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耗其一生,就是在读一本书,写一本书。读的是我们在尘世中的经历,写的是我们在生活中的感悟。可经历了,也努力了,假使再度走过却依旧还是茫然。
读懂自己很难。
写作于我是一个读懂自己,认识自己,找回自己的过程。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写好自己的那本书。
土耳其小说家奥尔罕帕慕克说过“作家是一种能够耐心地花费多年时间去发现一个内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界的人”,“一个作家,他的内心世界还隐藏着另外一个‘我’,他的工作就是经年累月地、充满信心地去慢慢发现那片塑造了另外一个‘我’的世界。‘我’感觉到‘我’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新的世界,也塑造内心世界的另外一个‘我’。”
现实中,每个人都在利益的驱使和生活的重压下疲惫的奔跑,盲目而茫然。但我感觉得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依然亮着一点星火,只不过是在尘世的嘈杂中显得那样微弱,忽闪不定,恐惧而不安。那微弱的灯火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就像无数人的另一个我,在生活中,在自己设下的迷局里寻找挣扎轮回。我和他们一样,混迹于现实和幻想中迷离而模糊,也在寻找着另一个我。
我把我的经历化作生命体验拆开来融入所有的小说当中,这就是我为另一个我勾画起来的另一个世界,那是他的世界,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那个另一个我还在流浪,我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他无处不在,他就在尘世的人群里,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记忆,一个忧郁的孩子,在自己的迷宫里,在忧伤欢乐失去得到迷茫和追寻中奔波在险象环生没有密码的迷宫里寻找着出去的路。
现实中的我在混迹于灯红酒绿的世俗里疲于奔命中总是和那个另一个我相遇相望相互忧伤。现实和记忆就像是今天和昨天,总是在到来和离去之间交替闪现。
记得十几岁那年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和谁来的县城呢,不记得,来做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去的是一个百货商店,位置就是现在新华书店对过,如今已被一个浙江来的卖眼镜的男人买下来,生意做得很大。
记得那时是个砖瓦房,里面中间地段生着一个小火炉,屋内暖意融融的。两个还是三个售货员,都是女的,都很年轻,皮肤白净,其中一个女子哼着一首当时流行的歌曲《雁南飞》,伤感的曲子在温暖的小屋内轻轻流淌。温暖的小屋,伤感的曲子,白净的女孩合成一曲暖流轻轻从那个男孩的心里流过,留恋不舍。
想想那时我还是一个放下书包就去野地挖野菜,晚上和一群孩子打土坷垃架,从没来过县城的农村孩子,对县城的一切都是可望不可及的。那时的农村孩子木讷得像棵秋后的庄稼,外表穷酸灰色,但内心却是生动活泼,那个年代造就了那一代人的面貌。
世事变迁,当年的白净女孩现在可能都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太婆了,有谁会记得那一年那一个冬天的上午,在那个小百货商店,暖意融融的室内,一个男孩曾来过又离去,留给他的却是第一次有关县城的美的记忆。
多年后来到县城后,采访对于我,是一种发现,是一次次灵魂的触摸和心与心的交流。一个家庭、一个人内心的生离死别和依依不舍,一个个生命生生不息,挣扎不止的渴望,一种经历过后归于沉寂的平淡和沉默,每个人都在写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在一次采访中,在一个很偏僻的屯落,采访一个嫂子照顾小叔子45年的故事,那是一个夏天的正午。
屋外的阳光很烈,屋内的空间很闷。嫂子和小叔子在我们的镜头前一遍遍的演绎,一句句的讲述,简单而又零散,无论怎样都无法把过去的一切重新聚起连贯。
看着60岁的小叔子坐在地上艰难地一点点向前逶着,夏冬春秋,风沙泥泞大雪,他都用两只手支撑前行。让我体味到了一个生命活着的艰难。一年365天,45年呢?一个叫杨忱的男人就这样让自己的生命在时光里艰难困苦着,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蝉,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挣扎的活着。后面留下的更多是不堪回首的爬行痕迹;前面只有屋里屋外来回蜗牛一样的原地盘桓。没有文化,没有妻儿,连最起码的生存能力也没有。没有希望没有向往,甚至连喜怒哀乐都被磨成尘沙随风去了。
岁月真是无情啊。杨忱在45年岁月里把自己的肉体雕刻成挺直的一块刻板,让所有的血液都流淌在坚硬的骨骼里,支撑着一个苍老的生命。但他还在艰难的活着,不知为啥的本能的活着。
一个春季的上午临时去一个医院现场采访。
那天的风很大。出来时天就已经刮黄了,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土腥气味儿。北环建筑工地内尘土飞扬,行驶的车辆四周沙土弥漫,纸片碎屑不时从车前旋过,折转身飞上了天。
在医院看见了那个年仅17岁的患者。两年前在太平川发生车祸,肇事车辆逃逸。早在两年前就在长春医大一院看见过一次,那时患者还没有醒来。
这次见到似乎比那时强了很多,似乎有了一点意识,有时会笑会流泪。脸色苍白双眼平淡,大多时是面无表情。轮椅推到外面时,风也刮得正邪乎,一阵阵的旋风卷起尘土和破碎的垃圾纸片,在车子周围盘桓起落。患者浑身瘫软,任凭人们抱着抬着抱起放下,白纸一样的脸色坦然安详,眼神浑然不觉不顾,无忘无我。
风还在刮,站在医院住院部门前,看着救护车在风中远去,想着一个17岁的生命将永远定格在那个无知无欲无望无形无为的境遇里。其实那是个介于阴阳两界的混沌空间,即可看见亲人的悲痛哀苦,也可感受到死亡的阵阵气息。这边有亲人的挽留和不舍,那边有死亡的召唤和抚摸。那是个无奈无助的世界。是个生死哀痛离别欢喜都隔绝了的绝地。
可他的命运我无法预料,我感知不到。那是个去者无望,生者迷茫的世界。
一次次经历,一次次采访,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人,在慢慢走进我的世界,走向另一个我,他们在一起构织一个我想象不到的故事。
有生有死,有喜有悲,有疼有爱有向往,才让生活有了不同。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深埋着一粒种子,每天行走在自己的路上,每天都希望那粒种子能生根发芽,在烦乱迷茫的尘埃中开出一朵花来,一朵属于自己的生命之花。
荷兰画家梵高曾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生活不易,生存在底层的人更不易。有的人生的很卑微,但却活得高贵。他们内心里都装着自己的一团火。表面的生活状态和内心燃烧的火总是在明明暗暗中碰撞挣扎,要么悄悄熄灭了,要么燃烧的热烈火爆。正是这样的火团在内心烧着,让他们在生存的艰难中有了希望和目标,尽管那目标可能很小,很不值一提,但在她的心里却是崇高无上的。
我一直以来都想用一种诗意的语言,来吟唱他们内心里那种灵魂唱诗般的渴望追求,但一直还在犹豫,犹豫不是不想写,是怕我对他们的感受还不深,还没有感知到他们最柔软最疼的那一面。
一直到今天,我的感悟还是些支零破散的碎片,像一个个黑白的老电影镜头那样,没有色彩,没有一根完好的情感丝线来串联缝补起这些碎片,抚慰它完好如初,看不见岁月的伤痕。
写作是一个人的事。不管你与谁同行,最终都是要找到自己的路。
这就像几个人一起进了一块月夜下的西瓜地,有的人摘下个大西瓜,有的人摘下个小西瓜,但这不是西瓜大小的事,也不是收获多少的事,终究会有一个人没有摘西瓜,只是看见了月夜下田地里一只爬行的小虫和夜空中瞬间划过的一只夜鸟------
写作也有四季轮回。就像一片片的树叶,每个四季的轮回都在凋落再生,但生生不息的不是树叶,是那棵树。也不是那棵树,是连接在树干底部,在黑暗泥土深处默默延伸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