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时的月亮
文/黄剑强
月亮。
祖父年轻时异想天开,一个农民的儿子,却总愿意在每月阴历十六的晚上,带上他那台老相机,一个人出去找月亮。
每月的阴历十六,祖父用过晚饭后,照例便回了房,从他那红木书桌左边的第二个抽屉里端出来一个木盒,木盒里放着一台其貌不扬的老相机。这相机是他不顾家人劝阻,千里迢迢跑去省城的专柜买来的,买时只提了一个要求,要能拍月亮。
柜员是个身材瘦小的男人,鼻子上长了颗痣。鼻子上长痣的人,往往心眼子多。听了祖父的要求,眼睛一转,推荐了当下卖得最好的几款相机。祖父听着他讲得天花乱坠,什么参数,画质,能耗,祖父一概不懂,只是问,哪个拍月亮最好?
柜员见他是个外行,眼睛一转又要开口,却被边上一个挎着黑包的男人抢过了话头。男人戴副银丝眼镜,脖子上挂着个长筒的相机,他也看出祖父不懂门道,便问祖父买相机要做什么。祖父答,拍月亮。男人又问,还拍些别的吗?祖父摇摇头。男人闻言沉吟半晌,指着柜台角落的一台相机说,要拍月亮,那一台是最好的,不过除了拍月亮,拍别的都不出片。祖父只问,能把月亮拍得最好?男人点点头说,差不多跟人眼睛看到的一样。祖父满意地点点头说,那就行。他径直走过去,示意柜员把角落那台相机的现货取来。
柜员的脸上写满不情愿,这款相机虽然拍月亮性能出色,然而因为只能拍月亮,故而鲜少有人购买,价格一降再降,利润自然也是比不上那些热门款式。他极力劝阻,这相机只能拍个月亮,你看看我先去给你推荐的几款,拍月亮虽然比不上这款,但也相差不远,而且拍人拍景都很不错,何必钻这个牛角尖。祖父充耳不闻,只让他把货取来。柜员咬着牙说,没有现货了。祖父愣了愣,指着玻璃柜台里的那台相机说,那我就要这台。柜员见他这么死心眼,梗着脖子说,柜台里拿出来的,不议价,是什么价钱就付什么价钱。祖父只说,包起来。柜员黔驴技穷,称现货都没有,更谈不上包装,只能这样拿走。祖父依旧没有发作,只让他取出相机,又要了几卷胶片,从腰带取出夹包,将钱一张张数好搁在柜上,便抱着相机走了出去。走到店门口,见有人在叫卖青年晚报,便要了两份簇新的报纸,包了相机,美滋滋地去了。柜员目睹了这一切,惊得目瞪口呆,他卖了这么多年相机,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鹜人。旁边戴银丝眼镜的男人望着祖父离去的背影出了神,喃喃地说,这倒是个妙人。
相机买回来后,架着曾祖母的谩骂,祖父开始每月雷打不动地拍月亮。曾祖母的脾气是远近闻名的泼辣,骂得往往尖酸刻薄,丝毫不顾忌是自己的儿子,你折腾那些玩意管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盖的,那一堆破纸片有谁稀罕去看?有这个功夫不如赶着驴磨两升豆子!祖父从来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拍月亮,洗胶片,挂墙上晾干,看着自己拍的月色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点点显形。
这年的闰四月十六,祖父吃过晚饭,便回房把相机捧了出来,早早地出了门去。这个时候,他不像是个农民,倒像一个端着枪炮的军人。祖父常去拍月亮的地方大概就是西郊那一块,用祖父的话来说就是,山高,人稀,月好。
在前往西郊的路上,会经过一片池塘,四月的天气已有些炎热,荷叶慢慢地从淤泥里长出来,青蛙们蹲在荷叶下面,呱呱地叫着。祖父抬头看天,正瞧见一枚金黄的圆月挂在半空,远远地缀在云间,似一颗饱满的杏子。祖父心痒难耐,欲举起相机拍摄,然而又觉得此刻算不上绝景,便强行按捺了下来。这时候脚下的路也忘了看,只顾看天,又走几步,便发现渐渐的起了些风,那月亮竟被云遮去了几分。祖父慌了神,忙拿出相机来,来不及调适,举起来便要对焦,然而这时又吹过一阵风,祖父额前的头发一下子被吹乱,那月亮也全然隐于云后了,之剩一团模糊的光,朦胧地照过来。再过一会儿,连光也没有了。祖父大恨,颓然地放下相机,痛骂自己踌躇不定,导致错失良机。事已至此,祖父也知此刻懊恼已是无用,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时望向头顶,期盼早些拨云见月。
路上又撞见一对青年男女,祖父经过时,两人正衣冠不整地搂在一起,把舌头与唾液在各自的口腔中交换。如果此时月亮排云而出,祖父一定能借着月光瞧见他们绯红的面庞。彼时的祖父还未成家,与我的祖母更是尚未谋面,虽然情窦已开,也知人事,然而对此情侣恩爱的情景,他是丝毫不屑的。关于此事,他曾在手记中特意提及,并且再三强调,自己毫无艳羡之意,只是当时月色不显,路过时不小心多看了几眼。
快走到西山脚下的时候,月亮还是没有出来,祖父抬起头急迫地寻找,然而四下里都见不到月亮的半点踪迹。来此已走了一段长路,祖父早已辨不清月亮原本的方位,只能凭着往日拍月亮的感觉,确定一个大致的方位,而后转着脖子寻觅,却也寻不见。祖父甚至起了疑心,猜测是不是月亮渐渐挂得低了,被哪座高山挡住,导致不可见了。
于是祖父奋力登上西山,西山为西郊最高山,登顶此山,四野里再无障碍,然而在山巅俯仰望去,还是寻那月亮不着。祖父无奈,只能接受了月亮依旧被云拢着的事实,却无任何办法。这时候祖父才听到了西山上窸窸窣窣的虫鸣,他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来,啪地拨动开关,一道白光很快冲了出来,照出条扬尘飞舞的圆形光柱。附近的虫子似乎受了某种鼓舞,不断地向祖父扑过来。最让祖父烦恼的是,有不少虫子要往他的相机上落。祖父只好关了手电,在黑暗中把几只仍爬在相机上的虫子吹去,而后拈起衣袖,细细地擦拭起来。然而天光实在太暗,祖父也弄不清究竟有没有擦干净,只是一遍一遍地擦着。
对面的山上,西云寺挂起了灯笼,在小沙弥长长的竹竿上,人间的月亮慢慢升起来了。祖父忽然很想把这一幕拍下来,这次他没有犹豫,麻利地举起相机,然而就在他进行调适的时候,却发现无论他怎么操作,呈现在取景框里的图像总是花得不成样子。祖父蓦地想起,这相机是只能拍月亮的,除此之外,拍其他的一切都不能成像。想到此处,祖父最终还是打消了按下快门的念头,枯坐下来,专心等他那轮月亮。
山间的风缓缓吹来,祖父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以为是鸟粪,伸手一摸,凉的。啪嗒,祖父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在周遭的草叶上,好像是雨。啪嗒,啪嗒,雨真的下起来了,祖父抬头看看天,觉得今晚的月亮大概无望了,叹了口气,收起相机,拿出手电筒往回赶。起初他是慢慢的走,似乎带着某种不舍,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他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张望夜空,试图找到那轮拒绝露面的月亮。雨水落在身上,并没有什么凉意,风一下迅疾了,祖父的头发和衣服都飞舞起来,这让祖父心中生出些许快意。祖父想着,就这么慢慢地走下去似乎也不错,反正这季节炎热,淋些雨也生不了病。然而他很快想起,自己的怀里还揣着相机,人淋湿是无妨的,相机绝不能进水。思及此处,祖父也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并且越来越快,似乎只是一口气的时间,他便从山巅跑到了山脚。
啪嗒,啪嗒,啪嗒,雨渐渐的大起来了,祖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是那种晴朗很久以后,雨水落在滚烫的石板地面的味道。祖父又走过那方池塘,雨声中,蛙声似乎更为鼎沸了,共大雨一起,在荷塘间搅弄起风波。前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嬉笑,祖父循声望去,便看见了一对青年男女在雨中牵着手,朝镇子的方向行去,起初是慢慢的走,然后也渐渐的狂奔起来,风雨声中夹杂几句调笑,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空气里泥土的气味渐渐变得潮湿了,雨似乎没有要继续大起来的意思。祖父陡然生出一个念头,等这场雨过去,兴许就能看见月亮了。出来一趟,就这么无功而返,祖父的心中总归还是有些忧闷。如果能拍上几张雨后初晴的月色图,也不枉今晚的这些折腾。
祖父没有回家,出了西郊,便就近找了一个酒家,酒馆外挂着的旗子上写着桃花醉三个粗体黑字,已被雨水打湿,店家正忙着用竹竿把酒旗取下。祖父在棚子里找了张靠外的桌子,要了一瓶酒,又要了一碟花生米,记在账上。雨夜里还留在这喝酒的人不多,却都向祖父投来白眼。因为他们看到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水壶大小的石头,顶着不时飘进棚子的雨滴,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西南方向的天空。
作者简介:
黄剑强,新人作者,热爱文学创作,创作方向广泛,涵盖小说、诗歌、散文、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