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报孙会宗书》
在《报孙宗会书》的所有译文中,何冰的音频算是绘声绘色,最能反映作者杨恽的性情了。
杨恽,父敞,曾为汉昭帝时丞相,母司马英,司马迁女儿。
杨恽免职后,务农治生,肆意优乐,友人孙会宗来信劝他不要这样,杨恽不服,回信驳斥。读该信悲喜忧乐,毕至眼前,喜笑怒骂,皆成文章。
读《报孙会宗书》之前,依稀在某本文学史上见得此篇之名。近观《古文观止》,涉古人书信之体,有《诫兄子严敦书》与《诫子书》,才分析完毕。遂又及本文。初遍觉淡然无味。同前二书相较,毫无修养作人道理。再读辅助材料,知作者杨恽乃太史公之外孙。仔细想来,以前读史料时也涉及此人。太史公著《史记》,藏之名山,待于后人,至杨恽时逐渐公开。亦知其母司马英非常人,昔霍光执政,逢昭帝故,迎昌邑王入长安称帝,昌邑王肆用己人,霍光忧,商之于大司农田延年,年劝霍光效伊尹废帝。光使延年告之于丞相杨敞,敞闻讯呆,口不能言,推说解衣。其妻司马英闻之后堂,告敞云应光之求,否则将祸及身。夫妇二人遂出堂见延年,告己意,称光心。如此司马英亦识机之非常人也。以前也曾闻恽死于宣帝时,却不知为何。忆及此,乃有兴焉。
再细读,有味焉。此文文气畅达,感情激荡,和太史公《报任安书》风格何其相似乃尔!叹杨恽有才焉,古人语言典故,信手拈来,语言文字,随意调遣。热嘲冷刺,任情表达。特别是叙其年末宴乐之语,绘声绘色,如在眼前。
品之再三,愈读愈有味。不禁拍案。恽非一般人也。再读《汉书》杨恽传记,遂知《报孙会宗书》之由来。依本文线索再读《汉书》中恽所善之益宽饶、韩延寿、张敞诸传和宣帝本纪,又按时序读《资治通鉴》之汉纪,杨恽之形象逐步丰满。始知其受《史记》影响之深,计其一生,成于《史记》,毁于《史记》。
杨恽传有载,其少时即谈《史记》,认为其似《春秋》。太史公年少时结交游侠郭解,贊其疏财仗义,著巜游侠列传》,恽亦疏材好义,将后母所遗之金尽与后母之昆弟。太史公贊孔子,列孔子入《世家》,恽亦好交儒生。
观其所善之人,韦玄成,盖宽饶,韩延寿,张敞,皆善儒术。玄成好义,遵祖宗之道,恽交焉。盖宽饶,韩延寿德众人,宽下,恽亦宽下。盖宽饶行法严格,廉洁无私,不饶人细过隐私,恽亦然,今语之"眼里不揉沙子"也,即人至清也。
恽自负有才,任情使性,又熟知往事,故有异事异像,即引古典,据古论今,言语毫无顾忌,故多留把柄于人,成免职之由。罢职以后,亦不知修身,事贾业,此又因太史公也,因太史公本不歧视商贾,巜史记》中有《货殖列传篇》,孰料己外孙亲操此业,若太史公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太史公受宫刑,受辱焉,悲愤莫名,遂有《史记》,汉代诸帝之不屑事,尽载于内,特别是武帝一生之荒唐事,是太史公已不值武帝矣。恽免职后,事农贾,乐宴游,通宾客,置朋友劝诫于不顾,反唇相讥,是亦不值汉帝,同宦业绝矣。此亦效太史公。不从帝以尊,此恽死之祸根也。
读恽传及《报孙会宗书》,余不禁思及东晋之稽康,康为"竹林七贤"之一,宁愿打铁,亦不愿出仕司马。友山涛先出仕,遗职荐嵇康以继。康书与涛,即《与山巨渊绝交书》,述拒仕之原因,并绝之,讽山涛趋炎附势,心理不安,使拉自己下水,同流合污,言语峻切尖刻。司马昭知后,便借故斩康于市。恽之《报孙会宗书》,不其前声耶?
恽道力耕农贾之因,为己辨解,并道如此生涯之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不亦绝裂于官场乎?想杨恽,嵇康,皆知识分子独立人格之典型,然秦汉君主专制后,不容于世,悲乎!
此文有声有色,颇道其乡野生活之乐,用后世语,脱宦场之樊笼,尽情尽性,无拘无束,不亦恽之桃花源乎?然东晋世家轮流秉政,不乐官场,即行隐居,不为五斗米折腰,可矣。若恽生于此时,交友宴游,又有何咎?惜哉,恽有此情怀,不得其时也。
然秦汉时亦有大隐,如严子陵,为天子友而隐于河滩,修身养性,为高德大贤,不慕权势,自甘淡泊。想恽能为此乎?自负其能,尽情任情,言语随意,动辄待罪而不自知,才气有余,智慧不足,知其不屑,亦不能为此也。
由此便知《诫兄子严敦书》、《诫子书》主修身之妙矣,亦知《桃花源记》淡泊怡然之乐也。
故《报孙宗会书》者,可读不可效也。想吾年轻时也曾激愤,用语不觉时有尖刻。白发乃知平和之贵。 读书明理修身,不晚也。
记于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周末下午。
附:
(一)《报孙宗会书》原文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末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滛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
(二)《汉书•杨恽传》
要了解《报孙会宗书》,须了解杨恽为人。下为《汉书•杨恽传》。
恽,字子幼,以忠任为郎,补常侍骑,恽母,司马迁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霍氏谋反,恽先闻知,因侍中金安上以闻,召见言状。霍氏伏诛,恽等五人皆封,恽为平通侯,迁中郎将。
郎官故事,令郎出钱市财用,给文书,乃得出,名曰“山郎”。移病尽一日,辄偿一沐,或至岁馀不得沐。其豪富郎,日出游戏,或行钱得善部。货赂流行,传相放效。恽为中郎将,罢山郎,移长度大司农,以给财用。其疾病休谒洗沐,皆以法令从事。郎、谒者有罪过,辄奏免,荐举其高弟有行能者,至郡守、九卿。郎官化之,莫不自厉,绝请谒货赂之端,令行禁止,宫殿之内翕然同声。由是擢为诸吏光禄勋,亲近用事。
初,恽受父财五百万,及身封侯,皆以分宗族。后母无子,财亦数百万,死皆子恽,恽尽复分后母昆弟。再受訾千馀万,皆以分施。其轻财好义如此。
恽居殿中,廉洁无私,郎官称公平。然恽伐其行治,又性刻害,好发人阴伏,同位有忤己者,必欲害之,以其能高人。由是多怨於朝廷,与太仆戴长乐相失,卒以是败。
长乐者,宣帝在民间时与相知,及即位,拔擢亲近。长乐尝使行事肄宗庙,还谓掾史曰“我亲面见受诏,副帝肄,秺侯御”人有上书告长乐非所宜言,事下廷尉。长乐疑恽教人告之,亦上书告恽罪。
高昌侯车奔入北掖门,恽语富平侯张延寿曰“闻前曾有奔车抵殿门,门关折,马死,而昭帝崩。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左冯翊韩延寿有罪下狱,恽上书讼延寿。郎中丘常谓恽曰“闻君侯讼韩冯翊,当得活乎”恽曰“事何容易。胫胫者未必全也。我不能自保,真人所谓鼠不容穴衔窭数者也”又中书谒者令宣持单于使者语,视诸将军、中朝二千石。恽曰“冒顿单于得汉美食好物,谓之殠恶,单于不来明甚”恽上观西阁上画人,指桀、纣画谓乐昌侯王武曰“天子过此,一二问其过,可以得师矣”画人有尧、舜、禹、汤,不称而举桀、纣。恽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见杀,恽曰“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恽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又语长乐曰“正月以来,天阴不雨,此《春秋》所记,夏侯君所言。行必不至河东矣”以主上为戏语,尤悖逆绝理。
事下廷尉。廷尉定国考问,左验明白,奏:
恽不服罪,而召户将尊,欲令戒饬富平侯延寿,曰“太仆定有死罪数事,朝暮人也。恽幸与富平侯婚姻,今独三人坐语,侯言时不闻恽语,自与太仆相触也”尊曰“不可”恽怒,持大刀,曰“蒙富平侯力,得族罪。毋泄恽语,令太仆闻之乱余事”恽幸得列九卿诸吏,宿卫近臣,上所信任,与闻政事,不竭忠爱,尽臣子义,而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请逮捕治。
上不忍加诛,有诏皆免恽、长乐为庶人。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馀,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少显朝廷,一朝以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云云。
又恽兄子安平侯谭为典属国,谓恽曰“西河太守建平杜侯前以罪过出,今征为御史大夫。侯罪薄,又有功,且复用”恽曰“有功何益。县官不足为尽力”恽素与盖宽饶、韩延寿善,谭即曰“县官实然,盖司隶、韩冯翊皆尽力吏也,俱坐事诛”会有日食变,驺马猥佐成上书告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章下廷尉案验,得所予会宗书,宣帝见而恶之。廷尉当恽大逆无道,要斩。妻子徙酒泉郡。谭坐不谏正恽,与相应,有怨望语,免为庶人。召拜成为郎,诸在位与恽厚善者,未央卫尉韦玄成、京兆尹张敞及孙会宗等,皆免官。
(三)杨恽诸友
欲识其人,先观其友。此亦古人识才之法。要知杨恽何人,先观向之其所善者。不过《报孙会宗书》既然提到了段木干,田子方等战国魏贤,我们先看《资治通鉴•周纪一》中一段文: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克曰:“君弗察故也。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李克出,见翟璜。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克曰:“魏成。“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君内以邺为忧,臣进西门豹;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此三人者,君皆师之;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子恶得与魏成比也!“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前面引用了《资治通鉴•周纪一》中的"五观"识人法。其一就是识友。下来看一下杨恽所善之友的情况,材料来自《汉书》,除了孙会宗以外,其他几人班固都专门列传。
韦玄成,父韦贤,曾为相。玄成少好学,修父业,有诗才,尤谦逊下士。兄因罪系,门下推玄成为父嗣后,即阳为病狂,卧便利,妄笑语昏乱。征至长安,既葬,当袭爵,以病狂不应召。后在元帝朝亦为相。
盖宽饶,为人刚直高节,志在奉公。待下宽,行法不避公卿贵戚,然深刻喜陷害人,在位及贵戚人与为怨,又好言事刺讥,奸犯上意。上以其儒者,优容之,然亦不得迁。同列后进或至九卿,宽饶自以行清能高,有益于国,而为凡庸所越,愈失意不快,数上疏谏争。以太古久远之事匡拂天子,数进不用难听之语以摩切左右,非所以扬令名全寿命者也。宽饶不纳其言,后因上书,上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书中二千石。时,执金吾议,以为宽饶指意欲求禅,大逆不道。上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韩延寿,为吏,上礼义,好古教化,所至必聘其贤士,以礼待用,广谋议,纳谏争;举行丧让财,表孝弟有行;修治学官,春秋乡射,陈钟鼓管弦,盛升降揖让,及都试讲武,设斧铖旌旗,习射御之事,治城郭,收赋租,先明布告其日,以期会为大事,吏民敬畏趋乡之。但因爱慕虚名,擅自扩军,出入仪仗,放散官钱千余万,御使大夫萧望之劾奏延寿上僣不道,事下公卿,皆以延寿前既无状,后复诬诉典法大臣,欲以解罪,狡猾不道。天子恶之,延寿竟坐弃市。吏民数千人送至渭城,老小扶持车毂,争奏酒炙。延寿不忍距逆,人人为饮,计饮酒石余,使掾史分谢送者:“远苦吏民,延寿死无所根。”百姓莫不流涕。
孙会宗,知略士也,与惲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
张敞为京兆尹,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恽死, 敞也被举告为杨恽友,宣帝留中而不发,后有犯罪事,天子薄其罪,欲令敞得自便利,即先下敞前坐杨惲不宜处位奏,免为庶人,后又复用。
杨恽之友,孙会宗外,皆为名臣。有才有能。韦玄成有诗才,孙会宗有才略,张敞、盖宽饶、韩延寿二人有治才。除孙会宗外,余四人皆非常人,皆见非常之举。韦玄成佯狂,张敞不讲威仪,盖宽饶和韩延寿好犯上。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这个人身上,我们大体知道杨恽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几个人的结局却不一样。韦玄成结局最好,作到丞相。张敞先免职,后任职,孙会宗免职,却以身全。其他三个结局大致相同,皆被宣帝处死成逼死。盖宽饶自杀,韩延寿被处死,而杨恽先免职,后被杀。为什么会这样?
这取决三个因素:他们个性的不同,他们同汉宣帝的关系,以及汉宣帝的成长经历和为人了。
(四)杨恽之死
后人对杨恽之死,评价不一。兹列两则。
司马光曰:以孝宣之明,魏相、丙吉为丞相,于定国为廷尉,而赵、盖、韩、杨之死皆不厌众心,惜哉,其为善政之累大矣!《周官》司寇之法,有议贤、议能。若广汉、延寿之治民,可不谓能乎!宽饶、恽之刚直,可不谓贤乎!然则虽有死罪,犹将宥之,况罪不足以死乎!扬子以韩冯翊之愬萧为臣之自失。夫所以使延寿犯上者,望之激之也。上不之察,而延寿独蒙其辜,不亦甚哉!(见《资治通鉴》)
清代吴楚材、吴调认为,恽,太史公外孙,其报会宗书,宛然外祖答任安书风致。辞气怨激,竟遭惨祸。宣帝处恽,不以戴长乐所告事,而以报会宗一书,异哉帝之失刑也!(见《古文辞类纂评注》)
那么,这些观奌如何呢?
先看司马光的观奌。司马光是宋时人,宋太祖有遗训,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若非谋反,士大夫有罪,宜贬不宜杀。那是一个优待文人,讲求文治的时代,故文章盛而积弱不堪,中国输捐于四夷。汉代之治,用汉宣帝的话说,是杂王霸而用之,换句话说,是儒法并用。尽管汉武独尊儒术,但尊儒只是个门面。从用法的角度看,盖宽饶,杨恽,张敞犯法,即使才能出众,业绩显著,民间口碑佳,又何枉于法焉?封建时代是有八议之说,可以议亲,议贤,议能,但权终操于上。君王言出法随。同样是犯了法,盖,韩,杨,张之遇不同,究其根,宣帝之态度因人而异耳。
盖宽饶性刚节高,宽下傲上,廉己奉公很有文人气节,且行法严格,结怨于贵戚者众,为众人所不喜。这且不论,若宣帝佑之,众人又奈其何?关健在于其心不平,昔日同僚皆升职,而己自以为行清能高,独不能右迁,故数进言讥讽于上,为上所不喜,盖犹不知,别人劝之而不悟,迂阔之言进之愈甚,最后触怒了宣帝,自杀终焉,悲哉。
盖宽饶其实罪不致死。其上书语圣人言,且用密奏,也没有在朝堂散布不良影响,关键是宣帝认为他怨恨诽谤自己,下奏章于众臣议罪,有人顺承帝意,夸大其词,认为他逼宣帝禅位,有人替他辨解,说国家有忠臣,奸邪之人因而不敢起来。宽饶居住不求安逸,食不求饱,身在朝廷而有忧国之心,退居田野而有为志节舍生的义气,他本职在于监察,坚持正道做事,仇人多党羽少,上奏书陈述国家大事,官吏们用触犯大刑的罪名来弹劾他。宣帝不听,使宽饶下狱,宽饶有节气,未入即自杀。
盖宽饶这个人使我想起了汉武帝时那个讽刺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的汲黯,大体上和盖宽饶是同类人,严肃正直,也不赞成武帝的众多作法,数言犯于上,不给武帝留情面。但武帝依然尊重他。有时汲黯说得很了,武帝会笑着说汲黯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说胡话了。汲黯不得重用,最后告老,最后武帝启用他作地方太守直至终老。
宣帝对待盖宽饶和武帝对待汲黯不同的态度,是有原因的。这奌我们在下面再说。
再来看韩延寿之死。韩延寿用德义教化地方,效果其好,民间口碑极佳。他和萧望之曾同任一个地方,萧望之担任御史大夫,查他在地方上的违法行为,尽管丞相都说了天下己经大赦,这些都不算啥了。但萧望之依然查他。韩延寿同他对着干,于是也抓住萧望之过去任命的官员进行拷打,逼他说出望之过去的违法事,并利用职权封禁宫门防止望之弹劾自己,以便自己先上奏章弹劾萧望之。萧望之上奏宣帝说明此事,宣帝由此认为韩延寿虚伪,分别去查,萧望之无违法事实,而韩延寿奢侈僭越罪成立,于是被判斩刑。
回过头看这件事,萧望之对韩延寿应该是有忌妒之心的,因为他过去的任绩不及延寿,但查 延寿不法事属于他的职权。相反,韩延寿如果没有不法事,也不怕他查,或者直按上书宣帝。但他的作法明显是假公济私滥用职权了,这同他平时注重教化,以道德自居的形象背道而驰。因此宣帝认为他伪善,加上有犯罪事实,被斩其实说得过去。不过因为他平时教化百姓,治迹卓越,皇帝勉他死罪,也属于皇帝的权力。但宣帝站在萧望之一边,这反咉了韩延寿在宣帝私人感情的天平上并没有份量,这同宣帝处理杨恽的事情形成了显明的区别。
杨恽和戴长乐互讼。戴长乐揭发杨恽平时的言行,按当时的法律看,是能定上诽谤君上大不敬的罪名的。 况且事后查明,杨恽亦有企图掩饰以前言行的行为。但宣帝仅以免职了事,同对待盖宽饶和韩延寿的态度截然不同。原因要从宣帝的成长经历和性格谈起。
宣帝曾祖汉武帝,祖父是戾太子刘据。刘据因巫蛊之祸而亡,宣帝父同亡。宣帝哺乳于监牢之中,不是管监狱的丙吉照顾,几乎活不下来。尽管汉武帝以后认下了这个曾孙子,但就没管过。宣帝以后在外婆家长大,常游历于市井间,对于民间疾苦,吏治之不佳,深有了解,所以执政后心计民生,关心民间疾苦。也注意选拔那些有良好治理能力,解民之忧的官吏。同时,长期的市井经历,坊间的游侠风气对宣帝也有影响,形成了宣帝快意恩仇,直来直去,注重实际的心理,对于和他政见不一的朝臣容忍度较低,不及汉武帝。他把历史上对他成长和执掌权力有恩的,都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在处罚上也住往从轻。霍光对他上位有恩,而且打下了他执政的基础,但又坊碍了他执掌实际权力,霍显为了女儿上位,指使人毒死了同他民间患难的许皇后,结下了仇。所以在霍光死后,他灭了霍家满门,又把霍光列入了凌云阁功臣。毕竟皇帝不是圣人。同时在官吏任用上,不拘儒法,杂王霸而用之。这就形成了他对盖,韩,杨,张等人违法的不同态度。
盖韩二人崇信儒家学说,且韩延寿似嫌伪善,且于宣帝无恩。因此这二人最后的结局是死。而杨恽和张敞在宣帝执掌权力过程中帮助过宣帝,所以他们犯罪后有所偏坦,免职了事。
但是张敞免职后尚能复起,而杨恽则最后终于被杀。这就同二人犯罪后的不同态度有关了。下来,我们终于要谈到了《报孙会宗书》了。
张敞免职后,可没有像杨恽那样优游乡里,大肆农商,大通宾客哪。他是有罪之身,必须谨言慎行。果然几个月后,宣帝因为地方治理,想起了这个治理能手,派使者招回了他,回朝后他先向皇帝认罪,承认自己杀害无罪之人,确实错了。也解释了被杀者乃忘恩负义势利之人,又对上了宣帝的脾气,取得了皇帝的彻底谅解。然后去勤勉认职。
杨恽呢,他可不是这样。宴宾客,治产业,毫无犯罪后的惶恐态度。于是朋友孙会宗劝他不要这样,以免引人张目,对他不利。可是杨恽怎么样呢,他认为孙会宗不理解他,回信热嘲冷刺,说自己犯罪后甘愿当个农民,经商赚钱,完全是个人的事,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我辛苦一年,喝个酒,跳个舞,唱个歌,乐呵乐呵,怎么不行?现在是大汉盛世,你自己想往上爬,别攀着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是一路人!对于自己被处理,七个不服,八个不顺,感情皇帝处理错了。你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会怎么想?要知道,这些话可完全是同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对立的。身为丞相之子,自己又曾任过九卿,这是高人一等的士阶层,属于统治阶级成员。现在你开园子,治产业,干的都是下九流的商人农夫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感情你站在本阶级的对立面,要当本阶级的叛逆?对于自己的罪过毫无悔罪之心,不但不感恩戴德,反而变本加厉,更加张扬。这还了得!
千不该万不该,你回信就回信呗。孙会宗收信后最多苦笑一下,人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家伙,一奌智慧也没长呀。可是,杨恽自己觉得自己骂了个痛快淋漓,好文章要保留下来,传留后世。结果家人一告,上面来人一搜,正抓个证据。皇帝大手一挥,杨恽掉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