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种植历史上千年且能在不同时期获得诸多盛誉的蔬菜,想必不会太多。当胡萝卜在宋朝由地中海地区传入中国时,有一种蔬菜已作为我们的大国“使者”走向了朝鲜和日本,被当地宫廷贵族尊为“唐菜”;当玉米和辣椒在明朝万历年间经西洋商船,从我国东南沿海登陆时,她已被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记载,“菘,即今人呼为白菜者……北方者多入窖内”。又四百多年后,她再次出现在鲁迅先生的《藤野先生》一文中,“大概是物以稀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这或许是大多数国人对它的第一印象。
是的,我想说的正是胶州大白菜,俗称胶白、胶菜。她的种植历史可以远溯到唐代,并成为盛世诗朝备受赞誉的珍馐佳肴。试想,胶白即便没有遇见李白、杜甫、白居易,那也应该与杜牧、李商隐打过照面的吧。至于到宋一代文人墨客的筵席上的风流,就更不必多言了。至少苏东坡说过,“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 ,将其与羊羔、熊掌相媲美。
到这里,你一定开始犯疑:白菜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蔬菜吗?胶州大白菜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可以在诸多蔬菜中突围,声名远播,获得如此尊崇的地位?
胶州大白菜,因产自山东胶州而得名。“胶白”的与众不同,首先得益于胶州得天独厚的水土,地处北纬中纬度的胶州,在胶东半岛的温柔怀抱中,其土壤之沃、矿物之丰、雨量之沛,二十七条大小河流日夜流淌。“胶白”多沿河种植,尤其以三里河一带最为正宗,大白菜深扎根,叶子卷得更结实,以质嫩、味美、汁鲜、帮薄、纤少等闻名。
我初见胶白时,也尤为震惊。朋友喜滋滋地抱着一颗胶白到我跟前,当然,还未来得及系上红头绳,其个头要比寻常白菜大出许多,一颗胶白往往都在十几斤上下,外叶青翠,芯叶嫩白,叶片厚实而富有光泽,叶脉清晰可见,宛如自然界中最精致的纹理。轻轻触摸,那是一种羊脂玉的质感,坚韧中带着一丝柔和,宛如大自然与时间共同雕琢的艺术珍品。
朋友徒手将白菜从中剖开,掏出一捧菜心,递给我:“这是最嫩的一部分呢,尝尝看!”
我愣在原地:“这白菜能直接吃吗?”
“脆得很,甜着呢!不会让你失望的!”
盛情难却,我试着朝嘴里送,嘎嘣一声脆响,只觉如牛乳一样的鲜汁盈满口舌间。胶州大白菜是脆甜的,用胶州人的话说,“帮嫩薄、汁乳白、味鲜美”。诚不我欺!
朋友见我渐入佳境,继续讲述胶白的食材魅力,烹调也是滋味颇丰,拌、炒、蒸、煮、熬,均可做出百吃不厌的美味。譬如,大虾烧白菜、白菜心拌海蜇皮、白菜炖粉条、白菜饺子都是胶州的美味佳肴。即便只是用沸水浇淋,也能端出一盆鲜美可口的高汤来。在胶州人的记忆里,大白菜是餐桌上的必备佳肴,这种滋味是胶州人的独有记忆,是亲朋好友相聚时的温馨见证。
胶州大白菜的种植史这么长,受青睐程度这么高,关于她的故事自然不会少。我几次想避开其中的一个故事,但思忖再三,终究觉得避不过去。
时针拨回到一九一五年,凛冽的西北风呼啸进了北京城。一个身材矮小、微胖、脖子粗的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复辟称帝了。这一年他五十六岁,距离他生命的终点已不足一年。不久后,他想起了曾经的老主子,既然老主子的江山都已尽归己手,而她曾经啧啧称赞的一道美食,我也不能甘落其后。口腹之欢固然要满足,更重要的这是皇家身份的象征。
这道菜正是胶州大白菜。
于是,他马上找来内务总长,让其安排人手,去千里之外的胶州采办大白菜。指令很快抵达胶州。彼时,胶州正宗大白菜仅产自三里河高家的一片土地,归清代中期著名左笔书画家高凤翰后人高方林所有。年逾古稀的高方林对京城的这位非正统皇帝深恶痛绝,但在官府的强压下,他也不得已带着全家,从已收获的大白菜中进行挑拣。但高方林留了一个心思,巧借天寒地冻之故,有意拖延时日,直到春节后才算是勉强凑齐了数量。
这一日,天气出奇的好,暖阳高照。眼看押运大白菜的专列火车已进入胶州站,高家的稀罕物即将装车运往北京。按理说能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算了结一件事,此后就省去了纠缠。但高方林始终一脸不悦,因为在他看来,这一起装车被拉走的,不仅是大白菜,还有他个人的气节名声,以及高家几代人甚至全胶州子民的忠信礼义。说来也凑巧,高方林这两个月的有意拖延,却等来了老天爷的相助。忽然间,天色骤变,气温陡降,刺骨的西北风裹挟着骇人的酷寒,如同冰冷的刀剑,席卷大地。寒风割在脸上,把人从里往外冰了个透心凉,这种极端的天气在胶州也是百年难遇。娇嫩的贡菜哪经得起这般摧残,负责押运的官员们只能望天兴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装车待运的大白菜,在极寒肆虐下一颗颗变成了顽石。没辙了,要想让高家再筹集出第二批进贡的白菜,那得再等上一年。
转眼六月,胶州三里河的大白菜还未下种,京城那位“天子”却一命呜呼,至死没能如愿解馋。
行笔至此,读者诸君应该没有悬疑了,此人正是袁世凯。
胶州大白菜是青岛的“岛粹”,也是中国的“国粹”。她生而尊贵,有自己的拒绝,也有自己的选择。这一次她拒绝了北上。但是在一百年后,她却选择了南下。
前几年,胶州大白菜开始走向南中国大湾区,前往澳门参展。然而,这条推介之路却在临门一脚时给她预埋了一场风险。当胶州人把遴选好的系好红头绳的大白菜,历经两千公里运到珠海时,由于第一次参展通关经验不足,出口蔬菜需要办理的商品备案、商检预审、出口资质、单证准备等一系列复杂手续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倘若按部就班办完手续,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了。大白菜在路上已耗时两三天,珠海倒没有极寒的冰冻天气,但与之相反的是,四季如夏的气温带来的是另一种考验。倘若等一切手续办完,大白菜就该腐烂了。一行人陷入了僵局之中 ,在温热的海风里一筹莫展。难道胶白的此次澳门之行的终点就在这里了吗?答案当然是不!听闻此事的澳门山东社团总会执行会长的出现让事情迎来了转机,他凭借一己之力带了一部分白菜入关,总算为胶州大白菜的此行续航,顺利进入了澳门。毫无悬念,率先品尝到“胶白”的美味的市民们对其赞不绝口。自此之后,胶州大白菜频繁地被端上澳门、香港的各大宴席。
当然,胶州人与大白菜的主动选择远不止于此。在此之前,她还被选为“国礼”出使,去庆贺前苏联领袖斯大林的七十寿辰。又九年后,她再次受命出征,代表胶州敬送给宋庆龄先生,成为国家领导人与老百姓之间亲密的纽带……
我常在想,一百年前胶州湾的那场意外的天气,让胶州大白菜进京失败,得以保全了高加林先生及家族的气节名声。这究竟是上天的选择,还是高加林的选择,或者是胶州大白菜自己的选择?
我认为,三者都是。
当高加林先生看到自己家族历尽辛苦种植出来的胶白,被天下人视若珍品的胶州贡菜毁于顷刻间,内心到底是心疼还是欣慰?我想应该是后者多一些吧,委实让人万千感慨。其实,高先生大可不必纠结于名节的得失,因为从他决定拖延行事的那一刻起,他正义的形象就已立起来了,丝毫不会遭受贬损。
毫无疑问,一百年后,胶州大白菜的南下虽然经历了波折,却获得了意外的成功。这一次是胶州人、澳门山东社团总会和大白菜的主动抉择;这是青岛胶州湾人向澳门送出的压箱底儿的礼物,澳门人以及更多的湾区子民回馈给了胶白最热情的赞誉;这是一片橘色的海相遇另一片蓝色的海,激发出更为绚烂更加迷人的海潮。
事实上,一千年多以来,胶州大白菜从来不缺乏盛誉,她有自身尊贵的血统,也有最朴素的精神最淳厚的涵养,她所缺乏的是与更多的人相遇的机缘。相遇之间,彼此幸运。
作者简介:阳春 1983年端午前夜生于四川省威远县。毕业于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已出文集《墙外行人》、诗集《去云彩里打个盹儿》等多部,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文学选刊。荣获第六届中国青年诗人奖、中华文学年度散文奖等嘉奖。历任《今古传奇》杂志编辑、西祠胡同网站主编、《中华文学》杂志主编,现任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