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拥抱世界的港湾 连接天下的彩虹
中国文学史上,有这么一个人,读通他的作品,我们这一生的困惑都有了答案。

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他是一个民族解放的急先锋,给革命以很大的助力。他并不是共产党组织中的一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的。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鲁迅先生的第一个特点,是他的政治的远见。……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中国的问题,鲁迅看得最准。鲁迅关注的,不只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具体问题,而是中国如何从一种半封建半殖民的文化中突围。
在中国的传统观念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从隋唐开始乃至明清,开科取仕,想要登上仕途为国效力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读书。读什么书?读孔子编订的《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读朱熹编订的《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因为科举考试的命题取自“四书五经”,行文要求“代圣贤立言”,只能用孔子或朱熹的口吻说话,解释“四书”只能依“朱注”,不许自由发挥。文体有固定格式,700字以内,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几个部分组成,即所谓的八股文。作文重格式,轻内容,千篇一律。祖祖辈辈中下层人士想要出人头地,走的都是科举这条路。
鲁迅的爷爷周福清算是走出了头,33岁考殿试中三甲第15名进士,被钦点为翰林院庶吉士,类似于现在的博士后。翰林院实际上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兼顾问、参谋、秘书班子,历来被视为“清贵”之选。周福清一心往上爬,在同乡京官的指点下,卖田捐官在京候补,最终补了一个从七品的内阁中书(相当于部委秘书),如此做了十几年的京官,直至鲁迅的曾祖母戴老夫人去世。
儒家文化有“百善孝为先”的传统,朝廷官员若逢父母去世,一律停职守孝,回家守孝报恩满三年才能复职,因此周老爷回到绍兴。
回到绍兴,本可以享受儿孙绕膝的安闲,但周老爷却不得消停,他加倍地忧愁,只因恨子不成才。长子周伯宜自幼苦读,20岁考中秀才,同年得子鲁迅,下一步是考举人。然而周伯宜屡应乡试未中,闲居家中。那年,正好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全国癸巳恩科乡试提前举行。又巧,前来浙江做主考官的殷如璋是周福清的同榜进士,周家有5家亲戚有儿子应试,他们凑足一万两银子找上门来,让周福清送给殷如璋,并承诺事后还会给一定的报酬。这年周伯宜也参加乡试,连同他在内,一共6人。周福清决定自己牵头向主考大人行贿。
主考官从水路来,要在苏州稍作停留,周福清躲在阊门码头另一私船等候,见殷如璋官船靠岸,便指派仆人陶阿顺去行贿。陶阿顺揣着一封信,急急上前投帖,主考官知趣,得信瞟了一眼并不立即拆看。
随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阿顺乃普通乡下人,生怕大额银票有所闪失,因而不知轻重,在外边等得急了,便扯开嗓门喊:“殷老爷,信里还有一万两银票呢,大人收了银子怎么连个收条也不打啊?”
听到喊声,殷如璋尴尬至极,只好把那封信递给副主考官周锡恩,以示自己无私。信一拆开,一张纸条和银票一起掉了出来。纸条上写的是:“计开:马(官眷)、顾、陈、孙、章;又小儿用吉。均用‘宸、衷、茂、育’字样。”诀窍便在“宸、衷、茂、育”四字上,也就是将来考试答卷中要记上去的暗号,主考官如果在批阅试卷中看到有用这四个字做标记的,便可高抬贵手。
很明显,周福清牵头欲用一万两银子买6个举人。历史上,殷如璋的官声并不好,他也不是什么廉洁高尚之人,但此刻摇身一变,翻脸不认人,立马下令逮捕陶阿顺送交苏州府审讯,并一查到底。周福清先是以患病为由逃到上海躲避,朝廷下令将他革职,正四处查拿。信内提到的几位举子“一并扣考”,不得参加考试。周伯宜也被官府抓进监狱顶罪,并被革去秀才身份。这下可把他的为官之路堵死了。秀才,算是进入了有“功名”的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差徭、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受刑等特权之外,更重要的是,秀才是进一步考举人、中进士、当“大老爷”的进身之阶,没有这个起始功名,啥也谈不上!
据当时只有5岁的鲁迅三弟周建人的记忆,时常有官府差役“捉拿犯官周福清!”的吆喝声出现在周家房前屋后,“好像是万里晴空,忽然听到一声霹雳”。后来,周福清估摸逃无可逃,将来连累的人不仅仅是儿子、亲朋,还会越来越多。于是他到官府自首,就这样周伯宜被放归。此案经刑部上呈皇上后,光绪皇帝龙颜大怒,将周福清判收狱“斩监候”,即死刑缓期执行,要等到“秋后处决”。周家于是卖了家族的良田和店铺,上上下下疏通关节,发动周福清的科举旧交、京官同僚来为周福清解困。
从清光绪二十年(1894)起,周家每年都要设法活动,将周福清的姓名列在“勾决”名册中“实情”一栏之外,才能免死。这笔花费是相当可观的;此外,周福清以死囚的身份关在浙江臬司监狱中,如果希望获得较好的待遇,必须上下打点,这也不是一点半点银子的事。以后一年年往后拖,年年花钱打点。周家大量使钱行贿官府,这种“活动”一直拉锯8年。
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内心同情洋务运动,厌恶科举。无奈封建大家族笃行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老爷子一手策划科考作弊,儿子招至牢狱之灾,还不能有半句牢骚和怨言。周伯宜出狱后,郁怒成积,变得喜怒无常。他破罐子破摔,甚至时常酗酒,酒后甩筷扔碗、吸食鸦片。最后,周伯宜一病不起,先是咳嗽,然后是咳血,还合并全身水肿,这其实就是肺结核伴随营养不良性水肿。病情发展到肝硬化而死,死时年仅36岁。

这年鲁迅15岁,父亲病逝,连上学的学费都交不起。鲁迅在《阿Q正传》的自叙传略中写道:“听人说,在我幼小的时候,家里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并不很愁生计。但到我十三岁时,我家忽而遭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
沿着父辈的路走不下去了,这便有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孔乙己,一个在咸亨酒店里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因好吃懒做,又自命不凡,不愿脱下长衫与短衣帮为伍。打着窃书不能算偷的旗号,偷到了丁举人的家里,被打折了腿,用手爬着走到酒店要一碗温酒……
鲁迅的家史显现了儒林内外的腐朽,孔乙己的经历道尽了“士农工商”社会的愚昧。
无奈,家乡的私塾三味书屋,鲁迅交不起学费,便要逃到异地南京,进入金陵“无需学费的学校”江南水师学堂。
他在自叙传略中写道:“我要进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的母亲没有法,办了8元的川资,说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为那时读书应试是正路,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然而我也顾不得这件事,终于到N进了K学堂了。”
中国的儒家士大夫,开口治国安邦满腹经纶,但基本是科盲。在江南水师学堂里,有位汉文老师说地球有两个,一个叫东半球,一个叫西半球,一个自动,一个被动。已能自学看书的鲁迅便在台下起哄。海军学校学生按理应天天习水,学堂原有大游泳池,因为淹死了两个学生就被填平,还在上面造了个小小的关帝庙来镇邪。
几个月后,鲁迅被江南水师学堂警告,遂转入南京矿路学堂,因祸得福,在这里扎扎实实学了三年“矿学”“地质学”“测算学”“测图学”“全体新论”“化学卫生论”等课程,还掌握了德语,后来据此翻译了《死魂灵》。毕业时得金质奖章,一等第三名,获官费对日留学。

在日本东京,中国留学生会馆楼上的地板每晚咚咚咚地响得震天,留学生们热火朝天地跳交谊舞,鲁迅没有参加,而是到门房里买几本书看。他的兴趣在人类进化史,他与浙江同乡会的同学一起创办百科全书式的月刊《浙江潮》,所撰稿子除了从德文版翻译的各种欧美小说,还有矿物地质论文等。1903年,鲁迅发表了近万字的《中国地质略论》,是中国首次使用“侏罗纪”“白垩纪”等地质年代中文名称(从日文翻译),首次使用“猿人”“化石”的概念的人。1906年,鲁迅与路矿学堂同学顾琅合著完成著作《中国矿产志》,被清末、民国初期的教育部门指定推荐为“国民必读”和“中学堂参考书”。这两部作品是中国人较早的地质专业论文之一。1903年,鲁迅在《月界旅行》的序言《说鈤》一文,刊发于《浙江潮》刊物上;这里的“鈤”是指化学元素“镭”,距玛丽•居里获诺贝尔奖只隔了半年。
鲁迅之所以提倡新文化运动,是因为他不满足于“子曰诗云”,是因为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我们来看鲁迅《在酒楼上》的一段对话,那是辛亥革命失败后,小说中的“我”遇见了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吕纬甫。
“自然。你还以为教的是ABCD么?我先是两个学生,一个读《诗经》,一个读《孟子》。新近又添了一个,女的,读《女儿经》。连算学也不教,不是我不教,他们不要教。”吕纬甫似笑非笑答。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他们俩都曾经是五四运动的弄潮儿。
“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吕纬甫已变为一个模模糊糊,精神麻目的人。
“我在少年时,看见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便以为这实在很可笑,也可怜。可不料现在我自己也飞回来了,不过绕了一点小圈子。”
为什么不能飞得更远些?为什么绕了一点小圈子又回来了?鲁迅在100年前提出的这个问题,而今似乎应该重新提起。
如今,世界格局一有风吹草动,便有人跳出来说英语无用。有位网络名人在台上振振有词:30年后高考不考英语,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另一位大学教授信誓旦旦,要将英语从高考“下架”,指责中国之所以如此重视英语是因为对本民族语言不够自信,说汉语是世界上使用人口最多的语言,云云。
汉语是全球第一大语言么?很多人想当然认为是,毕竟,中国有14亿人,约占全球80亿总人口的17.5%呀。不过,这不是正确的答案。根据联合国最新公布的数据,全球有190多个国家和地区共14.5亿人熟练掌握英语,占世界人口比例高达18.4%,是全球第一大语言。
使用人数固然是衡量语言是否在世界上通用的重要标准。另一个更重要标准是使用人群在全球是否广泛分布。从这个意义上讲,能称为全球通用语言的只有三种:英语、西班牙语和法语。尽管全球有11亿人讲普通话,但是高达96.3%都在中国大陆。联合国统计中国大陆约有1000万人掌握英语技能,仅占总人口的0.7%,在世界排名百名开外,接近全球垫底。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电脑的语言是什么?是数字加英文,你能看懂的手机通信,只是代码输出的中文界面。假如青年一代只懂“子曰诗云”,能奢谈什么AI人工智能时代?法国人是出名的傲慢,也曾一度尝试电脑代码使用法语,但终于败下阵来,是因为法语的“纯净”敌不过英语的包容。
民粹与其说是自信,不如说是科盲,是故步自封,自己学不好英语就让大家都不学英语。举着阿Q精神,能将国人引向现代化吗?
1902年2月,20岁的鲁迅赴日本求学。鲁迅为什么要到日本求学?
是因为,1895年,甲午战争爆发,中国败给了日本。
国际社会在战前一直看好清廷,双方在开战之前均接受不同程度的西化,这是中国的同治维新与日本的明治维新在较量,双方都前往英、法、德、美等国购买坚船利炮,使用西洋式战舰,但为什么是日本方面获胜?
中国的同治维新起自1861年,早于日本明治维新7年,历经同治光绪二朝,由慈安、慈禧两宫太后所主导推动。
北洋水师的重型铁甲舰“定远”“镇远”号称“远东巨舰”,是当时远东吨位最大,火力最强的舰只,并在旅顺修建了新的军事基地。“平远”是福州船政局首次自行设计建造之全钢甲军舰,也是19世纪末中国造船工业的登峰之作。
同治维新是在皇权之背景下发生,所以整套管理方式是官僚主义的:随意,没有远见,缺乏完整计划,会计没有审计制度,账目不能有效核实,人事管理漫无标准。
早在洋务运动初起,1888年清军原本打算从海外预订购入300箱炮弹,因为朝廷拨定的北洋经费号称200万两。但最后到手的经费仅有五六十万,未能如数购买炮弹。甲午战争之前6年都没有钱再添置铁甲舰。在此期间,清廷重修颐和园花费约800万两白银。1889年光绪皇帝大婚,花费白银550万两,即三艘半定远级铁甲舰的费用。可见官僚政风败坏,经费受到皇室活动的影响。
陆军购置大量德式武器,标准并不统一,一个武器对应一种子弹,子弹用完,则无法使用其他武器的子弹。
天津机器局生产的炮弹,仍使用黑火药填充。发射后,黑火药燃烧产生的残渣附着膛线,还有大量白烟,需要清洁膛线及等待白烟散去才能再次开火。而日军早已使用黄火药制作炮弹,可以连续发射。
北洋海军发射的炮弹中,有的弹药里“实有泥沙”,有的引信中“仅实煤灰,故弹中敌船而不能裂”。当时在镇远舰上协助作战的美国人马吉芬认为,“吉野号”能逃脱,是因为天津机器局制作的炮弹质量粗糙,大小不一,铁质差。
英国远东舰队司令裴利曼特评论说:“中国水雷船排列海边,无人掌管,外则铁锈堆积,内则秽污狼藉,业已无可驶用。”
此时的日本已经用重金向英国阿姆斯特朗兵工厂订购快速巡洋舰,并安装刚刚可以应用的小型速射炮,其发射速度为原来大炮的8倍,在同一时间内发射出大量炮弹。
对比中国大量外购装备,日本的军械生产已经开始走向成熟。这也导致清军在作战时弹药制式的不一致(日军自制枪械口径一致)。而面对原材料(如铁矿)的短缺,日本采用自行改进的意大利黄金式火炮技术,解决这个问题。
据传,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只识弓马”,缺乏现代科学知识底蕴和军事素养。
清军的编制极为简单,日军则已有工兵与辎重兵的区别。清军士兵普遍训练不足,只会喊一声就往前冲,不考虑利用地形地物,从不用跪射、卧射等射击姿势,一律站着射击,开炮前还要先摇动大旗。
北洋海军将领大多数是福建船政学堂驾驶班早期毕业生,由于早期办学水平不足,他们在船政学堂仅接受简单的英文、算法、驾驶、测算、枪炮操法培训。1877年春,清政府在福建船政学堂中选出12人,打算送入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进行培训。6人到英国后仅上舰实习就结束了训练,只有6人正式入学。留学生监督官向朝廷禀报,所有人成绩排名却是甲等。
日本在甲午战争之前已经完成全国范围内的普及教育,明治政府以法国、美国为榜样,建立完善的教育体制,使得每一位应征入伍的士兵都具有中等以上的文化水平。学校着重灌输西方近代文化思想并传授理论科学知识。中学就开有算术、地理、外国语、博物、地质学、天文学等课程。大学开设力学、文学、法学、医学等方面的课程。相对于中国海军留学生不到3年的留学期限,日本留学生有10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海外学习。
1895年2月10日,定远号弹药告罄,不知为何,清军拥有的3431枚开花弹不在舰上,而是存放在旅顺、威海基地的弹药库里。主将刘步蟾下令将舰炸沉,随后生吞鸦片自杀。12日,丁汝昌亦自杀。17日,日军在刘公岛登陆,济远、广丙、镇中、镇东等10舰为日军所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
日军攻陷旅顺,执行旅顺大屠杀。根据英国战地记者维利尔斯的报导,短短4天市内就有2万人遇害(此数字包含战死之士兵,战前旅顺人口仅6000人,清廷增兵后,含兵卒在内人口方为2万人),只有埋尸的36名华人幸免于难,而这36人的帽子上还写著“此人不可杀戮”的标记。
《纽约世界报》记者詹姆斯•克里曼写道:“我经过各街,到处见尸体均残毁如野兽所啮。被杀之店铺生意人,堆积叠在道旁,眼中之泪,伤痕之血,都已冰结成块。甚至有知灵性之犬狗,见主人尸首之僵硬,不禁悲鸣于侧,其惨可知矣……”
1895年4月17日,清朝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甲午战争结束。持续30余年的洋务运动也因此结束,清廷的国际声望一落千丈,西方列强开启瓜分中国的狂潮。
日本方面,工具的西方化导致思想和制度上的西方化。中国方面,西方的科学与儒家文明冲突,大量的保守士大夫使洋务运动不可能进行到底。这是工商的务实与官僚虚诳的较量,是明治维新的彻底战胜了同治维新的半途而废。
甲午中日战争以后,中华朝贡的体系在东亚地区彻底崩溃,日本从“被压迫国”转向“压迫国”。拖着一条大辫子的中国男人的形象常常是吸鸦片、患痨病,被认为是“东亚病夫”。
在这样的国际背景下,年轻的鲁迅登上了赴东京的轮船。透过鲁迅的眼睛,我们看到: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象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鲁迅进了东京弘文学院江南班,但他是一个另类,第一个剪掉那滑稽的大辫子。
在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日文两年毕业后,鲁迅本应继续采矿冶金科学习,但他决意学习西医。
治疗痨病,是触发鲁迅东渡求学的直接原因。他认为:西医对日本的维新有助力,中医对痨病束手无策。
也许是父亲的痨病长期依赖传统中医,鲁迅已生出许多困惑,在《呐喊》的自序里,鲁迅写道: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蟋蟀一对(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即便让人啼笑皆非,但这差使在鲁迅并不为难,走进百草园,10对也容易得,将它们用线一缚,活活地掷入沸汤中完事。可一百对下肚,也无济于事。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一味叫“败鼓皮丸”的中药。这“败鼓皮丸”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它。
更可怕的是,咳血补血——吃蘸有人血的馒头!鲁迅的小说《药》描写了那个阴森恐怖的镜头: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老栓打着灯笼,走在街上。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走到丁字街口,突然一大簇20多岁的人潮一般向前赶,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青年的青春热情,如此而已,看看杀人寻热闹。那是1907年7月15日清末革命党人秋瑾在绍兴轩亭口英勇就义的镜头。“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滴。“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华老栓紧抱着纸包,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奔回家去,华大妈接过血馒头,包上荷叶塞进灶里烧烤。汗流夹背的小栓瘦得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然而,小栓还是走了。
那时的中医,对痨病只能隔着手臂疹脉,舌尝百草敷衍;那时的西医,已经拿着柳叶刀切开人的胸膛看个究竟。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西方科学家认为结核感染与肺解剖结构中的无效腔相关,因此开发了人工气胸、胸廓成形术、软胸成形术、肺切除术等方式以消除结核病灶或改变肺解剖结构。用显微镜去观察结核分枝杆菌的生长,想办法从化学物质中提取链霉素去抑制核杆菌。
带着对解剖学、化学、生物学的向往。1904年,鲁迅来到远离东京的一个偏僻小城镇,进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成为该校第一个中国留学生,学制4年。学校决定不收鲁迅学费。
在仙台,给鲁迅影响最大的是解剖学老师藤野严九郎。日后鲁迅在散文《藤野先生》里写道: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迭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胡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有关教书先生的笑话,留级的学生是笑得最起劲的。相反,鲁迅最喜欢藤野先生,“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藤野先生也特别关照这个中国留学生,把他叫到研究室来,要查看鲁迅的课堂笔记本,每星期一回,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有一回藤野先生将鲁迅叫到他的研究室,翻出鲁迅画的一个图,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和蔼地说道:“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这让鲁迅明白何为学术。隔臂疹脉讲究相像,柳叶开刀讲究精准。
仙台的解剖实习课过了一星期,藤野又叫鲁迅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说道:“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这两个不同国度的人,心灵是共通的,他们都是自己同族的另类,他们都是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他们在相互慰藉。鲁迅认为“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藤野对鲁迅有热心的希望,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
但藤野也偶有使鲁迅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鲁迅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鲁迅何尝不知道中国女人是如何裹脚的呢?自己的母亲鲁瑞,是鲁镇大户人家的小姐,也裹脚。这是古代汉族女性的一种陋习。缠足约起源于北宋,缠足最初流行于妓女之间,之后逐渐影响到中上阶层的妇女。据说,由于缠足后行走困难,恰恰锻炼了阴道周围的肌肉,防止阴道松弛,甚至保持阴道处女般的收紧状态,清朝文人李渔在其《闲情偶寄》中发表言论,说裹脚的最高目的就是为了满足性欲。由于小脚“香艳欲绝”,玩弄起来足以使人“魂销千古”,是女人的第三“性器官”。小女儿未四五岁,无罪无辜,便开始受尽无限之苦。缠足的工作,多由母亲或熟习缠足方式的女仆实行。缠足时,除大脚趾外,其余四指下屈,并用长布包裹,用针线缝住。为紧缠,要将整个脚掌的脚骨,用力扭折,使其成为弯弓拱状,还要用竹箸像打石膏一样固定,要用小鞋束缚其足。假如用X光照一照小脚的形状,小脚趾是畸形的,像猪蹄。维新运动创始人之一的康有为发起反缠足运动,成立天足会。鲁迅的母亲思想开明,容易接受新事物,也放脚了。本家中有人扬言:“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这话,不屑置辩:“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鲁迅想要把这一切告诉藤野,但竟没有说。因为,这些难堪的事情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的母亲豁达开明没能走多远,竟给鲁迅包办婚姻。1906年7月,一纸电报将鲁迅召回:“母病速归。”开门一看,竟然是为鲁迅举办的婚礼,新娘朱安28岁(女大三,抱金砖),缠足、精于烹饪及缝纫、性格温顺、不识字。
这对鲁迅冲击很大,但他遵从母命。新婚后第四天,鲁迅就又东渡日本,回到仙台,致使两人婚姻有名无实。自身也是一个如此矛盾的矛盾体,如何说得清呢?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鲁迅孤独地坐在仙台医学院的课堂里,另一名老师在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鲁迅写道,“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在众人昏睡的铁屋里,你是孤独的;走出铁屋,你更孤独。唯有回到铁屋唤醒众人。这就是鲁迅弃医从文的直接契机。学业没有终结,鲁迅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辞,藤野送给鲁迅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惜别。鲁迅转学东京独逸语学会德语学校,并与同人创办文艺杂志《新生》,却因其中一人卷走了资本,《新生》腹死胎中。但鲁迅的决心没有死,他答应为《新青年》做点文章,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鲁迅在《呐喊》的自序里写道:
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908年,适逢章太炎流亡东京,鲁迅在章太炎家听《说文解字》《庄子》《楚辞》等,成为章太炎的学生。受章太炎影响,鲁迅于《河南》杂志第8期发表古文文章《破恶声论》,后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鲁迅认为,中国已经到了“寂漠为政,天地闭矣”的状态,需要“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来激发人们的“心声”。“华土之苦于强暴,亦已久矣。”
1909年,鲁迅从日本回到中国。回到了这个古老的铁屋,铁屋已危危倒矣,成为半封建半殖民的废墟。
此时的鲁迅,已是异常清醒的人。他有超强的语言能力,精通文言文、国语、吴语,日本语水平很高,德语也相当不错,略懂英文。鲁迅在陆师学堂附属矿路学堂就已开始学德语,到了日本以后,旧日本帝国的现代医学流行用德语,德文是医学专业必修的外国语文。鲁迅在仙台待了一年半,德文从来没有放掉,时时有在看书。他的科学素养已涉猎天文、地理、化学、生物学、史学、医学。他的作品有杂文、散文、旧体诗、短中篇小说、社会评论、自然科学著作、古代典籍校勘与研究、木刻版画研究、外国文学与学术翻译。他是一个穿梭古今中外,见过更大世界的人。
为推动新文化运动,鲁迅先后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优级生理学、初级化学,博物学教员,绍兴文理学院校长。1912年,他到北京中华民国教育部,促成政府通过章太炎的记音方案,作为国语的标音符号。此后又被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大学聘请为国文系教授。
随之,鲁迅的舞台也从浙江转到了北京。他肩上同时负着家与国的责任,那负担是相当沉重的,生存的空气令人窒息。
1917年7月不日,北洋军阀张勋复辟,将早已被辛亥革命废黜的末代皇帝溥仪扶上帝位,讨伐的军队打进北京城,清军溃败,仅7天功夫,溥仪宣告退位。然而男人的辫子忽又剪去忽又留起,在民众的层面搅起一阵风波……
鲁迅在小说《风波》里描述说,复辟闹剧破产后,咸亨酒店里也没有人说起张勋坐不坐龙庭的风波。剪了辫子的七斤,不再被妻子骂作“你这活死尸的囚徒”,一家人又安静地坐在土场吃饭。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不平而且康健,用筷子点着众人骂着“一代不如一代”。六斤的双丫角,又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辛亥革命没有因革去一条辫子就使社会生活发生实质性变化:现实依然黑暗浓重;保守、落后、愚昧、麻木的国民性仍未受触动;妇女儿童等弱者还遭受着精神和肉体的摧残。
鲁迅母亲一生饱受封建礼教的痛苦,因爱面子,不肯与亲家退婚约,硬生生又把一个小脚女人强加给自己的儿子。鲁迅一生对事奋斗勇猛,待人则非常厚道。他始终不忍对自己最亲切的人予以残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然而他的屈服,对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又是一场灾难。
他自己的内心是流血的,他多次对友人说:“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朱安说:“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很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结婚20余年,同房只有三四回,一直无儿无女,一直孤守空灯,静静等待大先生回心转意。可是某天,朱安看见大先生将北女师大学潮的学生领袖留在家里庇护,中秋节和女学生们一起喝酒,在朦胧的醉意中拍打一个个女学生的头;又某晚,大先生替借住在家中的许广平剪头发……她第一次发现,一向冷峻的大先生竟然也有柔情的一面。

朱安下意识摸摸自己脑后的发髻,大先生也曾从日本来信,让她剪发,让她放脚,让她上学堂,这些于她都是难事,没有照办。怨不得谁,连娘娘这把年纪,也自已识字拿着小说硬啃,书橱里的都读遍了,还常常叫唤:大先生,无书读哉!相同的故事,她是读过的,糊不了她。读过书的人,就是不同,你看那孙大总统的夫人宋庆龄,出得了大场面,那洋气亮得你不敢看。那许广平,大先生看上的,听说是近代广州第一家族许拜庭的后人,听说她的祖父是慈禧太后的干儿子,当过浙江巡抚,可在宫中骑马。她父亲虽然因为没有功名在身,终生未能做官;可人家的母亲是商人的女儿,能作诗词。养出的女儿学官话、上学堂,连缠足的罪也免了。现在还能给大先生热哄哄地写信,看,他们到底还是同居了,生一儿子。至此,朱安这只蜗牛落地,跌伤了——“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尤其令人唏嘘的是,迫害北女师大学生刘和珍、许广平的女校长杨荫榆,竟也是一个小脚女人。她自小被缠足,父母早早地将其许配给同乡士绅蒋家的公子,17岁当新娘,诚惶诚恐被揭开盖头时,看到的是一个嘴角还流着口水的痴汉,新婚第一夜趁丈夫熟睡,逃回娘家,从此成了“寡妇”。在这窒息的铁屋里,待不下去,于是逃出去,留学日本、美国。
在铁屋外,耐不住思乡,小脚穿着高跟鞋,又回来了。走路风摆荷叶摇摇欲坠,上任北女师大校长。她喝饱洋墨水,对学生的管理却是封建家长式的,我的地盘我作主:“见一封信,疑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日常管理中她又偏袒偏护,当年暑假结束后,因为战乱,路上不太平,有些学生归校迟了,杨荫榆便勒令开除,但是同样迟归的学生中,杨荫榆的同乡却不在开除之列,这引起了学生的强烈不满;1925年3月,孙中山公祭,北女师大的进步学生们也要求参加,却遭到了杨荫榆的强烈反对:“孙中山是实行共产共妻的,你们学了他有什么好?断然不准去。”
但是学生们并没有屈服,最终还是参加了孙中山的公祭,杨荫榆于是放言要严惩带头闹事的学生。这成了北女师大学潮的导火线,随后与校方冲突日烈,最终导致全校学生联名发起了“驱杨运动”。事态恶化。7月31日,杨荫榆致信警察厅,若干警察冲进校园,切断电源水源并封锁校门。随即杨荫榆宣布解散国文系三年级4个班,并开始驱赶和殴打学生,将北女师大学潮推向高潮。
时任北女师大教员的鲁迅立即动用各种关系保护学生,口诛笔伐,举国上下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学生运动。
在鲁迅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藤野先生的照片一直挂在那里。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枝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中日相邻,同种、同文、同伦理,内心怀柔,便为一衣带水。这两个心灵相通的人,有偕荣之谊。
正是出于这种对日本友人的感情,鲁迅全力资助,为二弟周作人娶了日本女人羽太信子;为三弟周建人娶了信子的妹妹芳子。
长兄如父,鲁迅为圆一个团圆梦,卖掉绍兴老宅,买下北京四合院三进宅子,号召全家住在一起。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同赡养辛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鲁迅安排周作人夫妇住在最好的第三进,周母和朱安、周建人一家住在第二进,鲁迅则在门房随便找了间房住,这一进里还安排了佣人的住处。
不料,原本亲密无间的同胞兄弟,在一起住了没多久就兄弟阋墙,最后形同陌路。整个周家大院都知道,兄弟反目的真实原因是因为羽太信子。
羽太信子在日本不过出身贫民,曾是受雇前来为周作人打理房间的女佣。据周建人回忆:她到了北京后,“穷人乍阔,喜欢讲排场摆阔气”,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出门必坐汽车(那时是非常稀罕的出行工具);饭菜稍不合口味,就撤回厨房重做;有了两个孩子,全家上下就雇佣了六七个男女仆人;孩子偶有伤风感冒,马上要请日本大夫出诊;日常用品也全是日货,在中国买不到的就托人从日本捎过来。钱的来源她不管,只图花钱舒服痛快。
鲁迅当时的月收入不菲,为300大洋左右,他除留下香烟钱和零用花销,绝大部分薪水交给羽太信子用作家庭开支。鲁迅加上弟弟周作人的薪水每月总共有六七百银元,当时北京市民每月平均的生活费用才二三银元,这笔钱过日子本该绰绰有余的,但是信子当家却经常捉襟见肘。鲁迅不仅把自己每月的全部收入贴进家用,还把多年的积蓄赔了进去。鲁迅自己半夜写文章时都没有钱买香烟和点心,狼狈的时候甚至要到处借贷。他从外面步行回家,只见汽车从八道湾出来或进去,急驰而过,溅起他一身泥浆,或扑上满面尘土,鲁迅曾感慨:“我就想,我用黄包车运来,怎敌得过用汽车运走的呢?”
对大手大脚花钱的信子,鲁迅让周作人劝说,周作人不敢。
羽太信子的性格相当泼悍,周作人早年携带家眷回国居住在绍兴时,夫妇间曾有过一次争吵,结果信子歇斯底里症(癔症)大发,周作人只能呆呆发愣,而信子的哥哥和妹妹指着他破口大骂,甚至一度被拉到日本使馆去训话。从此,他不敢再有丝毫“得罪”信子。
一旦鲁迅在经济方面稍微上心、认真一下,羽太信子就开始撒泼,说鲁迅偷看她洗澡乃至偷听他们夫妻房事。这不是胡扯吗?
日本的习俗,一般家庭沐浴,男子女子进进出出,相互都不回避。来到北京,周氏兄弟同住一院,相互出入对方的住处原是寻常事,在这种情况之下,偶有所见还值得大惊小怪吗?退一步说,若鲁迅存心要偷听他们夫妻房事,窗台外花草杂陈也无立足之地。
但周作人就是昏了头,只听枕边风,第二天一纸绝交信放在哥哥的桌面,转身就走。信的大意是“昨天才知道……。愿你安心,保重。”
鲁迅要求周作人回来当面说清楚什么回事,可周作人没有理睬。没有给任何回旋的余地。
鲁迅也没有辩驳,只在日记里写下一句:“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无奈之下,鲁迅找朋友借了800大洋,匆匆搬到北京西三条砖塔胡同84号,重新置下了个简单的四合院,并于1923年8月2日将老母鲁瑞与发妻朱安一起搬了出去。
大约在10个月后,兄弟俩终于爆发了那场著名的“骂架殴打”。即1924年6月11日,鲁迅回到八道湾胡同的旧宅,准备取走自己的书籍及一些什物。周作人及其妻羽太信子冷不丁由后院冲出来,对鲁迅破口大骂。周作人甚至拿起了一尺高的狮形铜香炉奋力向鲁迅头上掷去,鲁迅在西厢随手拿起一个陶瓦枕向周作人掷去,幸而都被旁人拦住。
而且在这之前,老三周建人已经被羽太信子挤兑得逃离北京,去了上海。这次,羽太信子终于又成功地挤走了鲁迅,周作人夫妇就这样“鸠占鹊巢”,成为八道湾周家公产事实上的唯一主人。
鲁迅对弟弟周作人的薄情寡义,一直保持沉默。为何保持沉默?好事者说,想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正人君子说,此为野史杂谈,难有认证。
更有剧情编造者发挥极度的想象空间,提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猜测:周作人的日本老婆羽太信子曾经是鲁迅的妻子。此论见1991年《明报月刊》第1期千家驹的文章《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它》,它的证据来自鲁迅1912年7月10日的一则日记。日记见字:“午前赴东交民巷日本邮局寄东京羽太家信并日银十元。”千家驹解释说,“羽太”即羽太信子,鲁迅把寄羽太信子的信函称为“家信”,可知他们是夫妻关系。更有好事之人据此解释,“鲁迅”这个笔名中的“鲁”字取其母鲁瑞的姓,而“迅”(xùn)与“信”(xìn)在南方是谐音字,系指羽太信子,所以“鲁迅”这个笔名反映了鲁迅内心深处母爱与性爱的冲突。这实在是捕风捉影的实例,肮脏的脑子写出肮脏的剧情。
其一,鲁迅的沉默,表明手足之情尚未泯灭,他在青少年时期如此,晚年也是如此。鲁迅从来没有讲过二弟周作人的不好,只对三弟周建人摇头叹气说了几次:“启孟真昏!”
其二,鲁迅的沉默,表明他看透了人性。人性之美善,以邻为友;人性之丑恶,以邻为壑。人性之丑陋没有底线,不限于哪个国度,也不限于哪个种族。同胞兄弟,有的血浓于水,有的煮豆燃箕。世态炎凉,炼就了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品性。
此事发生后,鲁迅在发表作品时曾用过一个笔名“宴之敖”,许广平解释说:“宴”者,从宀(家),从日,从女;“敖”字从出,从放;犹言其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赶出来的!其中包含多少无奈、痛苦和辛酸。
放大来看,“鸠占鹊巢”的事件不仅发生在周氏兄弟这个家庭,也发生在整个中国。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侵华,达14年之久。
而周作人,是彻底的“昏”,北平的绝大部分教授都不愿媚日,不给日本人做事,一路艰辛跑去了西南,只有他留了下来“附逆”,出任教育总署督办的伪职。即便是被鲁迅冠以“寡妇主义”头衔的杨荫榆,当日军强暴她的学生,她也敢挺身怒斥,最后被日军6枪打死。而周作人,只求一方书桌的平静,以致战后被判以汉奸罪。
抗日战争期间,鲁迅和周建人两家共十口人,也躲进了日本友人内山完造的书店三楼避难。内山完造是鲁迅的密友,1933年4月,内山完造以内山书店职员的名义替鲁迅租下大陆新村的住所(今上海鲁迅故居)。鲁迅自1933年4月11日至逝世前一直居住于此。
鲁迅住进内山书店,并不是龟缩,而是成为斗士,以笔为枪战斗。其间他发表了大量的杂文,“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题材广泛,对社会的黑暗面、民族的劣根性,观察深刻。形式灵活多变,有多样风格和笔法,有的隐晦曲折,有的幽默诙谐,均能在使人会意的一笑中达到讽刺的效果。有的沉郁严峻,在似乎从容的叙述中,蕴藏著对敌人的无限愤懑。
《三闲集》(1932)、《二心集》(1932)、《南腔北调集》(1934)、《伪自由书》(1933)、《准风月谈》(1934)、《花边文学》(1936)、《且介亭杂文集》(1937)、《且介亭杂文二集》(1937)、《且介亭杂文末编》(1937)、《集外集》(1935)……这些排山倒海的杂文,咄咄迫人,冷隽辛辣,气势恢宏,痛快淋漓地揭示了当时中国社会各方面的问题。毛泽东将之誉为“匕首”和“投枪”。
1935年,抗日形势更加迫切,周扬等人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1936年6月,胡风在鲁迅的支持下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激发了中国文坛关于两个口号之争,鲁迅逝世以后,论争逐渐平息。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因肺结核病去世,终年55岁。
假如,你能读懂鲁迅这个人,你也能读懂鲁迅的书,读懂中国。
主 编∣刘迪生
副主编∣钟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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