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红民
我出生在汉江边的一个小土台子上,那里原隶属汉川县小河公社长征大队。听上人说,解放前后,我们的曾祖兄弟仨,从黄家大族的村湾上搬到了我的出生地,祖上三兄弟从西边的平地上取土,垒起了一座高于平地过二米的土台基,在上面盖上砖木结构的房子,因台基上建有三幢屋子供祖上三兄弟生活居住,始称“三屋台”。而台基西边取土的地方留下一个很深的大窟窿,打取土起,天上水和地下水汇集,经年累月,水量长年保持丰沛,水质也洁净清亮,上人管这水源专作饮用水,并从那时起,称此水源地为“西边荡”了。
“三屋台”是我的出生的地,人丁最旺时,台子上住上了近10户人家,皆是我祖上的后裔,我的爷爷辈和父辈的家。过去的日子里,台子上几度遭遇火灾,我的亲奶奶就因一场火灾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先辈们把灾难活成了机遇,在废墟上,将房子做得更大更亮堂,建起了青一色的青砖布瓦房子,这在当时,既现代,也挺洋气。
我们台子的四周,被农业大队的耕地包绕着。房前南向是一垄一垄的自留地,台子上几户人家的餐桌全由它供着,特别是我们那地方,人多地少,粮食不能自给,自留地种的白萝卜、红苕和南瓜,便顺理成章成了各家填充吃食的不二选择。小时候,我观察、盼望着黄瓜、香瓜和番茄等能生吃的蔬果一天天长大,看它破土、爬藤、开花、结果俊俏的模样。还没等它生长成熟,我们便三天两头偷吃尝鲜,尽管味道辛酸苦涩,当那扑鼻的青香与饥渴难当的我们相遇时,它们俊俏的身体便成了我们果腹之物。所以这些正在拔节生长的瓜果,便频频发出“叶肥果瘦”的哀叹。
那时,我们一边上学,一边应着四时,力所能及参加家务和生产劳动,白天上学,放学做饭喂猪。节假里,我们春日割麦锄草;夏天捉棉虫薅秧草;秋季捡棉花晒谷场;冬时随成人培土种豆。我们的物质生活虽说清苦,但依凭童心纯真自由,我们的童趣也应着四季,天真浪漫,丰富多彩。银铃般的童声回响在三屋台的上空,让这座小村落焕发出朝气蓬勃的盎然生机。
春时,我们摘下绵长吐绿的柳枝,别成圆圈,一层一层的缠绕,把它戴在头上,俨然一副侦察兵的模样,那派头甭说有多英武神气;从根部褪出柳皮簇拥至末梢呈绣球状,迎风摇曳,这青色的绣球,便沐浴在盎然的春色里;桑树上褪出的树皮,头尾相接,一根接着一根,线头系上砖石,线尾系在手腕,学着大人撒网一般将系有砖石的皮绳抛向池塘的中央,一幅撒网鱼猎的的场景便跳荡在你满眼的秀色里。
夏天,早上起床,我们踏着晨露竞相到自留地南面的沟渠和树丛里晃蛛蛛网粘青蜓,捡知了壳;太阳下,到四围的水沟和塘堰里用蚯蚓作诱饵钓青蛙;深夜里,借着月色在台子上搜寻知了穿洞而出,观知了金蝉脱壳。这些丰富的童趣里,也有生活上的收获,钓的青蛙可以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拾得的知了壳,采摘风干的桑叶,积攒起来可以拿到公社供销社里换得三元两角,补充上学报名用度的不足。
秋天,男伙伴,打弹珠、铲纸叠、推磙子、抽陀螺;女孩子,跳绳、跳房子、踢毽子、织毛衣,这些玩具、游戏或手工活,取自自然和生活,自己动手制作,信手即可拈来。晚上,更是我们孩儿们的天堂。在月朗星稀的秋夜,我们穿梭在一处处草垛和三屋台的各个旯旮,玩“捉迷藏”、“躲猫猫”,直玩得天昏地暗,酣畅淋漓,妈妈揪着耳朵才依依不舍与夜色作别。
冬日下,腊月里,有炸炒米(米泡)的匠人光顾,那是我们最梦寐以求的美事了。我们在大人的授意下,拿着家里新产的粳米、玉米和红薯片在米炮机前摆起长队,每一次开锅和炸声响起,从炉膛升腾的热汽里散发的香气迷醉了儿时的我们,没等回家,袋里的米泡已被我们吞食了一大截。腊月里母亲蒸晒了阴米,打了年糕,熬了麦芽糖。冬至过后,各家各户办年货的炊烟袅袅升起,久违的年味香气扑鼻而来。我们急不可耐趴在妈妈忙碌的炉灶前,看翻饺在油锅里翻腾;肉丸子由肉红渐成黄橙的气象;麦芽浆汁在沸腾和煎熬中变成带钩的糖饴;蚕豆把沙子的烘焙当作序曲,绽开它黄褐色的胞衣;麻糖、糖果在母亲的眼疾手快之下,断刀为焦切,捏实成糖果。我们不禁看呆了,大快朵颐起来,享受了一年望到头的年关至味。
三屋台太狭小了,以至容纳不下长辈们勤劳奋斗的身躯。我的曾祖开启立基建村的帷幕,祖父辈在灾祸中遇挫奋起,在继承中光大三屋台的基业。而从父辈起,他们的视野和胸襟更开阔了,有的进了大城市发挥一技之长;有的在“三线建设”中到边地奉献创业;有的举家赴国营垦区拓荒耕耘;有的把青春华章绘写在矿区大地;有的勤劳先富后带动共同致富享誉一方;有的就近迁到汉江堤边守望家乡一轮明月。三屋台在农村乡村振兴的潮起潮涌之中徐徐谢幕了。
现在的三屋台,台基已夷为平地,化作一片沃野。但三屋台祖上留给后人的精神气质层层相因,继往开来。我辈和我的玩伴中,涌现出有良心的企业家;有达者兼济的个体业主;有奉献外贸甘为旅者的赤子;有以民为念的公务人员;也有以土地为本的淳朴农民。我们在追记家乡旧居的同时,也感念那个时代,她给了我们身心愉悦的金色童年,是生活和不泯的童心给了我们成长发展的际遇。而这份童心和自在,是现在这些同龄小朋友们不曾经历,也是不可想见的。于是,我将这份乡愁连同我的童年视作上天赐予的馈赠,铭刻在心里,融入自己的血脉,并寄望于后来者。
2024/1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