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劳碌命
文/陈永祥
赵桂花是什么时候迷上捡破烂的?
应该是2008年。那一年春上,儿子钱云清由夹河乡乡长升为县交通局局长,麦罢,老伴儿驾鹤西去,收完秋,她被儿子拽到了城里。到了县城,不用侍弄庄稼菜蔬了——虽说两层小楼前有个小院子,但被水泥抹得平平光光;针线簸箕用不着了——大人的衣裳商场里买,孙子的衣裳商场里买,就连她的衣裳,儿媳也给买得可着一面墙的大衣柜都盛不下;买菜做饭用不着她——叫她掏钱买菜,习惯了种啥吃啥有啥吃啥的她,下不去手。再说,她做的饭,孙子说不好吃,媳妇说咽不下。厨房里,没有煤炉,也没有地火(烧柴),高压锅电饭煲微波炉……她看得眼花缭乱,碰都不敢碰一下。赵桂花没事可做,唯一能做的是,吃了饭街上溜达,从这条巷走到那条巷,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完完全全成了“二流子”(庄里人把整天不干活四处闲逛的人叫做二流子)!不仅如此,她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总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不论白天不论黑夜,突然的一点响动,她都会惊出一身冷汗。街头拐角处有家药店。药店里常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年龄在八十岁上下,白胡子长得没有一尺也有八寸。她信长胡子。一个上午,她走了进去。老医生给她号完脉,又问了她一些问题,然后捋着胡子,哈哈笑着说,你没病,只是太闲了!这种情况,在跟着子女从农村来到城市的老人身上,最为常见。赵桂花问,那我该咋办呀?医生说,找点儿事做,让自己忙起来。一忙起来,啥病都没有了。往回走的路上,小时候娘带她去白马寺算卦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太上老君样的阴阳先生,看完她的面相,问了她的八字,捋着胡子说,你这闺女呀,是劳碌命,一辈子不得闲。老医生和阴阳先生,虽然都长着长胡子,但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一个西汉一个南唐,说的话却如此相像。看来呀,赵桂花想,我当不了二流子。
可是,找点儿啥事做呢?
有一天,街上溜达时,赵桂花被一个穿着周正器宇不凡比她年纪还要轻些的男子吸引住了。那个男子正在翻检一个垃圾箱!一会会儿的功夫,男子从垃圾箱里掏出一个变了形的小纸箱和四个饮料瓶。他把纸箱搁地上,用脚踩踩平,连同饮料瓶一起装进随身携带的编织袋,背起来,走向下一个垃圾箱。
赵桂花眼睛一亮。
赵桂花开始捡破烂了。她也从翻检垃圾箱开始。起初,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很低:一天,三五个饮料瓶,一两个小纸箱,都中。可是,每天披着星星出门戴着月亮回家,捡拾到的东西,连一块儿红薯的重量都抵不上,她不满足了。垃圾箱是有数的,翻检的人又有增无减,眼光只盯在垃圾箱上,显然是不够的。有一次去收购站卖破烂,她碰到一个架子车装得像拖拉机一样的卖破烂人。她很惊奇。卖完破烂后,她没走,蹲到一边等着。老头穿的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迷彩服。他卖完东西拉着车子走出收购站大门,她跟了上去。这一跟,她有了大发现。老头的收获一是靠他自己走街串巷收来,二是靠他老婆从一个垃圾场里捡来。那个垃圾场,就在老头住的石棉瓦房子附近,离她住的地方,也不过就一条长街再拐两个玩儿的路程,算算超不过三里地。她不会走街串巷吆喝,但她会捡!于是,她盯上了垃圾场。垃圾场里,东西还真不少,饮料瓶,纸箱,破旧衣服,铁锅铝盆电线……
真应验了老医生的话,自从开始捡破烂,她胃口大开,午饭能吃两大海碗捞面(中午,儿子儿媳孙子不回家,她自己煮挂面)。夜晚一沾住床,就呼呼睡去,一睁眼老天大明。
可是,一个问题随之而来:拿什么搬运捡拾到的破烂?
老家倒是有一辆脚踏三轮,是老伴儿死前一年买的,新气还没下。可是,怎么把它弄来呢?
一天晚饭后,她正坐在屋里整理没有卖掉的一些零碎,儿子走了进来。
妈,哪儿来这么多破烂?
我捡的。
没钱花了?
有钱,你给的,我一分都没花,都攒着呢。
那你为啥还要捡破烂?
没事干吗。
哦,也怨儿子考虑不周。钱云清稍加思索,然后说,妈,你去跳广场舞咋样?我给你报个老年舞蹈班,你去学学,然后,再给你买个音响,中心广场上,上午,下午,晚上,都有人跳。
我不喜欢。只有二流子才整天不干活疯疯癫癫。
哎,你不是喜欢曲剧吗?咱小区有一个老年曲剧班,我给你引见引见?
儿呀,妈天生就是劳碌命,不干活能把我憋死。你们要是嫌我在这里碍事,我立马回老家。
妈,你说的啥呀,我们怎么会嫌弃您呢,只是……
嫌我把破烂搁家里,脏,是吧?赵桂花灵机一动,说,那,你把老家的三轮车给我弄来,我把捡到的破烂直接蹬到收购站,不就不脏了?
娘,是这样……
儿呀,在这里,除了捡破烂,我还能干啥?赵桂花说,你们要是不让我捡破烂,还不如让我早点死。
话已至此,钱云清还能说什么。他从母亲屋里退出去。
晚上,儿子房间里鸡飞狗跳。赵桂花一晚上没合眼。思来想去,她做出决定:回乡下。租给别人的地,要一分半亩回来,种点儿粮,种点儿菜,吃喝不愁,而且,一旦种了地,天天都有活干,再不用在这儿碍眼难为儿子。可是,天快明的时候,她却睡着了。等她醒来,儿子儿媳孙子早已出了门。老家与县城,相距五六十里,不通公共汽车,她回去得儿子用车送。那就等儿子回来再说。她想。傍晚,儿子回来,人还没进门,叫喊声已头前钻进耳朵。她急急忙忙走出屋,啊,擦拭一新的三轮丢失多年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孩子样眼巴巴地盯视着她看。赵桂花差一点扑上去,抱住三轮亲几口。
赵桂花成了捡破烂“大户”。“大户”最招人妒忌,最容易成为“人肉”对象。
哎呀,这个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局长嗳!……
一时间,“局长妈妈捡破烂,局长买三轮大力支持”登上热搜榜。
钱云清升官儿了。他要到市里当局长了。从儿媳的言行判断,这个消息很意外。儿媳随决定和丈夫一起到市里工作,孙子转入市实验中学。钱云清征求母亲赵桂花的意见,赵桂花说她刚熟悉县城的生活,不想动弹。钱云清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就说,那你先一个人住在这里,等我在市里打开了局面扎下了根,再把你接去。
赵桂花爽快地说了声中。
赵桂花拿的是老年机。她不知道手机上人们怎样评价她的儿子怎样评价她。无论是钱云清出事前还是出事后,但凡跟人谈起,她总是这样说,儿子是好儿子,孝顺,体贴,没啥斜毛病。被双规的时候,钱云清在市里刚当够三年局长。三年里,除了过年过节,他隔三差五地就会回来看望母亲。每次回来,他的汽车后备箱里总要备些饮料瓶废纸箱……每次一到家,他先把母亲招到汽车旁,打开后备箱,指着里面的东西说,看,儿子给你带的啥?赵桂花也习惯了,每一次儿子回到家,她第一扒瞧的不是别的,是儿子汽车的后备箱。
然而,儿子犯法了,贪污受贿六百多万。
听到这个消息,赵桂花不信,说什么都不信。她坐公交到市里,跑到市交通局,跟新上任的局长说,你们抓错人了?
在审理钱云清贪污受贿案件的法庭上,已经有点儿驼背的赵桂花把一张三十万元的存折交给法官,要法官对她儿子手下留情,还说,我会把我儿子贪污的钱还给国家的!
作者简介:
陈永祥,高中英语教师,曾在专业杂志上发表过教学论文;报纸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小品文等;2017年,参加《苍生杯全国征文大赛》,获得三等奖。中篇小说选《厚土》,已由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