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炯程 《站台》 太稚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24.8)
抄紙巷
此處,暮色偷運我們如一架廉價航班。
道路寬綽,鎮紙的輪聲穿縫你我:當陣雨
自你髮間起降,夜裡我會醒來,聽到
血管中剪枝的聲音。但窄狹巷弄,在這
舊都,一如結著銅鏽的蓮子,我與它
斟滿同樣斑駁的神色。然而踏上電動車,
馳入大象枯坐成山脈的海濱,高架橋的
琴弓,彈奏苦夏,這為空曠所圍繞的
弦。當我抵達,機翼下已孵出多少苔蘚?
多少忘卻會讓我習慣海岬如利潤那樣
蝕去?多少物象滯留在鏡頭蓋下,仿佛
非法移民般被遣送回你的瞳孔?生活
依舊在縣城客運站旁展開,一如廢紙團,
一場積雪沈降在它褶皺的深處。可我們是
虛線,總遭遇這實心的症候;是圓規,
卻不願蟄刺那碟空白。清晨在斑馬線上
讀寫這一聲鳥鳴,紅綠燈響,外判清潔工
攜瓦楞紙般的心情,在無人但有光芒處⋯⋯
電話亭裡,信風撿拾細小季語的鴿糧。
玫瑰園
漣漪散盡時想起這吸盤般的花園,
如木刺消失於肉,我頻仍拒絕再拒絕
括入一盞積水的器官:人們移來燈
照升降機顛簸的耳道。夏至的開關,
在你眼瞼下擰動整座城市的明暗。這
也會是有刺的麼,但湯匙已不再折斷⋯⋯
不再送來檸檬茶在海一寸寸變腥時,
不再嘗到青苔裡遺失橡皮筋的味道,
人行道是琴弦久久閒置,無法再重奏
我同伊人昨日的道別,我的手會否
因被緊握而褪色,在曝曬中變黏稠?
當浮漂翻動於黑暗,月球般沸騰的藥片,
如今湧入,沈澱,塗抹你的枝繁葉茂。
但島嶼用它吃剩的圖釘包扎我們,
但撤退:茶未飲盡,唇沿漬著未開刃的
台燈光也無所謂。有軌電車此刻停下,
滴卡瞬間,我被折進我的旅程如一串串
菸絲被折進正午的葡萄。惟暗河水聲
隱微,自那之中,或自交通島的胎記。
城市清晨
曦光复沓於那株喬木,冕旒下,長夏
鯨叉那樣,湧出這架葉脈的管風琴。
一生中的一天又這樣開始,此處:我念
你的名字,雙層巴士;擋風板上的水漬般
瘦削,它挪動雲,一朵將熾的轟鳴在我
耳蝸。你是否已諳習我,似鼠標的味蕾
諳習一枚刪除鍵?是否新台已築好,
你我互質的昨夜是積木,被逐一擦拭?
靜處:消防栓;錄簌入都㑹鼻翼的息肉,
迎向光線,恰如鵝卵石在溪流中拆散
周身的紋路。每日,當晨練者經過我,
當慳吝的瀝青路吐出最後幾樽路標,你
我看向秋千正因這片落葉而搖晃。我
遍尋花園卻不得,如今它正伏在舊衣物
回收櫃背後,噪音將我們收納似一個
集體戶口。但請祐護我們,當我們在高處
縱目:你離島般的唇、我菌絲式的血管,
深埋地底,沁出這交通燈的傘狀花序,而
海水,這黨逆的傭兵轢芻你掌紋之幽徑。
夜讀〈犀牛〉
「需要移開,當你眼瞼下電流聳動失靈的
銨鍵,需要童年,微風自被叩開的松果拂過,
让犀牛角鐘情海膽的快門,於仲夏的剖面終結
或開始,沒有火焰,你身體裡的煤渣跑道
更瘦了。釣線暗顫,伫在門檻的紅筷子,
預感到回南天,你的手掌上淹有白色的水痕?
於是,我們玩踢石籽,那時未來曾豐盛如
從雪櫃中取出一盒漬滿水珠的葡萄。我們就
在你這一副好皮膚裡借住,將蹄子套進你
「裹身的陰影,以新月的冰鎬攀緣你的
世界。我不說話,因為眾多身份堆積在我
被剪成五幅對稱的舌頭上。但你聽到我漫步,
許久,在跨海大橋的暗面停下;許久,直到
蘆葦重新成為灘塗。把面孔出租給唱針般的
燈光,廉價音響,如水池邊黏成團的面膜。
我們是被犀牛更新的人,不再穿過那窄門,
不再痛飲彼此不設防的呼吸。落葉黏進珊瑚蟲
以其殘肢唾出的渠口網,而雨水從不會停止,
傘面上是五月,迎著你間歇泉般的額頭。」
何苦登臨意
我是困在礁石裏的馬達聲但我不是
我是拴在馬達聲上的礁石但我不是
我沒有形體我是那我不是的存在
「今夜星光放涼,台階攀登著我們以成為
台階。誰的指令,要我們從一次遠眺展開
我們的一生,像卷筆刀裡蛻出的粉刺那樣被
某張測試卷收羅進它的酸池。你久已行過
我頰上翻花繩般的街道,但流水已成為弓弦,
緊繃如驟雨後爬上草莖的一隻蝸牛,何時可以
在自己身體裡做半個鐘點的遺民,從焚燒
這張書桌開始,他胃的捕鳥籠中撲騰著幾根
傳信的翎羽,如同偷渡至漢語的那些大是大非,
於紅綠燈的舌苔盡頭濯洗、氧化。世間路
「打制石器般收窄,愈殘缺,就愈明晰,
它划開我們,直到花園的臟腑也蓄著清水,
我只留下一半的面孔盛放這個早晨,另一半,
已和洩密的紙團一起就著夜色服下。你於遠處
觀看,你的聲音如等高線圖在滿是玻璃渣的
貓腹跂行,被鎖進外立面的反光,扶手電梯
用背甲托舉我們。我尋不到舊日用花露水
打成的鑰匙,卜筮隆起,人行道上雀斑惺鬆,
這被剪下的枝葉兀自將茂盛的傷口銘記。」
昨天的降溫
修葺我耳廓的雨聲,琥珀色的石龍子
把鼻尖貼在旋轉門上。這斷尾
而未命名的時刻,燈罩下的一綹光
被和成梯狀的灌木,這時節白天總是
突然結束,群鳥自樹林飛出,與
落葉一同句逗芊綿的積水。但日日
更新的核酸報告:街道,捲尺般
將刻度壓在瀝青的矩陣下,等待時,
回音的羽毛,被一頁石片拓寫。「你聽到
困在童年的引擎聲,從由草莓築成的
河堤外傳來。」我讀著滿是雀斑的夜,
始祖鳥們侘寂的骨架逐漸酥松如一個
錯韻:「當山的皮膚被裁開如受熱的燈籠,
某種溫差在他身體里迫降而他未察覺。」
珍珠河
向晚時的流星,毗鄰拱橋下橘絡的支流;
卵石寥漠,河床仍是瀝青上膠化的口香糖。
居住過,這晚熟的地址反鎖在果皮下
搖撼一泗風鈴。漸行至十字路,人群交匯
如塵埃叮在光的琴弦,他們的臉被折疊,
是信封于焚焰中回旋鏢般隆起:「我
比一瀝花粉更大,通不過這浴巾上的某處
勾絲。憑窗看,腳被與口罩有關的某個
意象砸傷。遠處可有人瞥見我,籍著詞的
翅翹?長夏抄在樹葉上的雨水后來也
未曾翻閱,傳說宇宙今天要變成幾粒鴿糧,
我們反芻山的盲腸,當捕蠅紙借走了昨夜的
星雲。」珍珠河,當他們經過妳,帶來
走氣的房租、流行樂與跑調的酒精在脈管里。
雞鳴寺
「邀請這枚荒野回到油菜的疣子。」蛋黃
焗鮑魚,嘗起來像縛滿對角線的橡皮。
他們要往山頂走,發音里掖著錮囚鋒的
檐角。披著蓑衣的電線下,路燈頻閃
如章魚吸盤驟然纏住白色的枯枝。
扎帶銜起菱型簧片,抽屜里的浮漂與暗礁
對仗。「台階越往上越窄,直到香爐像
機頂盒的鼻尖,已裝不下兩塊苔蘚⋯⋯
要突圍麼」用不融於水的香灰修葺這些石塊,
昏睡了一百公里的敲鑿被風的智齒潤色。
你的身體是那間翻新的祖屋,灶台
已拆除,會厭上擁著陰潮的柴火。無雪
天氣,空氣稠如座頭鯨胃里的塑料袋。
我打開圍牆門,讓一揪鐵鏽味的光線進入。
旺角書屋
這一藤藤練習曲拭過我的清晨,是瓜葛在
后視鏡裡的翠鳥。但二樓的松木門窄小,
台階緊凑得像一粒粒假牙,如此泡發
那試管樣式的書屋,冷氣在黃線外結
聰聽的痂。扉頁上未編目的細樹枝,一如
馬蹄鐵深諳鵝卵石的語法,等著交通島
孵出屬于它的碎釘子。穿行于樓梯間,
那些塗鴉變成根根開花的纖繩,扣向人行道
如錯別字輓住粘滿枯葉的透明膠。為何
我們在此處,連鑰匙串也開始忘記眨眼?
為何,隔壁咕噥聲傳來,超過消炎藥
與白熾燈的絕對濃度?瓷磚的鰭顯露,濃霧
在其上被折起如同忍冬的機芯,而空調
讓他漏電的肩胛骨梳開了這嶼惺鬆的鳥跡。
刻痕
波折在舊縣城,山水忻然,是你
童年時混搭的橡皮泥。入海處的灘塗,
多少雨珠降下為捏出這些許濘潦,
你的辭色中,多少台階升起為承接
這玻璃珠般生脆的句號。我的一生
都在重復成為刻痕的過程,鐘舌上
聲音熄止,如同沾上鹽粒的白蝸牛。
我舀起它們,當它們潽出防盜鎖:
每扇門後這都會都有一隻隱秘的喉嚨,
而瀝青敷衍成它的聲帶,微微偏燙,
練習著在日照下起皺,仿若焚盡自身
之後,量衣尺也能盤旋作剃鬚泡。
這終究是讓我們印刻的,自測速槍拓下
匝道妊娠時的咸味。但我不會同妳
在灰天的沙灘上散步,不會在飲酒後
逢迎那些從我杯中偷食傘骨的海鷗。
行過天橋,從尖沙咀返程,在地鐵線裡
變換顏色,似景觀燈剝下它明滅的硬殼:
這寒暄中的街區,正如釘書機般消瘦。

谈炯程,诗人,自由撰稿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签约书评人。香港都会大学硕士。曾获第九届复旦大学「光华诗歌奖」,首届「乌马河全国大学生书评大赛」三等奖,香港浸会大学「大学文学奖」诗歌组优胜奖。诗文作品散见《诗林》《延河》《创世纪诗杂志》《中华副刊》《声韵诗刊》《明报》《晶报》《书城》《新民周刊》《上海文化》《经济观察报》《新京报》《凤凰周刊》《南风窗》《周末画报》「澎湃新闻•上海书评」「澎湃新闻•翻书党」等平台。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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