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往事
严诺夫
一九六九年春季新学期开始了。我们从赣州市四所中学迁校去的兴国共大,却发生了一件结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这天傍晚,几名先从篮球场回到校部二楼宿舍的同学,进门后,不知是谁生出一恶作剧:将一篮球放在门顶上,专候后面回来的同学。只要谁第一个推开宿舍门,推门者将遭篮球的当头一击!不料,第一个进来的不是同学,却是驻校贫宣队队员邱永红。他一推开宿舍门,篮球应声而落,直击在邱永红的头顶。他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紧接着,篮球又从他头顶掉在楼板上,连蹦带跳地滚到了床底下。“是谁搞得鬼?是谁搞得鬼?你......你们这是在打击贫下中农!打击贫下中农!”邱永红声嘶力竭,暴跳如雷,他用手直点着我们大骂,吓得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屁滚尿流......“打击贫下中农!”好大的帽子,这下可惹大祸了!
果不其然,三天以后,校革委会和驻校贫宣队作出了一道使我们同学大吃一惊的决定:我所在的排将一分为二,分别下放到高兴公社的黄群、上密两大队插队劳动,彻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宣布决定的最后,校贫宣队队长还再三强调:“如果改造不彻底,你们就不准回学校,永远留在农村!”“改造不彻底,就永远留在农村!”这一着可厉害哟!我们全排同学再不敢嚣张,乖乖地整装待发......
赣南三月的“倒春寒”,是很难过的日子,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淅淅的细雨,天气本就冷得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十六、七岁的学生娃够呛,又加上政治的寒流,真是雪上加霜,我们面临的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我与同排的蓝新民、唐来标被分在上密大队上密生产队“插队落户”。那天清晨,我们三人如同霜打的禾苗,挑着行李,低着头,悻悻地走出校门,向有三十里远的北面山区走去。一路上,我们三人“默默无言两眼泪”......当天,我们没有直接下到生产队,先在上密大队部旁的一座大院住了一宿。
同院住得还有上密生产队的青、壮年劳力,全部人员一溜排睡在二楼地板上。大家带着铁锹、锄头、铲子、扁担、畚箕等工具,堆满了一大院。听说第二天,我们将一道开赴下密水库工地,投入紧张的兴修水利劳动。大概是生产队见我们三人身单力薄,又没有一点劳动经验,第二天清晨,又改为我们三人还是回生产队劳动。
听说,我们昨晚住地是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开国中将邱会作的老家院子。他年迈的母亲还健在,就住在大院的另一幢房屋。时任江西省“一把手”的程世清,近年每当路过此地,必停车进屋,上门问候邱会作的老母。
又听说,邱会作有一胞弟,时任高兴公社的革委会主任,他的儿子就是驻校部的贫宣队队员邱永红。真是冤家路窄,这下撞在枪口上了,今后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我们三人暗暗叫苦不迭。
说是“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却把我们三人安在一富农家借宿。队长说:“他家宽敞”。我们三人同住一屋,屋里备有一大床。富农房东是一位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的老农。是富农,却精瘦的身板,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每遇我们,他总是露出和善的微笑。他一早一晚扛着锄头出门,生产队为照顾他年老体弱,加之他又有种田的经验,故让他单独一人去“看水”(即根据雨水情况 ,适时给水田加或减水)。
房东有三个女儿,大女和二女均出嫁,身边只有一位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小女。小女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参加农业劳动。尽管她浑身散发出乡土气,但身材和长相也算标致,见了我们三位男生,她总是害羞一笑,就低头走开。女房东不太说话,整天在厨房做饭和煮猪食。她和女儿负责我们三人的开水和热水。我们三人没有自办伙食,生产队安排吃“派饭”,即轮流到各家和各户去吃饭。届时由学校象征性的给农户一点口粮指标,他们去公社粮站购买。到底有没有给,我们没打听,也不知道。
我们劳动不记工分,也不给工钱,就是挣饭吃。每天早工后,就有一家新面孔的大人或小孩在我们住的小屋窗口叫:“同学,吃早(饭)了!”纯朴的山民很好客,总是把家里最好的菜做给我们吃。但吃得饭就是拌着红薯粒的饭,一般薯、饭各一半。听说,生产队交“忠”字粮的任务很重,每年分到各家各户的口粮很有限,不得不以红薯、芋头等杂粮弥补,填饱肚子。尽管家家粮食紧张,但每餐都保证我们三人吃饱。较之在学校的半饱半饥,我们在生产队的“派饭”反而餐餐吃得饱饱的。
那时,生产队的田均是集体的田,也是集体种。农民出工出力后,评工分记工分。每年年终结算,集体收入按工分多少计分钱物。听说,一个强劳力一天如果记十分,仅值人民币二、三角钱,抵扣所分口粮后,一年下来,农民得不到多少现金。那年头,农村的“大锅饭”实在是低水平,农民是很苦的。 我们三人既无劳动技能和强劳动力,又无劳动工具,轮到派饭的农户,管饭还管我们三人的劳动工具,真是得不偿失。说是“劳动改造”,其实只是跟在农民后面做做样子。
善良的农民对我们很友善,苦活、累活、脏活都不让我们干,我们处处得到照顾,农民对我们更没有一点监督。三至四月,正值春耕季节,在农民手把手的帮助下,我们三人逐渐学会铲草做田埂,犁、耙田,拔秧插秧 ,割芦箕、铲茶树兜......在劳动中,我们很快就与农民建立了深厚感情。
在农村的两个月里,我们还逢过几次“老营盘”圩。老营盘圩地处兴国县与泰和县交界公路旁,这个圩镇分为两段,南段是兴国县地界,北段是泰和县地界,逢圩人可以互相往来、自由买卖,有点像深圳沙头角“中英街”。
那时物资匮乏,加上粮、油、棉等一类农副产品又不能上市交易,圩日成交清淡,人气也不旺。我们逢圩除了可以在国营商店购置一些日用品外,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接头”任务。散落在各个生产队的我们这些同学,只有在圩日才可能聚一次。
后知,我们“下放”在上密大队的二十名同学,分在七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只有二、三人,而且男、女生分开,这大概是校和驻校贫宣队的用心良苦,他们怕我们错上加错,再犯“男女生谈恋爱”的生活作风错误。每逢在圩镇同学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农村趣事,而最后又总是归结到“什么时候回校”的主题。尽管,这段农村生活有点“世外桃源”的清闲,然,这必竟不是长远之计,我们每一位学生均有自己心中的目标和理想呀?!
在那万马齐谙的年代,农村的精神生活更加贫乏。两个月里,我们没看过一场电影,报纸很难看到,连广播也听不到。唯一能使农民乐一乐的事,除了“逢圩”,就是隔一段时间的夜晚评工分和记工分。开始,我们也去了几次,后得知我们三人不记工分,就不去了。说是“评、记工分”,其实成了农民的聊天会。每次评、记工分,农民自发地带去花生、瓜子、米果等零食,聚集在生产队的一座大仓库里,边吃边聊,经常聊到公鸡叫早,农民才点着松把火,打道回府。晚上山区没有电灯,我们三人没法在油灯下长期读书写字,因为煤油也是凭票供应。
单调的生活,正值青春勃发年龄的我们,终于引发了一段“小芳”的故事:我们三人中蓝新民发育最早,身材也最高大,颇有点男子汉的气概。开始每当夜幕降临,蓝新民总是无事找事的去找房东的小女聊天。不久,引起了女房东的警觉,只要一见蓝进了女儿的房间,她就故意一会儿提开水进进出出,一会儿扯起嗓子叫:“蓝同学,热水烧好,快来洗身哦!”撹得蓝新民坐立不安,手脚无措......过了一段时间,女房东见他们每次“约会”都蛮规矩:男生坐在桌子前,女生坐在床沿,聊天的内容也无非是城里和学校的见闻,又见女儿自此后,整天心花怒放,称心如意,女房东就开始不骚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是不是有意想促成蓝新民成“倒插门”女婿,女房东还适时地端一点“土果子”给他俩助兴。见事态有了新进展,我与唐来标反而有吃醋的心理,时不时给蓝新民泼冷水、敲警钟:“蓝同学,是不是要做‘富农’的乘龙快婿?”“蓝同学,是不是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可怜啊,天长地短,人言可畏,活活拆散了一对鸳鸯!有一天在田里劳作休息时,一老农见我三人在大声谈论“邱会作”,他也试探性凑过来:“我认识邱会作!”“你怎么会认识呢?”见这满身泥土,衣衫褴褛的老农,我们相互示意,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精神失常。“我是同邱会作一起参加红军的,你们不相信,看这里!”老农说着,就撸起裤腿,果然见他的左小腿有块疤痕。原来,这位老农的确是同邱会作一起参加革命的老红军。红军长征在湖南遭遇恶战,在这战斗中,这老红军小腿被弹片击伤,留在当地农民家养伤。伤痊愈后,他一时找不着部队,又拐着腿,一路讨饭返回老家,一直务农至今。解放后,他本可以评为革命残疾军人,但因他脱离了部队。文 革 开初,他还被打为“叛徒”、“逃兵”,就地劳动改造。想到这位老农当年的战友邱会作不仅被晋升中将,现在还是蒸蒸日上的林彪集团的“四大金刚”。再看眼前这位落魄的老农,我又感慨一番。
两个月过去,我们这些“改造尚好”的学生,终于返回校部。
三十七年后的2006年6月6日,作为赣州市人大代表视察新农村建设的成员,我来到离我当年下放地仅有十华里的兴国县高兴镇长迳村。长迳村新农村建设搞得很出色,是全省的一个先进典型。这村新农村建设的特点是村庄整治不搞大拆大建,只在自然村原已形成的地型地貌和建筑基础上,规划和建设了一些新建筑和基础设施,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如自然村之间通了公路,打井引自来水到户,户与户之间步行道硬化......同时,健全村、组两级班子,鼓励和调动党员、干部在发展生产、村庄整治等工作中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等。我们一行下车后,只见长迳村的几个自然屋场依山傍水,房前屋后栽种了不少果树,道路两旁也用花卉和草皮绿化。特别是以赣南山区特有的大樟树、大榕树为核心,围树而建,形成了若干个独具特色的休闲和娱乐小景致,非常温馨。进到农户家中,更见家家丰衣足食,人人面带悦色,一派富裕和欣欣向荣的新农村新景象。
与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长迳村紧靠国省道,全国各地的参观者络绎不绝。据说,有位中央政治局常委也到此村视察。在镇干部的引导下,我们一行又来到靠近公路的一排宣传碑廊前。长迳村是当年红军的重要活动地,参军参战非常踊跃。仅这个村就诞生了建国初期授衔的三名将军,是著名的“将军村”。现在这三位将军的简介分别镌刻在竖立的三块碑石上,成为这个村“新农村建设”的一道靓丽风景线。忽然,我发现列在首块碑石的竟是邱会作中将。邱会作不是上密村人吗?怎么又变成了长迳村人呢?不会是移花接木。故意作秀吧?我带着疑团问一位陪同的镇干部,他笑着说:“邱会作的老屋‘邱氏祠堂’就在长迳村,后他父辈又在上密村建了新宅。严代表,你说他是那村人呢?!”围观的几位年轻人,听说三十七年前我曾在这一带“活动”,都露出惊诧的目光......后我说清是“下放劳动”,还在“邱会作老宅住了一宿”,他们连声笑道:“你,也算‘老革命’了!”兴国人有正确的历史唯物观,他们为邱会作树碑立传,并将其列为适当的位置!我真不敢小视。当年,那位在上密生产队务农的“邱会作战友”,想必也应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落实“失散红军”的政策中,得到了精神和生活的补偿?!不知,他有没有熬到那一天?因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年代也久远,我就没有打听。边走边聊,我又突然发现围观的一位中年男子,酷像当年驻校贫宣队队员邱永红的面容?上前仔细一看,可以肯定不是他!我试着打听邱永红的情况。一位年长些的镇干部告诉我,邱永红于1970年冬入伍。因有邱会作大伯的关系,他红得发紫。不久就成为全团、全师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在军内外到处巡讲。正当要提升他时,1971年“9.13”事件败露,邱永红随之一落千丈,很快退伍回家,至今仍在上密村家里务农。据说,他几个子女在外打工,有点出息。若不是时间不允许,我可能还会提出去会一会当年的“对头”——邱永红。
故地重游,我心情异常的不平静!想起那个年代发生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一时半会还难说清楚。尽管现在,我们这代人(包括邱永红),各人后来的道路可能迥然不同,但在当年那难忘的岁月,其实,就像一根苦藤上的两个瓜?!
2001年,兴国县在县城建“将军园”时,将邱会作中将铜像也立其中,邱会作从中看到家乡对他的情结。他临终时,希望过世后将其骨灰葬回老家。2002年7月18日,邱会作在北京逝世,享年89岁,将军去世后最初是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2008年,将军的儿子按照父亲遗嘱将其的遗骨迁于家乡,安葬在上密村他老宅的后山。网络图片显示,开国中将邱会作的墓地尚有一定的规模。
写于二0二四年十二月
作者:农工党江西省赣州市委会原专职副主委(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