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恋曲1990
文/蒋开林
他叫松,她叫梅。
不经意间,在那个春意阑珊的季节,他闯入了我们的生活。那是遥远的1990年,距今已经隔了34个春秋了。
西边的邻居拆了草房建砖屋,他是工程队一员,他哥哥是包工头。
邻居家上梁了,鞭炮震天响起,糖果、粽子和米糕从脚手架上撒下,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拥而上,落到砖头缝里的糖果,剥开沾满了泥,揪着袖子擦一擦塞进嘴里,充盈满口的仍旧是甜蜜,甜蜜紧催着笑意堆满了脸庞。
“奇怪!整个庄子的孩子都来了,东边紧邻的这家孩子挺多,为何不见一个来抢糕粽?”工人们甚为疑惑。
“哦!难怪,难怪,原来这家孩子个个都彬彬有礼啊,大人教育有方哦!”
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目光被东边这户人家的一个闺女深深吸引。洁白的上衣小褂,配上红黑相间的花格子长裙,漆黑的长辫垂下腰际,澄澈清亮的眼神拨动心弦。他似乎嗅到了丝丝缕缕的芳香,那是淡淡的清香,那是一朵梅的芬芳。
他怯怯地托人过来说媒,老父看着自家的三间草屋,有了自己的思量。
中午放学的当口,父亲拉着我来到猪圈旁,指着西边高高脚手架上的一个青年,轻声且神秘地对我说:“那个青年你看怎么样?”
我还在读五年级呵,哪有评判的标尺,只在来回穿梭的匠人里面,依稀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蓝牛仔粗布上衣,卡其色长裤,整个人趴在门楣上,手拿一把瓦刀,在刚抹平的水泥上雕刻。走近细看,他刻的是祥云、龙凤,周边装点的还有朵朵梅花。
她春意盎然的模样,引来弟弟妹妹的齐声捉弄,羞红爬上她的脸。
媒人带来了他的八字,1971年生人,属猪。她生于1972年,属鼠,八字应合。虚岁一个20,一个19,芳华正茂的年纪。
定亲的仪式安排在一个月后,666元的礼金使她赚足了面子。自此以后,他成了她预告中的男人。
他的家在十几里外的东北方向,隔着两个村落。他凭着高中文化,托人办了小学代课的职务,就在她的那个村子小学任教。
那些岁月,每个晨曦初起的时候,他骑着凤凰自行车,穿着军绿色的外套,金黄的铜纽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上侧口袋插着两支钢笔,挎在肩上的布包内装满了课本和作业。
我读五年级,他教二年级。我曾路过二年级的窗口,偷偷瞄了他几眼,一支粉笔挥洒自如,字如铅印,声似晨钟,浓眉带剑,丹凤含情。
他们定亲以后,母亲让我叫他二哥,我甚不习惯,私下称之“松仔”。
他们热恋了。他站在班级后面的窗户外面,对我招招手,我羞红着脸经过讲台,在全班同学注视中跑出去。他隐到后门处,从军绿色的上衣口袋掏出一只信封,信封整齐对叠。他轻声对我说:“带给你五姐!”
我赶紧揣进裤子口袋,隔着浅薄的单裤口袋,我能真切感受到信封的厚实,角尖磕着大腿。
放学路上,一伙不怀好意的同学叫嚷:“把你姐夫的信掏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
我捂着口袋,一头钻进幽深小路,潜行沟壑,匍匐麦田,以避围追堵截。
信件安全送达,她小心展开,文字工整遒劲,开篇题为“梅……”。“滚!”她杏眼圆睁嗔怪道。读信的时候,红晕涌上了她的脸颊,浅笑溢满酒窝。
下午上学前,她悻悻递来一封回信。“我不送了,要送你自己亲自去。我不想再做特务了!”我略有忿然。
“哎,五角钱给你买糖吃!”,躺在她手心里的是三枚硬币,两枚二角,一枚一角。
“一块,除非一块!不然我才不去!”
“好吧,那就一块。”她又掏出一张五角纸币。
于是,我又领了做“特务”的艰苦任务。绞尽脑汁藏信件,夹在课本里,束在腰间,垫在脚下,甚或贴在大腿上,外面再套上裤衩。不知他们在读信的时候,是否嗅到不同一般的味道——真可谓“津津有味”是也。
他们约会了,那是醉人的秋天。月,异常澄清,光华如水倾泻,点墨村庄,寂寂田野似蓄一片汪洋。远处人家门前谷场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围坐在一台黑白电视前面,隐约传来一片歌声,“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岁月禁不起太长的等待,春花最爱向风中摇摆”——大伙儿在看电视剧《戏说乾隆》。
我在做“特务”期间,两头通吃,在他们双方赚了不少好处,突然阔绰的感觉真好。校园门口的商店,我成了常客,一块钱可以买一把糖果。糖果自由也为我换来满口的蛀牙。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带我去找街头牙医拔牙。正逢小街赶集,众目睽睽之下,张嘴嚎哭的样子引来一片哂笑。真是成也在兹,败也在兹。
第二年开春,我家终于拆了草屋,盖了砖房。三进三间,双层石头奠基,桐油浸料的杉木作梁。置一根三米六水泥立柱,外设宽一米二,长五米走廊。工程队就是他哥带队,所有镂刻皆由他一人完成。
房子上主梁那一天,他提起毛笔在裁成菱形的红纸上写上“福禄寿喜财”五个大字,贴到主梁上。几个工人“嘿呦嘿呦”叫着号子,把主梁安放到屋脊上。挂在梁上的鞭炮啪啪燃响,粽子、米糕和糖果从脚手架上面一把把撒下,下面争抢的孩子挤作一团。那一刻,我的父亲母亲脸上漾开了花。他不失时宜地向我的父亲提出了婚事,父亲爽快答应了,一改对前面四个姐夫惯常的“刁难”。
我的“特务”身份终于在这个夏天卸下,他们结婚了。他亲自布置了婚房,霓虹灯拉满了房间。他亲自设计了婚床。一米五宽的中山床,大红底漆,里侧横挡板,雕镂龙凤呈祥图,黄漆涂染;祥云环绕,白漆刷之;两侧床头,镌琢各色花鸟,千姿百态,相映成趣,施以彩绘,让人赏心悦目。这一切,都是他亲手打造,用刻刀一刀一刀雕成,耗时整整两个月。
他说他的这手功夫自小练起,兴趣使然,山芋干是他练手的绝佳材料,小到印章,大到在家具木材、墙面水泥上雕刻,皆能随心拈来,挥手即成。
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尤工硬笔,对庞中华颇有研究。一支钢笔在纸上游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们结婚那一天,他着一身黑色西服,里衬白色衬衫,系红色领带。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尾灯上包着红色的手帕。她穿一套红色长裙,长发用红色蝴蝶结束住。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轻挽他的腰,在青烟扬起的鞭炮声中轻盈远去。
那年,罗大佑的《恋曲1990》,传唱在大街小巷。
——她,是我的五姐。他,成了我的五姐夫。
作者简介:
蒋开林,1979年出生,2002年毕业于江苏省盐城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于江苏省滨海县陈涛中学任教语文,高级教师。爱好写作,有多篇作品在文学刊物或网站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