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萍 《木象流年》 纸本设色
永别
疫情开始那个初春
我和爱人坐绿皮火车穿过秦岭
阳光透入像竹节虫摆动的车厢
沿途油菜青翠悦目
一点儿也不冷
乘务员都戴上了口罩
但我们还能偷偷取下来
对着彼此说话 微笑
下车时她把丝巾遗落在座位上
我匆匆跑过站台
获准上车拿下来
开车铃在身后响起
爱人微笑地迎接我
胜利归来
丝巾在我手中飘动
我怎么知道
那是在永远挥别
一个还不算最坏的时代！
2024
秋雨来到我们内部
秋雨来到我们内部的时候
撤退多年的敌人已经整备起来
父辈的盾牌四处凋零
剩下我们裸身
如风中之烛
越来越被预感俘虏
在蛛网中下手
捕获者和猎物
互为囚徒
秋雨在内部绵绵而下
冲刷走了最后的荷尔蒙
骨肉寸寸冷下来
我们由此登山临水
忙于寻找内啡肽
连收获的落叶也忘记了
无人晾晒
2024
阿那亚
人们听着友谊地久天长的合唱
告别时代最后一次聚会
宴席角落四处结出蛛网
失败写在颁奖的脸上
演员们都尽力了
连裤腿都湿透
空气抖动着哀伤的手绢
大海在收场
露出洗劫一空的沙滩
螺角装聋作哑
这是唯一面对暴力的办法
愿我们都有紫色彤云的死亡
不至于失踪在尿频的下水道！
2024
大雪
这一晚
我从天通苑站走回住处燕丹村
向久别的北京致敬
你没有想象中的凛冽
悬着一轮凄清明月
无缘于
我经过的遍地大雪
路口灰尘掺和汽油
熟悉的北方味道
缺水作为终生事业
残余的都结冰
还是那座
无法靠自己活下去的城
我走在你平坦又微微隆起的背上
街道如此迟钝
这或许是你
不死的原因
这么多年
你没有感觉到我
不知道很多个我来了又走了
活过又死了
或许今夜这个
是最后一个我
就算我只是多余的阑尾
也会设法让你疼一下
就算是街面上的一口痰
也要让你的脚底黏糊一下
但是你没有疼
你在庆典仪式上
抬起脚来踢人的时候
浓痰黏到了我的脸上
让许多个我无从清白离开
让这最后一个我
无从面对心中的茫茫大雪
2018
金星的天平
前夜
金星和木星的天平挂在西方
我以为是楼盘工地上空高擎的一盏灯
它们离我们太近了
不知是带来幸运
还是预告审判
我们这个乏味的世上
真的需要发生一件什么事了
月亮脱离了一切铺垫
像一个冲浪的人摆脱海水
单单悬在洗过的天空
这样美好的面庞
我们无需努力就得到了
但仍然在屋子里
睡觉 生病 或忧愁
没有联系一个友人
没有告诉自己遗落在地的影子
不敢打开记忆
只有窗台上的植物
和小区里照常盛开的木槿花
它们没有浪费这个月夜
清晨叶片仍然保留
转向西方的姿势
我在等什么事发生
但除了这个美好前夜的星光
还要有什么别的事呢？
2015
桥
在一座青石桥上，脚下流水。
那才是我的位置。
我要避免触及亲切的事物，
素色的野蒿与玫瑰，既然我的手不干净。
现在我的心总算清空了，
呆在白茫茫的现场，
唯一的出路是活下去。
好在我终究有了离场的权利。
我离那个青石流水间的位置，还很远。
我离一块牢固的可以砌桥的石头，
还差很远。
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含有豆腐的羞耻，
现在我只能学习不表达，
尽管表达
是我唯一磨炼的技艺。
在到达那个安静的位置之前，每一天
每个字每粒食物，都有羞耻。
都是不顾颜面地在世。
石桥很古老了，说是宋桥。
桥拱很高又不规则，随时会塌下来。
但它就这样一天天过日子。桥面
压着稳重的青石条。垂下
一株翠绿的藤萝，微风中拂过水面。
放羊的老人坐在青石条上，和我聊天，
抽烟。
他的羊散落在水渠边的草地上，
母羊不客气地拱开骚扰它吃草的小羊。
刚出世三天，四肢摇摇晃晃的小羊，
前蹄整齐地在渠边并成一排，
对水中自己的倒影感到好奇。
它们有权利好奇，虽然吃草也很重要。
这里的事情真好，
哪怕只是在微风中坐一坐，
一生也够了。
2015
袁凌，生于陕西平利，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腾讯书院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两届豆瓣年度作品，单向街年度作品，新浪十大好书，华文十大好书等。出版《我的皮村兄妹》《青苔不会消失》《世界》《寂静的孩子》《生死课》《汉水的身世》等书，作品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刊发表，多次被收入年度中篇小说、年度随笔、年度散文等选本。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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