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口往事
王金政
在上世纪的山区,拾柴曾是一种日常,当下却有普及的必要。俗话说,靠山“吃”山。山上其实除了石头就是树,当然没什么好吃的。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山能给当地村民提供的最大财富就是柴了。在那没有电,也用不起煤的年代,家里日常生活最大的资源消耗就是柴。一日三餐,吃字当先。要吃饭,当然离不了柴,柴是出门七什事的首要,关系农家炊烟,百家冷暖。柴的话匣一打开,就有那么多的往事接踵而来。
黄山口的山,位于伏牛余脉,自然隆成一个圈,成为绵延数十里的屏障,庇护了黄山。盆地里外,分散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有些就驻在山里边。唯一一条起伏蜿蜒泥泥泞不堪的路是打通外面世界的一把钥匙,是牛马出入人员流动的唯一关口,因此黄山乡又称黄山口。当然黄山口的重要资源,柴禾,也是由此路向西,走向羊册镇成为商品的。卖柴换取银两,换成柴米油盐,衣帽鞋袜,吃穿用度的。忆苦是为了更好地思甜,并非是为了展览苦难。柴的历史,也是一个时代的真实写照,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柴的兴衰更能生动地记录一个村落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与社会的变迁。
红薯稀饭面条馍,离这几样不能活。农村人一见面就是:吃了吗?证明吃的重要性。在那物质匮乏,计划经济的时代,大人小孩都为一口吃的,好像一生就是这一个字,一件事。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末,记忆里吃黑馍,糁馍,玉黍面。也没少吃红薯。槐花一到春天就被捋下,和面清蒸,捣了蒜泥,算尝鲜改善生活。榆钱也被绑了镰刀的长长的竹竿勾下。都成了餐桌上的常客。吃水则是挑着铁桶去西北井打水吃。熟人站在井沿,用两臂握紧勾担,及至桶贴水面,用巧力摆动铁钩,桶就左右摆动。刚好咕咚一声,水桶灌满。然后用力拉握勾担。桶至井口,借力托起勾担,将捅稳稳放至石沿。及两桶水满,则担着回家。路上勾担负重就响起吱吱咯咯有节奏的叫苦声。如果不熟练,一不小心水桶就会沉入井底。只好怅然而回,去找大人前去打捞。免不了吃一顿收拾挨一顿怪。农村一年有两次大忙,麦收和秋收。一般情况,麦收的是一年的口粮,秋收是一年的费用。都很重要,都马虎不得。地种得好的,收成好,一年吃穿用度就有了保障;地种不好,一家日子漏风,孩子老婆也跟着喝稀粥吃黑馍喝西北风。村里种地的好手都是上年纪的老巴式。学问倒不高,很多都是文盲。但是却是劳动的好手。种收犁耙,装车使牛,扬场打滚,都是行家。什么时候该种,什么时候该收,答案就在嘴角边心头上。肚子装有二十四节气,都能看云识天气。闲时编篓织席,上山刨药,下河捉鱼。男人拉粪上地,女人喂蚕养猪。孩子就满村子满河坡地疯跑嬉戏。没人管,都散养。但个个铁蛋儿一般结实。一年到头,却是没病没疾。孩子还小,干不动活儿,长个儿是头等大事。这是一段难得的快乐又短暂的时光,但是他们身在福中,并不觉得。几亩良田,就是祖上为其留下的遗产。农活没有人专门授课,都是耳濡目染,根据时令和节律,春种秋收,一遍一遍,也都能无师自通,人人熟练。这一片土壤,可以说蓄满了汗水,写尽了繁忙,陪伴着善良身影,用忠心虔诚追风赶月,哺育着一方儿女,诉说着历史沧桑。
农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童年的夏日,一晚南风吹,麦子就熟了。农家小院,小鸡雏像个黄绒球被粪衫围挡着,发出叽叽叽的叫声。最小的孩子抚着狗,狗爬在地上吐着红舌头。人与狗都昏昏欲睡。绿荫遮不住毒日头,墙角的指甲花聋拉着脑袋。小院静谧又清闲。田野却是另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大人小孩齐上场,家家躬身割麦,只听见刷刷的声响。趁着天晴路响,能多干一会多干一会,直到日至正午,肌肠膔膔。接下来装车刹车(用绳),套牛返场。土路像一条跳动的绳索。牛拉着车,人驾着辕,步步操心。待到了上下坡和阴阳路,就更加小心。人要踩着一侧用手往下坠。不然翻了车,返了功,撒了粮,损失就大了。终于取经一般,到了晒场。石滚和麦子初见面。开始解开拦绳,用木杈把麦子卸下,开始摊场。经过烈日爆晒,麦杆失了水份,金黄焦脆,就开始牵牛碾场。一圈一圈,牛用尽忠诚,皆尽全力,让麦杆变软,变薄,让麦子分糠离土。接下来是挑走麦秸,开始垄场,扬场,家人不够用,邻居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连糠带土的麦堆就兀立在晒场中央。这时太阳已经落西,炊烟袅袅升起。树叶却一动不动,于是人就席地而坐,抽只纸烟,等叶动风起。树梢动了,就起身扬场。扬场是个技术活儿。高手扬场。用木𣔙铲起麦糠,向空中潇洒地一扬,顺着风,麦糠麦芒绝尘而去,麦子自然落下,露出一身金黄。不久就穴成了一堆。女人就在一旁用竹扫帚打略,及时扫走落在麦堆上的碎秆和残穗。打略要弯腰,侧身,扫帚要平放。也是有讲究的。有时风中间息了,还要再等。新来的风往往就换了风向,麦堆也要充新调向。往往身上衣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月亮就出场了。月光下,麦子健康饱满,装在蛇皮袋里,然后用架子车归家,喝汤,一天满满当当,才告一段落。有的人手少,活慢,麻利的人家就来帮忙。有时半夜赶上大雨来临,家家都披蓑戴笠,苫垛垄场,满村子都是声响。有请人帮忙的,有主动帮忙的。就算平时有点口角矛盾,一样到场参忙,晒场里没有仇恨。就这样,十来天的紧张忙碌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种秋。先耙后讲,一直到田野再次变绿,才算进入农闲时光。
秋收过后,满山金黄。家家开始上山砍柴,准备又一次的大规模的劳动。黄山的山,长一种栗树。这种是灌木,也能成材,做栋梁。这种树生命力强,砍过之后不会记仇,来年还会再长。村民就上山将栗枝砍下,捆绑,然后用肩担担下山。一天里,二十里,能干的,一气到家,二百来斤,不用换肩。早年村里有一对老夫妻,担了一辈子山,老婆在临死的时候,说出小小心愿,想吃一个苹果。等到苹果买回,她只咬了一口,就溘然长逝。真叫一个辛酸。拾柴一冬天,家家就垛成了垛,堆成了山。抬柴不只为自己用,也能挑到集上卖钱。二十里路,这柴火挑子,担负着一家的吃穿,孩子的学费,过年的猪肉,面条锅里的油盐。邻镇是平原,不长栗树,缺柴烧。他们多做生意,就买柴烧。乡下人担柴换钱再买集市的商品,完成一次交换。双方各取所需,算一次循环。见过柴禾市的规模,像是愚心移山,非常壮观。邻镇也有不做生意,家境贫寒的,为了一把烧的,就把女儿嫁到山里,也是一种交换。等冬天到山里拾柴,也好有个落角处,吃住点。这山里的往事,林林总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自七八十年代至今,改革开放四十年。衣食住行全改变,村村通了水泥路,使上了自来水,用上了wife和电。用上了智能手机,楼房前停着小汽车,马路上栽了路灯竿。打工的都在外边挣钱。有更多孩子考上了大学,实现了阶层跨越,人生逆转。农活更清闲,大型机械,几十亩麦,一晌干完。医保惠了民生,大资小病都管。农村建了小广场,安庄组建了戏剧班。看一排排风电矗立山巅,刮风就能换钱。山上榛榛莽莽,再不见了砍柴汉。家家烧气用电,是清洁环保的能源。抚今追昔,只说沧海桑田。有诗曰:太平盛世日,山乡大改变,村村传笑语,天天有美篇!
2024.12.3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