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油飘香
刘于云
一
月亮树下狗钻儿又在问福寿奶奶“奶奶,什么时候过重阳节呀?”
福寿奶奶八十多岁,耳有点背,一口牙齿全没了。她嘴巴翕合着:“什么?过节呀,这不刚过中秋节呢,嗯嗯嗯……”
“我是说重阳节。”
“哦,鬼崽子,想吃薯包了吧,摘木梓的时候呢。”紧闭的嘴巴又翕动几下。
是呀,我们都盼望着摘木梓,盼望着重阳节。
进入深秋气候特别的好。天格外的蓝,云也特别白,风像高妙的画师从瑞山吹入小村,田野便穿上了多彩的服装。寒露来了,木梓也成熟了,金风吹拂,漫山遍野飘着油香。
小村开始忙活了,随处可见背筐携篓的人。
母亲说我们队里的是“寒露籽”,要寒露后三天才可以进山摘木梓。
小伙伴们可高兴了,因为学校放小秋收假,可以跟着大人去捡木梓。
深秋的黎明清冷清冷的,有时还下着薄霜。村子里家家灯火通明,队里通知摘木梓时每天都要做早饭。
早饭过后,一声哨响,大家就带上工具浩浩荡荡地进山了。小伙伴们赶着牛,扛着竹勾,挎着竹篓子走在队伍的后面。
山路狭小,有的是石阶路。光滑的石块像擦过油似的,亮亮的。我们光拣亮滑的石块踩,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口袋里的蕃薯干摔进了草丛,引来一阵阵大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抖落了树叶上的霜雾。
一路欢笑,一路嬉闹,不觉已到木梓树下。放下家什,稍事休息,便开始摘木梓了。看着挂满树枝的“桃儿”,大家乐开了花。不大会儿,背篓满了,箩 筐装不下了,人也有些累了。这时,山坳里响起了山歌声:“哎呀嘞,秋风日子凉嗖嗖,摘到木梓煎米果。薯包米果不怕热,送给对面标致哥。”山坳的歌声刚停,山窝便接上了:“哎呀嘞,秋风日子凉嗖嗖,摘到木梓煎米果。听得对面妹子喊,可还邀哥对山歌。”山坳里又传来歌声;“哎呀嘞,邀你唱歌就唱歌,何必问到甘么多。唱只山歌消消累,啀来唱来你来和。”“吆喝,吆喝哦……”在长长的山谷中回响,久久不息。
二
山歌唱的什么我们不懂,就喜欢跟着起哄“吆喝,吆喝喝”地尖叫。 我们最喜欢的是“打秋风”和摘野果。
木梓老了,山野果也熟了。 野果很多,梨樟子、八月拿、酸冬瓜、野柿子……多着呢。
牛儿在山窝里大口大口地爵着芦苇,吃饱了就地卧着,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我们轮流看护,怕它们愉吃山脚下的稻子。
小伙伴们喜欢聚在一起,在大人摘过的地方捡遗漏的“眼花”木梓。“ 眼花子”多数在树梢,大人们不喜欢上树,我们却是“野猴子”,擅于爬树。狗钻儿手脚灵活,最能爬高,每次都是他捡的木梓多。
一块山的木梓快摘完了,大人们就留一小块地方“打秋风”!于是,捡木梓的人便“哗一一”地一声,一窝蜂涌现那块山林。木梓树可遭了殃,人们扒在它的肩上,骑在背上,揪着它的头发,扯住它的手脚……树上树下全是人。
僧多稀少,一阵风,木梓便抢完了。大家的头发乱蓬蓬,脸上流淌着汗珠,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刚刚结束的“打秋风”战斗。
梨樟子树上长满又粗又锋利锥子似的刺,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看着头皮发悚。
梨樟子雪豆般大小,五六颗结成一簇,年份好的时候,树上全是一簇一簇的梨樟子。深秋的霜把梨樟子树叶染得通红,也有金黄的。北风一刮,片片红叶飘落,树上只剩光秃秃的果实。我们不顾锋利的锥刺把手扎得血淋淋,摘下梨樟子丢进篓子。回到家,拣出梨樟子,藏在秕谷中,十多天以后软绵绵的,味道酸甜酸甜很好吃,我们把它带到学校,跟同学交换零食。
八月瓜的藤最能缠树,高大的木梓树是它的好朋友,从底部一直亲吻到树梢。木梓树上突然长出几个翻着白肉肉的瓜包,大家就会不顾一切地去争抢。裂开嘴的八月瓜非常甜,像香蕉的绵柔,又有椰子的爽滑,简直是野果之王。
灌木丛中还隐藏着黄澄澄的野柿子、棒槌子,紫檀色的沙糖子,黑亮亮的乌珠子……太多太多的山果子,甜的酸的,涩的爽的,我们常常把山果当午餐。
三
木梓摘完了,必须用新木油煎薯包炸米果庆贺,以示来年木梓更丰收。大人说这叫“做下山”,是传统习俗。
拣茶籽是个很无聊的活,每次都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壳中“寻宝”。我们最不喜欢却又非常盼望,因为只有打了新木油才能煎薯包。
拣茶籽的时间大多是在晚上。大笸篮里着晒裂的木梓,堆得像一座山。山顶上点一盏昏暗冒着浓烟的灯,全家人围座着笸篮,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扒着木梓壳……
临近重阳节了,拣好的茶籽也晒干了,一箩担一箩担地码在楼上,就等着上槽的日子。
好不容易轮到打油的那天,茶籽前一天就挑到槽下了。全家人吃了早饭,挑上油桶往油槽坊去。
油槽坊在村口,很老旧,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榨坊较宽敞,粗大的油槽横在屋内,像一条巨大的蟒蛇,有点吓人,它占据了榨坊一半的空间。对面,油黑发亮的撞锤悬在空间。右侧是碾槽,四方的木头支架底部装着四个铁轮,沟槽是圆形的,很大。推动碾轮的是窗外的大水车。往里是打油师傅的住屋,边上是烘烤茶籽的焙房。
槽坊里挤满了茶籽,都插着牌子,注明着主人的姓名和打油的日子。
师傅们起得早,烟囱里炊烟袅袅,灶膛里火光熠熠,炕床上正烘焙着茶籽。
不大会儿,师傅把烘好的茶籽倒入碾槽,转身去门外放水。只听水声哗哗,水车随即叽叽吖吖地转动起来。水车带动大碾盘开始悠悠地动,不一会儿越转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还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噜,呼噜……”的声响。
茶籽碾成了粉沫,师傅把它铲起倒入倒甑里蒸。灶台很大,铁锅比家里的大多了。灶膛里大火熊熊,大木甑里热气腾腾,油槽坊里弥漫着木油的香味。师傅们开始包枯饼,一个负责装料,一个负责包饼。料装得不多不少,一盆下去正好一块麸饼。包饼的师傅一只脚压着稻草,一只脚踩实压牢,边压边踩,一圈下来就是一块枯饼。枯饼刚包好,料又来了,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包完了枯饼,就上槽。师傅把枯饼一块一块小心地塞入槽树肚子里,塞得满满的,最后还要再挤进几块厚厚的木砧板。
一切准备就绪,开锤打油了。只见三个师傅提起长长的撞锤,对准油槽上的楔子奋力撞去,只听“嘡”的一声响彻山谷。山乡,在清脆的油锤声中唤醒,晨雾中满是茶油的新香。
嘡、嘡、嘡……油锤声声,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更一声悠远。它穿越岁月的万水千山,穿过寒来暑往的时空隧道,在故乡的上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