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在蓝田辋川的秋意深处,那棵王维手植的银杏树宛如一位沧桑的老者,孤独地伫立在时光的残笺里。金黄的扇叶纷纷扬扬,似是在诉说着往昔的盛景,又像是在悲叹如今的寂寥。
遥想当年,王维与胞弟王缙情谊深厚,王维诗画一绝,王缙亦擅文墨,兄弟二人相互唱和、扶持,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段佳话。王维对辋川别业的营造,想必也有与兄弟共享山水之乐、同品岁月清幽的期愿。那文杏馆见证过他们的闲情雅致,“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诗意在兄弟的相伴中晕染开来。
《旧唐书》记载,王维临终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忽索笔作别缙书”。遗憾的是,那时王缙还在回京的路上,并未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
踏着一地金黄色的落叶,面对王维与胞弟王缙曾经生活的场景令人触景生情。王维的兄弟情深也让我想起我和二哥。
我,一个长安游子,半生漂泊,命运如蓬。而在我这漂泊的人生里,二哥如同一盏明灯,始终照亮着我前行的道路。小时候,二哥和我一同在地里挥洒汗水,种地收麦,拉土运粪,家里的小院和自留地,每一寸土地都印刻着我们兄弟的足迹。上小学时,晨曦微露,我们便相伴起身做早饭,我拉着风箱,火苗在炉灶里跳跃,二哥则熟练地切着雪里红咸菜,而后擀面做馒头,袅袅炊烟里满是兄弟间的温情。

曾记否,我年少贪玩,对学习不以为意,是二哥怒目圆睁,揍我亦是为我好,督促我捧起书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可以说,我如今能在文字间略有一点点小成,皆因二哥当年的严格教导,他为我奠定了人生的基石。后来我赴北京创业开公司,二哥毫不犹豫地倾囊相助,将自己辛苦积攒的积蓄借给我,那是他对我梦想的全力支持。而当我遭遇破产倒闭的厄运,落魄潦倒,二哥又默默地向我的账户汇入生活费,没有丝毫的责备与犹豫,只盼我能度过难关。
二哥于我,是亲情的楷模,永远的朋友,他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他心怀热忱,如家中的雷锋,关爱着每一个家庭成员,邻里间有难,他亦会伸出援手。一次,他经过文艺路劳务市场,看到几个人在欺负一个小伙,他路见不平阻拦,险些被人殴打。他对不起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穿衣打扮还不如农民工,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给别人花了,花钱的人还说他傻,没人感谢他。生前唯一的享受是一星期,去做一次足浴。他的善良、担当与傻气,如同青春痘,长在难兄难弟的脸上。
然而,命运无常,如今二哥已离我而去。我怀着满心的疲惫与沧桑回到故乡,本以为能与二哥重温往昔,共享天伦,却只剩下无尽的思念与哀伤。那曾经熟悉的号码,再也不会在三更半夜亮起,我满腹的忧愁与烦恼,也再无人倾诉。

二
我徘徊在银杏树下,秋风瑟瑟,吹不散心头的怅惘。如今,文杏馆早已在岁月的长河中消逝,王维的别业亦化为乌有,只剩下这棵银杏树,见证着千年的变迁。曾经的盛景只能在诗文中寻觅,那“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的热闹画面,如今已被荒芜与寂静取代。
抚摸着银杏树粗糙的树干,我似乎能感受到王维曾经的气息。他在这方天地里,远离尘嚣,以一颗禅心观照万物。那是怎样的从容与淡定。而我,却在这尘世的跌宕中,失去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二哥,只剩下孤独的灵魂在残垣断壁间徘徊,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令我唏嘘不已。
自 2007 年起,每年农历十月初一,二哥总会与我相约,同往墓地为亲人送寒衣。往昔情景仍历历在目,然现在,却只剩我孤身一人前往。墓园之内禁燃纸,园外设有专处,我亦只能依规行事。水晶饼、桃酥、鸡蛋糕、沙琪玛等各类食品一一摆好,再配上圣女果,橙子,香蕉,平果,还有临潼的火晶柿子,点上香,燃上烟。为父亲斟满西凤酒,为母亲开启橙汁。献上一束菊花,静静伫立。
人生几何,本应对酒当歌。我因为喝出了胃出血,早已滴酒不沾,唯有每年此日,才会与天堂的亲人对饮,聊聊家常,谈谈年景。打开青岛啤酒,告诉二哥,当年,那个强拆我家的黑恶头目已被绳之以法。
此刻,六点刚过,天色已然全黑,偌大的墓园之中,唯我一人独坐在墓前。风渐尽,山河微寒,心灯一盏,寒衣已添,无尽忧思,遥寄思念。

三
秋风吹过,银杏叶飘落,似一只只金色的蝴蝶,舞尽最后的繁华。它们像是从历史的深处飞来,带着王维的才情与梦想,却又在现实的冷风中坠落。
我俯身拾起一片落叶,脉络分明,如同辋川的山水脉络,也如同岁月的纹路,不仅记录着历史的血腥与现实的泪水;也记录着曾经的灿烂与如今的落寞。
抬眼望去,秦岭的山峦依旧起伏,北湖的波光或许还在闪烁,可当年的文杏馆却只能留存于想象之中。物是人非,莫过于此。这棵银杏树,或许是王维留给后世的唯一慰藉,它承载着太多的回忆与思念,在每一个秋天,用落叶编织成诗,让后人在字里行间感受辋川的魅力与哀伤。

王维的一生,有大起,也有大落;有大喜,亦有大悲。但他并没有白白走一遭,他明白,只有以诗的无我,才能征服生命的悲哀;唯有以佛之空境,方能消解命运的无常。不管走多远,不管生命在什么阶段,故乡永远都是王维最深的牵挂,也许正是自己的弟弟,母亲,才构成自己的精神世界,支撑着自己勇往直前,书写自己灿烂的一生。
站在这棵古老的银杏树下,我不禁沉思,世间万物皆在无常的变幻之中。不管是天坛脚下,曾经伴我长大的小院王家巷7号,还是王维的辋川别业也好,文杏馆也罢,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存在。而我与二哥的深情厚谊,也在岁月的磨砺下,化作心底无尽的思念与遗憾。然而,王维的诗歌与精神却如这银杏树一般,虽历经千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永远散发着迷人的光辉。它在这方土地上,守望着曾经的盛景,也守望着每一个如我这般在命运中漂泊、在时光中寻觅的灵魂。
夕阳渐渐西下,余晖洒在银杏树上,给它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我带着满心的感慨与不舍离去,身后那棵银杏树在秋风中愈发显得孤寂。但我知道,它会继续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着曾经的辋川梦,等待着下一个懂它的人前来,在它的故事里沉醉,在岁月的变迁中感悟生命的无常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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