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旷野拾秋
文/王俊
大集体时期,社员们集体出工挣工分、分粮食。为不耽误白天劳动,分粮往往在晚饭之后。父亲一只箩头挑着我一只箩头挑块石头晃悠到地里时,粮食堆旁已经热闹上了,站着的,蹲着的,席地坐着的,吸纸烟的,磕烟锅的,搂着孩子喂奶的,箩头滚得满地都是。一根从电线杆上接出的电线缠在竹竿上,挂一盏明晃晃的大灯泡,灯下是一台大秤。队长举着大喇叭喊话:“社员同志们,今年老天爷长眼,该刮风时刮风,该下雨时下雨,人均400斤,能吃饱了……”“别扯了,赶紧分分回吧,不要耽误了黑来(晚上)搂着老婆睡觉。”一阵哄堂大笑之后,早有几个壮汉走上前抬粮。会计对着账本喊名字,一应一和,无比高亢。女人紧盯着大秤过斤两,男人将过完秤的粮食归拢成堆。沐着如水的月光,挑着自家的粮食,男男女女个个脚下像安了弹簧,一弹一跳的,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弹飞的样子。
我喜欢秋天,不仅因为秋天好吃的多——金灿灿的大黄梨压弯枝梢,红艳艳的萝卜顶着绿樱子斜出地面,蹦起来拽,弯下腰拔,往衣服上蹭蹭,吃着啃着就填饱了肚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父母忙着收秋,没时间管我,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野地里疯跑。
不过,我自由自在的背后跟着我的小脚奶奶。奶奶拐着她的三寸金莲走不了远路,光是家里的炕头锅台、鸡窝猪圈,就累弯了她的腰背、熬白了她的头发。只有在秋天,奶奶会出“远门”,带着我漫山遍野“拾秋”。生产队组织社员收秋,算得上“规模化作业”。掰玉茭、剷豆子、切谷穗、刨红薯、挖土豆……生产队长顶着日渐长出骨头的秋风,扯高嗓门喊:“一小队东头,二小队西头,三小队把中!”一窝蜂“抢”过去,难免有漏网之“鱼”。“拾秋”便是“捡漏”。
我和奶奶步母亲后脚早早便出了门。先去猥刺地和东瓜地,再去西瓜地和金山地……头天晚上,奶奶便根据母亲提供的“情报”制定出“拾秋”路线。进到地里,奶奶勒条黑布围裙、拄着镰刀颤巍巍打头阵,我和花耳朵挎个小篮子紧随其后。奶奶用镰刀捅横七竖八卧着的玉茭秆子念叨,人怕蛇虫,蛇虫也怕人呢。捅完又说,哪颗粮食不经冬夏?拾仔细些,多拾一点就能多吃一顿——对于经历过大饥荒年的奶奶和饱受饥饿感困扰的我们来说,每粒粮食都是“金宝豆子”。
奶奶还在念念碎,我和花耳朵早跑得没了影踪。我们要去寻搬仓(田鼠)洞,那可是现成的“粮仓”。我拿着小勾锄这边勾勾,那边挖挖,花耳朵将他的大脑袋贴向地面侦察“鼠踪”,顺粮食粒摸搬仓洞。搬仓洞一般比较浅,用勾锄挖几挖,拨拉开上面一层土,一个豆包状的小“粮仓”就呈现出来。田鼠极爱干净,不像老鼠那般邋遢。它打的洞分隔断,黄的玉米、红的高粱、黑的豆子,分门别类,各占其洞,捯饬得整整齐齐。“奶奶——”我尖叫一声,奶奶拐着小脚三拐两拐就赶了过来。在秋高气爽的旷野,我和花耳朵小心翼翼掬起小手捧宝贝似的将粮食捧进奶奶的围裙,小小的身体爆满收获的喜悦。对奶奶的围裙,我和花耳朵充满好奇。它就像个无底洞,挖好几个搬仓洞也填不满。它又像个聚宝盆,饿了,奶奶从里面掏出个面饼子;渴了,奶奶又变戏法似的摸出只烤黄梨。花耳朵说奶奶的围裙就像那只装大魔鬼的魔瓶。奶奶瘪着嘴乐道:“小嘴一张吃座大山,奶奶的围裙装的可是一家人的口粮,怎么能装得满,又怎么能掏得空呢?”我和花耳朵更加疑惑了。
不跟奶奶拾粮食的日子,我和花耳朵会去拾梨,土话叫“搜刮梨”。林业队卸梨也像收秋,风卷残云之后总会留下“漏网之梨”。搜刮梨的“抽子”是父亲花半晌工夫做的。先缝一个小布袋,再根据布袋口的大小剪一截硬铁丝弯成环状,环状的正中间要弯一个尖尖的小嘴,然后将布袋缝在铁丝上,最后再将铁丝拧在竹竿一端,“抽子”就做成了。花耳朵像只小豹子,力大灵活,可我的小身板禁不住他的大脚板踩。遇到蹬上石头也爬不上的大梨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弯腰抱头让我踩着他的后背上树。我跳跃在密叶深处,脚踩树枝背靠树桩,举起“抽子”先将灯笼一样挂在树梢的梨“网”进布袋,再将梨把卡入尖嘴,扭几扭,狠狠一拽,黄梨应声落袋。长在树梢的梨,皮薄水大肉甜,是鸟们的美食。所以抽下的梨往往被鸟啄伤了容颜,结或大或小的黑疤,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享用剩下的梨。囫囵梨我们舍不得吃,要留着向大人们炫耀呢!
搜刮完梨,就该卸红果了。那年一斤红果卖到一块零三分,我和花耳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地决定自己拾红果挣钱交学费。林业队搭梯子卸红果,就像正月十五耍耍乐打场子,不让闲杂人靠近。红果树周围挤满虎视眈眈的孩子。我俩寻找最有利地形,窝在土塄上,钻进草丛中,瞪着四只眼,看到梯子准备从这棵树挪到另一棵树,立马冲锋陷阵。我搜寻草丛中、石头缝里和枯枝烂叶下的红果,花耳朵猴子似的攀上树,够得着的摘,够不着的用棍子敲,我张开小布衫在树下接,红果没接几个,脑袋倒被砸了个包。红果一个个欢天喜地的被捡进母亲为我缝制的蓝布新书包,倒到供销社的柜台上,一块二、两块三、三块四……
开学那天,我和花耳朵用卖红果的钱交足学费,背上崭新的作业本和文具盒,神气十足地走进向往已久的小学校。
作者简介:
王俊,女,70后,山西高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班组天地》《山西作家》《中国煤炭报》《中国应急救援报》《山西日报》等报刊。散文《母亲的脊背》入选《中国散文大系(女性卷)》,出版有小说集《槲山那些事》,人物传记《追寻农耕文明的第一缕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