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寄托于山川与落日的思念
文/王蕴峰
在西安读研已一年多,暑假虽已回家,但一别家中三月有余。近期对于家中亲人的想念时时席上心头。傍晚在天台吹风,以目光逐日,左手边是绵延千里的秦岭,面前是旖旎绚丽的落日霞光,浩瀚磅礴与温暖柔和交织,将渺小的我笼罩于伟大的自然。有感于此情此景,我想写一些关于父亲的故事。
人是充满了矛盾的动物,似乎越长大就会越怀念小时候。对人来说,完美的童年几乎是不存在的,但比较成长时和成年后的经历,它却显得格外动人。关于太小时候的事情,我已记不太清。印象深刻的有几件事,一一讲来。
三岁前的记忆,始于家里养的一条纯黑大狗,爸爸的摩托车远在十里开外,它便开始吠叫。每每这时,我和姐姐就知道爸爸要回家了,会开心的在窗户前趴着、或者干脆跑到大铁门门闩空隙张望。爸爸回家停好车后,总是拉着姐姐,再抱着我,用硬硬的胡茬刮我们的脸。我俩一边生疼一边咯咯笑,妈妈笑着在院子里看着我们,大黑狗摇着尾巴,在我们四人身边来回打转。那时候爸爸身上总是热腾腾汗涔涔的,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能带我们到世界的天涯海角。
当下的美好永不持存,变化是人类永恒面临的课题。“鸡犬相闻”的小日子,很快就向我们摆手告别。三岁后,为我和姐姐接受更好的教育,父母商量后,从村里搬到城里。为此牺牲掉的,不仅是爷爷奶奶的方便照顾,村里人的身份,家里的几亩地,还有爸爸每天在路上飞逝的两小时。从此,爸爸便开始了“家—单位—家”三点奔波的日子。这类似于现在大都市的通勤,爸爸实在是领先潮流了。二十二年前的青岛郊区,还没有“村村通”、地铁的年代,我勇猛的爸爸骑着摩托来回60公里的通勤,不论烈日炎炎突降暴雨,还是寒风凛冽漫天飞雪。
我常常幻想着他驰骋在路上的样子,是为生活而奔赴的父亲,更是年轻炽热的父亲。他身上散发出太阳的光辉和坚强粗犷的风,如果将尼采的超人形象化,那一定不止局限于文字,更是我的父亲。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粗浅地统计一下,爸爸已跑过累计超过150天3600小时10万公里的路程,这也是我们家庭的安稳幸福之路。
那时候,我年龄不达规定,所以还没有上学。除去吃饭,每日在家里只有两件事,玩耍和等待。玩耍就是央求妈妈打开动画片看一会儿,跑到楼下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们打打闹闹,等妈妈把忘情的我提回家后,就开始等待。等妈妈接姐姐下课回家,等爸爸下班抱我亲我。
我的房间在北面,也是方便勘察的一面,单元门和人行道都在北面。妈妈为了安抚我独自在家,出门接姐姐回家前,会给我打开动画片。那时还没有时间意识,只记得放完当天的最后一集《哪吒传奇》,就大约是家人先后回家的时候。姐姐从小就是比我努力踏实的小孩,回到家里和我腻歪一小会儿,看我快气哭或者笑傻,立马就收,回房间规规矩矩地写作业。等一会儿,姐姐忙起来,我自觉没趣后,就开始执行给自己设定的一天最后的任务,为举行爸爸回家仪式。回房间踮起脚来,竖起耳朵,趴窗户,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早已成为肌肉记忆。回想起来,“警犬”大黑狗的活原来是我抢了。看到爸爸出现在视线里,我真想和全世界宣告——我爹回家了!我一边在窗边大喊“爸爸”,一边看他停好车,冲我笑。过会儿听着他扑通扑通得急促地上楼步伐,我小跑到客厅鞋架,给爸爸拿出拖鞋。等他换好鞋,又是紧紧抱我在怀里,用胡茬扎扎我。那时候觉得,除了部分生活习惯的改变,在村里和在城里对一个和谐的家庭来说是没有太大区别的。又哪里知道,父亲和母亲肩负多么沉重的生活压力。
快乐与悲伤总是相伴而行的,佛说众生皆苦,实在是深刻的。印象中,父亲几乎从不落泪,好像永远是乐观、坚强并睿智的。但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记忆中,仍留存着四次父亲的眼泪。第一次,是2008年初春,大哥结婚。大哥是大爹的儿子,和父亲年龄相差不大,他们的关系,就像汪曾祺笔下的“多年父子成兄弟”。第二次,是2013年盛夏,深爱着我们,且我们深爱的奶奶去世。第三次,是2016年春节,姐姐受到惊吓,去医院的救护车上。第四次,是2022年正月,我因抑郁成疾想要退学。这四次,都震颤着我的心。我想着重说,奶奶去世那天,父亲的眼泪。
或许人真的会对自己的离开有所预感,2013年新年,奶奶说,那是她最后一个年了。2013年盛夏,奶奶与我们长辞。去世前,她已经瘫痪八年,在炕头静静地坐了八年。瘫痪的前几年,奶奶相对健康的时候,用我们本地话说,是一个很体面精神的人。每逢节日假期,父母就带我和姐姐回家。春秋,爸爸带我们围着奶奶晒太阳,听她和邻里聊天,边看边学奶奶的高情商。夏季,爷爷会用轮椅推她去树荫下乘凉吹风,爸爸就在旁边泡茶喝茶。冬季,奶奶不能出门受凉,常常静静地看窗外院子里未扫净的积雪和阴沉的天空,爸爸便带我们围坐在奶奶身边,热乎乎的炕上一起取暖,把奶奶的视线拉回身边。
但生命,是不可回头的箭。奶奶的生命,也在聒噪的蝉鸣中,走向了阴沉的冬。临去世那年,奶奶总长吁短叹,说身上疼。长辈们带她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发现早已是直肠癌晚期。医生说,奶奶身上经历的痛苦,是时常不亚于分娩的剧痛,难以想象,奶奶是怎样忍到病情恶化的。
那时,爸爸在威海做生意,只能尽量多的往家跑。初夏季节,她的病情便每日险于一日,爸爸把威海的生意转让出,安心地回家了。回家陪伴,也是回家送别,他的母亲。我不知道,那十几天的陪伴,对于爸爸、伯伯和姑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也难以想象他们以怎样的心情面对母亲生命的飞速流逝。很多人说,对癌症患者,尤其是高龄癌症老人的去世,亲人其实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我想,对我的父亲来说,那不是一场考试,无论怎么做心理准备,总是不足够,是只能被动接受的告别。
奶奶是在凌晨时分去世的。原本日日都如此的朝阳,那天突然变了,像血一样。弥留之际,我们围着奶奶哭喊着,姑姑和爸爸把奶奶扶起来,支撑她坐着,用干净温热的毛巾给奶奶擦身体。按照青岛农村的习俗,要在亲人咽气之前,干干净净地穿上寿衣,体体面面地走向彼岸。爸爸为奶奶擦着脸,他再也难抑滔天的悲情,把奶奶抱在怀里,把奶奶的手握在手里。他哭着,一遍又一遍地用奶奶的手抚摸自己的脸,用泪水浸润奶奶逐渐失去热度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小四儿啊……”
去年是奶奶去世十周年,按照习俗,要最隆重操办,这是葬礼的真正完成。我的长辈也都会回家,送奶奶最后一程。在和爸爸去接三爹回家的路上,我问爸爸,还想奶奶吗?爸爸没有正面回答我。沉默良久,只是告诉我,他接受了。我望着父亲脸上深深地如山峦起伏般的褶皱,重重砸下几滴泪水。生存,总在指引着我们,要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身为人,却总面临难以心安的迷惑与困窘,游目骋怀也总要有所系,父母所在,便是归属。现在,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父母与我也有告别的那天。但我大概也会学着父亲的样子,独当一面,深深想念。
作为人类,我们难以逃离时间的单向流逝,而回忆与感受力是自然神施予人的恩赐。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过去,反映着当下,指引着未来。回想起这些,我感恩父母,给我充满爱意的童年,让我无忧无虑成人,直到现在仍坚定地支持我所做出的选择。父母之爱,是我身处的巍峨群山,也是我眼前的万里霞光。
人的身体是一条流动的河,流淌着父亲和母亲的血与爱。此后,我仍将持续温热地融化,我所生存的世界,无所不至。
作者简介:
王蕴峰,山东青岛人,西北大学哲学系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庄子哲学。作品曾获奖“叶圣陶杯”优胜奖,“新世界”杯二等奖。作文曾发表《青岛日报》,入选济南市中考作文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