觉到自己快要心痛到窒息。我点燃一根烟走到窗前目视远方,借此抚慰心绪。微风拂面,落叶飘飘,窗下的银杏叶子伴风飞舞,漫地金黄,又是一年的秋季到了。不经意中,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我爸接我到新家时,那个凄美的秋……
“天儿,奶奶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蒜苗腊肉呐。走,快去吃。”
奶奶紧紧拉住我的手走进那满屋子油烟味的矮厨房。我能清晰感受到奶奶握我手时的力度正在加大。自得知我爸过不了两天就要回来接我开始,奶奶的眼睛总是红红的。我猜,她大抵也不清楚,这次离别后不知何时再能再见。也许,她也害怕这次分离会不会是永别。
奶奶习惯用土灶台,灶台上摆了一个青花大碗,碗里盛着满满一大碗蒜苗。我从筷篓抽出筷子,熟练的在碗里拨弄。
奶奶每次炒蒜苗腊肉时,总是喜欢把腊肉藏于碗底。她说:“一是怕肉冷了,二来是怕被其他孩子看到。”
其实,奶奶就是想让我多吃些。
奶奶很细致,每片腊肉切的厚度适中,晶莹剔透地很有食欲。她给我端来一碗饭,轻声说:“慢些吃,这会没人来。”
过一会,奶奶又走进里屋,从枕头下的手帕里摸出十几块钱塞我衣兜里。她说:“也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你甚时候回来……”
奶奶不想说不吉利的话,我也不想听到她说不吉利的话。我说:“只要奶奶长命百岁,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奶奶泪点闪烁,点头说:“嗯,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一定长命百岁……”。她不再说话,默默收拾碗筷,案台边,她偷偷抹着眼泪。看样子她似乎比谁都清楚,很多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就像我答应她会回去,最终没能实现,她答应我要长命百岁,结果也没能说到做到。
奶奶是骗子,我也是骗子,我们都互相欺骗了对方。
离开老家的头一天,奶奶一夜没合眼。她搭着夜火洗下了好几大块腊肉,剥了很多蒜苗。我爸半夜醒来劝她休息,她仍倔强的忙着。她说:“自己熏的草猪肉,蒜苗是自家菜园种的,这些天儿爱吃。外面想买也买不到,以后想吃可不容易了。”
我躲在被窝,听着他们谈话,看着奶奶步履蹒跚孤老的身影,不觉中泪水竟浸透了枕头。
我极其希望奶奶能戒掉对我的无尽温柔,对我绝情一点,很希望她冷着脸跟我说“滚求吧!我懒得看到你!”或者“你这个讨嫌包,看着你就烦!”此类的恶语,这样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开。但她不会这样,永远不会,她对我的感情是没入骨髓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那深藏碗底的腊肉就是最好的佐证。
今天,我终于踏上回乡的路途。沿途的景致变了,我很陌生,仿若隔世。我推开那扇木门,走进奶奶生活过的屋子,心里好似被沾水的棉花堵住一般难受。这里好熟悉,熟悉的灶台跟火房,还有窗台上的那把已破旧的蒲扇。跟随而来的小叔指着墙上的腊肉跟我说:“你奶奶去世前专门给你留的,她说如果你哪天回来了一定要记得带走。”
小叔又指着案台下的泡菜柜说:“那里面还有蒜苗,已经坏很久了。你奶奶说谁也不能动,这是留给你的。”
奶奶给我留下了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她却在一次次期盼和一次次失望中含恨离世。这么多年了,我居然都没能回来看看,哪怕只是一眼。这些腊肉不能吃了,蒜苗也不能吃了,是的,是我辜负了她,辜负了她对孙儿最真切深沉的爱。
我独身来到奶奶坟前,在她栖身的这片翠竹林站了很久。曾经的我们宛若被一条宽无边际的大海阻挡,她在那头,我在这头。现在,奶奶又仿镳坠入了这漆黑至冷的海底,她在里头,我在外头。
来世若能再见,我愿穷极一生弥补此生的遗憾。
作者简介:
王祥垚,笔名:only桔猫,竹鸟,爱吃爱玩,更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