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一章 老雷头的葬礼

老雷头正月十六生人,还有十天就七十三岁。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小黑已死,老雷头形容枯槁(kū gǎo),胡子杂乱,糊糊涂涂,已显下世的光景。村干部叫医生看了几次,各家轮流给他送饭。一天早上发现他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张医生来了,一看说病得不轻,已开始捯气,赶紧联系救护车。车一来,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救护车,他已昏迷不醒。
大民等几个人上了救护车,向县人民医院急驶而去,车屁股后冒出一缕白烟。
一个多小时,院里人还没有散尽,救护车又进了村,人们看到车,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老雷头走了?
村里人又涌进了小院,有人忙着打灵床,把他抬上去。女人端来热水退了出来,几个男的忙着擦身子。理发师到了,开始剃头净面;寿衣买来了,用孝布把他撑起,穿好寿衣,扯开衣服,露出前胸,曰“晾尸”。他脚上新穿的布鞋上绕上了纸绳,脸上蒙上白纸。在一老者的引领下,后面跟着一窝年轻人,到大门外,撮了一堆土,插上香,点起身纸,告诉上苍:雷洪亮升天了。院里人也忙乎起来,扫院,剁柴,抬炉子,拉桌凳。
五保户,无儿无女,谁来埋?老雷头和村里早签了协议,主要是生老病死,由村委负责,死后他的房产归村委所有。这下气坏了他的一个远房侄子——这家伙是个赌棍,已烂包,跳出来要给老雷头养老送终。老雷头死活不同意,他还顾不住他,来给我养老送终,可能吗?老雷头和村委签了协议后,他极不服气,说老雷头没一点亲情。
老雷头倒下身后,来帮忙人很多。都泪汪汪地说着老雷头的好。一个老婆婆说,宁做蚂蚁腿,不做麻雀嘴。老雷头走的风光,都是来帮忙的,都是说好的,没人说一句闲话。老雷头,是个勤人。乡亲们围在一起,这个说他帮浇过田,那个说他来耪过地,至于推磨捣碾,给小孩擦鼻子、紧裤子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有人抚摸着院里的沙梨树,说这棵树上的果子,我们小时候没有少吃。
灵前,没空过人,总有人守着。大总管是刘大民,红白理事会成员都来了,老哥老妹来了,都说让老雷头风风光光地走。
院里人正说着,忽然闯进一个大汉,他匆匆进入灵堂,扑通跪下,号啕大哭,大伙一看,是虎平回来了。他被人拉起来,磕头磕得满额是灰,成了个大花脸。在众人的安慰下,还抽抽噎噎,半天才平静下来。
虎平是老雷头的干儿,这是他小时候爸妈定下的事。
虎平八岁那年肚子疼的厉害,当时正值盛夏,又热又闷,他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肠子就像被人揪着,“爹呀,妈呀”髙一声底一声叫着。
虎平妈急得团团转,脑门上热汗直淌,半天才想到去医院。当时头晕了,只知道站在家门口,直着嗓子喊:“救人啦!救命啦!”
老雷头从院里冲出来,老远就问:“咋啦?”
“虎平肚子疼,怕活不了啦。”虎平妈说。
老雷头扭回头,回到自家院里,拉来架子车,疯跑着来到虎平家大门外,进院抱起虎平,放到车上,往乡医院跑去。他来得太急,还光着膀子。
到了卫生院,医生马上接诊,判断是急性肠胃痉挛。经过紧急治疗,虎平脱险了。医生说,再晚半个小时,孩子有命没命就难说了。
不是老雷头,孩子就没命了。虎平爸妈缠着老雷头,非要让他当虎平的干大。他们选个吉日,带着酒肉和一双新鞋,扯着虎平,来到老雷头家。虎平磕过头,老雷头拉起来,把一件新上衣,穿在虎平身上,这事就成了。虎平爸说,老哥哥,你老百年后,叫虎平披麻戴孝,给你养老送终。
后来,老雷头和村里签订了养老协议,老百年后,院子屋子给了村委。虎平妈说,平儿给他披麻戴孝,养老送终,他倒好把东西送给了村委,坏了规矩。虎平爸说,咱是图报救命之恩,哪图人家的财产?以前对老哥哥承诺的,一定要兑现。
老雷头无后,茔地不用看了。几个老要人不同意,说,看看,去去心病,咱村有现成的阴阳先儿孝伟,叫来看看不坏啥。
孝伟来了,跟谁也不搭话,在桌前正襟危坐,拿出花镜,翻着老黄历。他和老雷头是同年生人,牙齿掉光了,满眼通红,常戴墨镜。
他在黄纸上写道:
殃状亡人之属相:雷洪亮生于一九四六年正月十六。卒于二零一九年正月初六,阳寿七十三岁。定于二零一九年正月初九安葬。
墓向:风翼山顶,墓深:9.5尺-1丈5寸。
棺内所放之物:背铺七星钱,四角各放大枣两个,双脚下放纺车轮扇两片。墓穴里放青石、青砖若干,桑枝箭一枝。
老雷头不只没后,还没配偶,到了地下也是孤灵灵一个人。两个老婆婆找大民,说要给老雷配骨头——配阴婚。
“封建迷信!你们还是老脑筋。”
“不好弄。哪儿有现成的等着……就是有现成的,年轻的得要好几万。”一个老婆说。
晚上,散发出桔黄光芒的长明灯下,坐满了守灵的人,老的老,少的少,除两个亲戚,其他的都是村里人。
傍晚,正杰到院里坐了一会儿,大民详细说了丧葬的安排。
老雷头出殡的前夜,这是与亡人的送别之夜。在老雷头陈旧的土坯房里,一会儿哭声嘤嘤,一会儿哭声狮吼,那是村里的女人和男人送给老雷头深情的挽歌,从八点多持续到十一点多。
哭灵人都散了,大民招呼人开始入殓。棺木抬进屋里,两个老婆婆先在棺底铺上柏枝,再铺上金色的褥子,放上鸡鸣枕。四个壮劳力,把老雷头从灵床上抬起,小心地搁到棺里,整理好衣服。
孝伟把钱币塞入老雷头的口里,耳、口、鼻都用松黄抹抹,两手各塞个饼,最后放七星钱、大枣、纺车轮扇。一切就绪,他退到一边后,老婆婆上前,盖上绣有八仙的白色被子,放上绣着荷花的脚枕,用他的旧衣服把棺材内四边空的地方塞好。
四个劳力上前抬起棺盖盖好。一个老木匠上来,在棺材四角钻洞,打入长钉,钉头上贴上锡纸。
大民和几个村干部把明天的事再捋一遍,告诉大家明天都来早点,嘱托虎平等守灵人,晚上要注意火烛。
他们刚要走,忽然闯进几个老年人,对大民说:“明天埋老雷头,一老辈子了,几个人想订几口鼓乐,让他热热闹闹走。……钱我们都凑好了。”
“深更半夜了,去哪儿找鼓乐。”大民说。
一老头说:“我有王胖子的电话号,打打说说。”
打过电话,老头说:“能中。”
守灵人排着话,不知不觉天亮了。
厨子先到,生炉子,切菜,切面刀咣咣响。
八点多,王胖子的“吹破天”的乐队来了。一个乐队一般由五六人组成,有唱的,有吹的,有拉的,有敲的。一行六人在大门口的八仙桌旁坐定。有人过来摆上茶壶茶杯,撂了两盒烟。吃过饭,一推碗,要开吹,乡亲们就聚过来。
王胖子,理个寸头,脑后两个肉褶子,小娃嘴似的。他站起来说:“听说雷老先生是个好人,大家可要可劲吹!”
“把吃奶劲都使出来。”
“好!”
吹笙吹唢呐的,腮帮子鼓圆,像个气蛤蟆。一脸疙瘩的中年妇女,起劲唱着《秦雪梅吊孝》,如泣如诉。
村东老刘头,有点嫉妒:老雷头一个贫困户,死后多风光。他看了一会儿,就背过脸骂道,王八戏子鳖吹手!
抬棺的人,一人一碗杂烩菜,一个杠子馍。其他人都在家里吃饭。用烟,上菜都得大民同意。
太阳渐渐西斜,小院里人声鼎沸,等着起殡。
在这当口,大民听到了外面传来争吵声,夹杂着骂声、撕打声,院里人轰地都往外走。一老者和两个妇女扭打在一起,两人扯着老者的耳朵,骂他不要脸,老者疼得呲牙咧嘴。
大民招呼众人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拉开。老者白胡子凌乱不堪,脖子上明显有挠过的血道子。这不是张乡长的老岳王耀彩吗?耀彩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但有个大学生女儿,女儿嫁了个公务员。女婿官运亨通,没几年就当上乡长了。从此耀彩心情好呀,一天衣帽整齐,留着胡子,哼着小曲,在村里村外游荡。他住在邻村黄庄。
“咋啦?别人都忙着过事,你们忙着打架?真扯淡!”大民喊道。
“这事可不懒我。这老不死的,先打我孙子,哪有一个老头跟一个孩子置气。”大娥瞪着眼说。
“沟庙村人真恶,门上都挂着人头,一会儿派出所来了,看狼从那架坡下。”老者喋喋不休地说着。
“屁啃不了豁。一天穿得人模狗样,几个排场的媳妇都让这老杂毛看个遍……狗踅油葫芦,不要脸!”
“你不要脸。”
大民让正年把老者拉到别处,消消气。
一个媳妇过来给大民说:“二十多分钟前,这个老汉来咱村,估计是听到响器声过来的。他留着山羊胡,上唇上还特别长,像个屁帘,戴着墨镜,迈着八字步,到了胡同口。这时,跑来几个小孩,看看老汉问:‘老汉,你咋没嘴?’老汉掀起胡子,指着嘴说:‘这不是嘴,是你妈X。’‘你妈X。’有个孩子怼了一句。老汉儿有点恼火,拉住孩子,照着脸就扇。大娥看见有人打孙子,就边跑边骂:‘哪儿来的快蹬腿的家伙,敢打我孙子?’她儿媳妇也跑过来,两人和老汉儿撕扯在一块儿。”
民警来了,大娥跑过去,拉着民警的手说:“民警同志,你们得替我做主。刚才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头老叫驴,打了我孙子不说,还在我身上乱摸,前怀的扣子都被他扯掉……听说他是乡长的老丈人,就是县长的老丈人,我也不怕。人怕没理,狗怕夹尾儿。”大娥叉着腰说。
“你不会少说两句,都知道你不是哑巴。”大民说。
大民和民警商议后,让民警把耀彩先带走,村里做好大娥的批评教育工作。
“村里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马上通报批评。”大民说。
“通报你通报。反正想在我头上拉屎,没门。”大娥甩头走了。
那边有人喊:快三点了,准备起殡了。
一个老者在院里喊道:抓灵了!
几个壮劳力徒手抓起棺材,往大门口的板凳上抬,赶殃的公鸡被打得嘎嘎直叫,院儿尘土飞扬起来。
人们拿着白手巾,绕棺“抹灵”后,哭声响起来。
几根抬杆,用麻绳捆好,人声嘈杂,有人点纸,正要抬棺欲走,突然从一群里,冲出一人,跪在棺前,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爸爸!
众人一看,是邻村的憨憨——一个孤儿。
一个老婆子上前把它拽在一边,说:“你这娃儿吃屎了。老雷头走了,你还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送殡的队伍出发了,前头孝男,后孝女,棺木在中间,孝子手拄哭棍。老雷头躺着,被人抬着走,还有这么多人送,人生就这一次。长长的一队人,最终把老雷头送进了地里。人吃地一世,地吃人一口啊!随着西岭下一阵鞭炮声响起,老雷头的一生谢幕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翟柏坡,微信名般若,洛宁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者。百余篇作品见于《奔流》《牡丹》《洛阳日报》和微信平台,文集《我爱我土》由中国文化出版社推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