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作家,我此生的荣耀不是《战争与和平》,而是收进学生教科书里的散文。对于未来,教科书是一个民族的照耀和引导。 ——列夫.托尔斯泰
赵 恺
南京乐团招考民族器乐演奏员,其中一名木笛。
应试者人头攒动,石头城气氛热烈——这是一个国际级乐团,它的指挥是丹麦音乐大师,指挥过柏林爱乐乐团。
要求苛刻,竞争残酷,应聘者均为中国乐坛高手,其中不乏或在海外深造、或在国际获奖的天才。其实,把报名者组织起来就是一个实力强劲的艺术集团了,更何论选拔?
招考分初试、复试和终试三轮。两轮过后,每一种乐器只留两名乐手,两名再砍一半,二比一。
终试在艺术学院阶梯教室。 房门开处,室中探出一个头来。探身者说:“木笛。有请朱丹先生。”
声音未落,从一排腊梅盆景之间站起一个人来。修长,纤弱,一身黑色云锦衣衫仿佛把他也紧束成一棵梅树。衣衫上的梅花,仿佛绽放在树枝上。走进屋门,朱丹站定,小心谨慎地从绒套中取出他的木笛。之后,抬起头,他看见空蒙广阔之中,排着一列主考官。主考官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那个态势,与其说是艺术检测,不如说是法律裁决。
主考席的正中,就是那位威名远播的丹麦音乐大师。 大师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打量朱丹。那种神色,仿佛罗丹打量雕塑。半晌,大师从面前的一迭卡片中抽出一张,回头望了一下身后的助手。助手谦恭地拿过卡片,谦恭地从台上走下来,把卡片递到朱丹手中。
卡片上写着
—— 第一项 指定科目 在以下两首乐曲中任选一首表现欢乐:
1,贝多芬的《欢乐颂》; 2,柴可夫斯基《四小天鹅舞》。
看过卡片,朱丹眼睛里闪过一丝隐忍的悲戚。之后,他向主考席深深鞠了一躬。抬起眼睛,踌躇歉疚地说: “请原谅,能更换一组曲目吗?”
这一句轻声的话语,却产生沉雷爆裂的效果。一时,主考席有些茫然失措起来。片刻,大师冷峻发问:“为什么?”
朱丹答:“因为今天不能演奏欢乐。”
大师问:“为什么?”
朱丹说:“因为今天是12月13日。”
大师问:“12月13日是什么日子?”
朱丹说:“南京大屠杀纪念日。”
久久,久久,一片沉寂。 大师说:“没有忘记今天是考试吗?”
朱丹答:“没有忘记。”
大师问:“没有忘记今天是什么考试吗?”
朱丹答:“没有忘记。”
大师说:“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艺术当懂得珍惜。”
朱丹说:“请原谅——”
没等朱丹说完,大师便向朱丹挥了挥手,顽强果决而又深自惋惜地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朱丹顿时涌出苦涩的泪。他流着泪向主考席鞠了一躬,再把抽出的木笛小心谨慎地放回绒套,转过身,走了。
入夜,石头城开始落雪。 没有目的,也无需目的,追随雪片又超越雪片,朱丹开始他孤独悲壮的石城之别。
贴着灯红,贴着酒绿,贴着作为一座国际大都会所应该具有的现代特征,朱丹鬼使神差一般走到鼓楼广场。穿过广场,他又走向坐落在鸡鸣寺下的南京大屠杀死难同胞纪念碑。
临近石碑是一片莹莹辉光,象曙色萌动,象蓓蕾初绽,象彩墨在宣纸上的无声晕染。走近一看,竟然是一支孩子的方阵。有大孩子,有小孩子;有男孩子,有女孩子。他们高矮不一,衣着不一,明显是一个自发的群体而不是一支组织的队伍。坚忍是童稚的坚忍,缄默是天真的缄默,头上肩上积着一层白雪,仿佛一座雪松大森林。一个孩子手擎一支红烛,一片红烛流淌红宝石般的泪。
纪念碑呈横卧状,仿佛一座东方耶路撒冷哭墙。哭墙斑驳陆离,仿佛胸膛经历乱枪。
顷刻之间,雪下大了。雪片密集而又宽阔,仿佛纷纷丝巾在为记忆擦拭锈迹。伫立雪中,朱丹小心谨慎地从绒套取出木笛,轻轻吹奏起来。声音悲凉隐忍,犹如脉管滴血。寒冷凝冻这个声音,火焰温暖这个声音。坠落的雪片纷纷扬起,托着笛声在天地之间翩然回旋。
孩子没有出声,孩子倾听。他们懂得,对于苦难只能报以倾听。
吹奏完毕,有人在朱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回头一望,竟然是那位丹麦音乐大师。大师也一身白雪,手中也擎着一支燃烧的红烛。
朱丹十分意外,他回身向大师鞠躬。
大师说:“感谢你的出色演奏,应该是我向你鞠躬。”
朱丹说:“考场的事,务请大师原谅。”
大师说:“不,应该是我请求你的原谅。现在我该告诉你的是,虽然没有参加终试,但你已经被乐团录取了。”
朱丹问:“为什么——” 大师略作沉默,庄重虔敬地说:“为了一种精神,一种人类正在流失的精神。”
说完,大师紧紧握住朱丹的手。
朱丹的手,握着木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