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儿

文/魏秋婉

我无数次想写写我妈的一些往事，可记忆总是零散模糊的，每一个发生的片段都来不及记就倏地划过了，迷雾里的一滴水汽，苔藓上的一小簇冰晶，是短暂的存在又是无法替代的成分，成年累月的汇聚，周而复始的更替。

我的有些关于我妈的记忆片段全是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来的。洗澡水从上一泻而下，随着持续不断地流水，热气氤氲，充满了卫生间内一处狭小的空间。我紧闭着眼，仰面接受它带来的冲击感，就一瞬间，我脑袋里被温暖的水砸出了一连串的画面。跟我妈相处的三十年间，自我记事起，她便是一个不扫兴的母亲，话有时说的让我挺难过，但行动上却没让我委屈过。我是个馋丫头，这点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自己成了妈妈。烧烤刚流行那会儿，我家楼下目之所及遍地是摊位，有烤羊肉串的，有铁板烤鱿鱼的，有围炉烤肉的，总之是空气里飘着一层烟雾，油腻腻也香喷喷。晚风温煦的夏季，西边澄黄橙红的余晖盖住了整片天空，我卧室的窗子半开着，烧烤摊主们开始排兵布阵的准备迎接陆续前来的客人，烟熏火烤的各种肉味伴随着吆喝声顺着上升的气流停在了我的窗沿，我无心专注于学习，扔下笔跑到窗前，张大嘴，口鼻共用的深吸一口气，像是这飘然的气味能填满我抽搐的胃，舍不得再吐出去。久而久之，我开始不满足于窗前闻味道了，我想站在碳炉边看着滋滋冒油的肉串流口水。每天的傍晚时分，我总是先于我妈到家，在决定要展开这一项计划的那天，我顺着我妈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张望着，拐角，我发现了我妈灰褐色的裙摆，接着她踩着半高跟鞋出现在了砖板路上，疾风前行。我趿拉着凉鞋夺门而出，廊桥间隙的风拽着我的手甩开了沉重的门，哐的一声加速了我澎湃的心跳。我先于一步到达了路口，气喘吁吁地等待着我妈，我妈撑着遮阳伞，挎着包向我招手，我唯唯诺诺地喊了一声“妈”朝她走去，当我妈拉着我往家走时，我拽了拽我妈的小拇指示意要跟她说点事儿，我妈回过头问我干啥，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吃烤羊肉串，我低着头已经感受到了接下来我妈口水喷湿了我头顶的头发，果然，我妈用高分贝的口气说着那些东西的坏处，肉质的不新鲜，煤炭未燃烧充分的毒性，最重要的是她觉得那个东西的价值与买它的钱不匹配又或者是我不配吃，被她数落了一番后，我原本血脉偾张的情绪突然被注射了冷凝剂，掉入冰窟。可我也注意到，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将我拽着的小拇指翻转过来牵住了我的整个手，被她领着走到了人群聚集最多的一家烧烤摊前，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玩意儿有什么可吃头”，一边扯着嗓子越过喧闹的人群对着摊主叫喊着“给我来十串儿，不放辣”，随后又跟周围等待着的客人说“我闺女没吃过，非要尝尝，这玩意儿能有多好吃？”我把一半的身子躲在我妈的身后，手依然被她牢牢的领着，我从她的身后探出一点脑袋看着刚才被我妈搭话的人，那人眼皮都没抬的笑了笑。我在那个年龄有限的认知里觉得我妈真算得上阴阳大师，打我一狠嘴巴子再给我一甜腻的蜜枣，让我煎熬难受的同时心花怒放，这个度也就我妈能拿捏的准确。有了这一次之后，我也知道我妈是啥样了，我可以忍受她对于好多食物的挑剔和完全不顾我心情的刻薄之词，但我决不能亏待了我的嘴，事实证明，我妈也绝没亏待了我。后来，家里安装了固定电话，我就再也没下楼等过我妈了，再后来，经常等待我妈的路口处开了家超市，每次瞅准时机，我就用家里的固定电话拨打我妈的手机让她买一些我想吃的零食，而每次这个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妈恰好走到那间超市的门口。直到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跟我妈闲逛碰到想吃的东西时，我妈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作风，嘴上无休止的诋毁着的同时手指点着食物的名称，然后有些笨拙地打开付款二维码扣向商家直到“滴”声落尽。什么时候觉得你跟妈妈如此相像呢？应该是我的孩子想得到某一样物品时，我既舍不得又舍得的样子吧。

要说我妈还有一最大的特点，她是一个很急的人。做饭急，收拾家务急，说话急，遇到事情急，甭管这事情的严重程度是大是小，也甭管这事情能否解决，反正就是让她碰上了就像树秃了，河干了，天塌了，世界末日将近了，火急火燎，急急匆匆。

我爸退休之后身体出现了一些病症，加之以前本就有耳疾，多重疾病导致我爸心思沉重，郁郁寡欢，这可急坏了我妈，一直都急躁的性格在程度上更是上升了一个级别，急上加急。为了能让我爸别因为病情影响了生活，我妈跟着我爸一起报了老年大学学中医保健，于是家里拍八虚的棒槌、穴位图标、养生茶饮就没闲置过，在同时兼顾着我爸和家庭，我妈更是学会了打针，每次看见她往我爸胳膊上注射一支药的时候，我便夸她真厉害，真敢下手，更多时候，我妈都是这边拔完针头那边又急燎燎地冲进厨房熬中药，因为下一秒她就得盯着我爸把这中药喝进肚里。我妈会敦促我爸定期检查，按时吃药，放平心态，解放思想，偶尔我爸没落实，我妈就扯着嗓子再唠叨一遍，每回这样的对话都会被我爸认为我妈在厉害他，但其实我了解我妈，她表达心疼和爱的方式就是着急呼喊，因为我现在也是这样。骨子里就这样，别试图改变她。

前一阵儿，我爸通过检查，发现心脏有一段血管堵塞，等待结果的过程，我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医院的走廊来回转圈，结果出来的那刻，我妈唰的一下红了眼眶，脑子一片空白，握着报告单着急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哥立刻联系了北京最有名的治疗心血管疾病的医院，第二天凌晨，一家子带着忐忑的心情奔赴在去往北京救命的路上。我因种种原因，赶在了我爸手术前到了医院。后来听我妈说，那个医院禁止陪护，住进病房后她还企图趁其医护不备溜进去看一眼我爸。手术当天，我爸被告知会安排在很晚才做，于是我爸嘱咐我妈让她带着我和我哥去附近的商场转转再吃点好饭，于是我们计划着时间去了一个远离医院的商场，就在吃完饭准备离开之时，我们接到通知，我爸很快就进手术室了，再看我妈呢，她完全忘了她膝盖的疼痛，背着包在商场里跑了起来，我被她一路推着，像脚底踏着云朵一路飘着，她跑进了地铁，顺道推着我飘进了地铁，她边跑着边自责的说着哎呀，可咋办啊，可咋办啊，这声音里带着隐忍的哭腔。霜降后的夜晚，冷风肆意，而我妈的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那是我第一次直观真切的感受到了急的要窒息的感觉。我们如期坐在了手术室外的等候区，看着屏幕里我爸的信息被标成红色（正在手术中），我妈一屁股摊在座椅上，此刻负重前行的双腿针刺般疼痛，粗粝的喘息声慢慢缓解，这样的痛感和安静把她从悬而未决的边缘带回了安全的陆地。手术非常顺利，结果是预期中最好的，返回病房后，我妈恳求护士让她进去陪陪我爸，而我爸也拽着我妈不让她走，两口子就在铁门那边相互慰藉，反观我在铁门这边不知所措地等待。

自从我当了妈妈之后，我就突然能感同身受于我妈，她身上的所有好与坏都循序渐进的投射进了我的身体里，我会模仿她照顾家庭的样子，会在生活艰难的时刻想着如果是我妈会怎么做，场景的重现反复敲打着我，于是我又有了坚定的信念，把日子过好。我觉得我妈内心一直是一个小女孩儿，是众多逃离不掉的围城将她禁锢其中，她深知这一辈她的命运已如此，所以她会在我成为大人之后热情地要求我去尝试、去感受、去生活、去爱，她要将在她那个年代没做成的事儿让我在我的年代里完成。

作者简介：

魏秋婉，女，辽宁省大连市沙河口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多刊发于报纸，公众号等媒体。热爱文学，希望把细腻的心思通过文字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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