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花地丁
文/孔小荣
清明时节,晴光二月。姐姐和我随着父亲,一行三人,顺着响水庵湖岸,一路浅谈,一路春光。脚下的路虽能走,已经不算真正的路,高低不平的,父亲手持镰刀,边走边弯腰为我们砍去路旁的荆棘,走过他走过的路,显然好走了很多。
湖其实是一座人工水库。六十年代初,国家号召严重缺水的山区修水利,村民用铁秋挖石、夯土块筑堤,挖山构湖,当年颇有《愚公移山》里“箕畚运于渤海之尾”的意思。
作家木心说,中国的“人”和“自然”从来都是平衡绾结在一起,人有“自然”,自然里有“人”。绕湖而行,水珠银亮,脑子里会自然勾勒出当年建湖筑坝时,一张张挥汗如雨的脸庞。
它是山下村子的救命湖,一到缺水的季节,村民就拔了湖堤塞道放水,哗啦啦地灌田,村民叫它响水庵湖。奇怪的是,每一回放水,湖里水位渐渐下落,湖底尖山一露头,天便乌云压顶,山雨说来就来。
湖岸有一块平地。父亲说,这里原来是座庙,庙前是庄稼地,庙后也是。庙早不见踪迹,“庙里有和尚吗?”我正想问,父亲突然停了脚,我们也停了。他蹲下用手扒拉开一丛草,说这里是当年的和尚冢,两颗。
我细看,左右一处也看不出是坟冢了,微略高于四周的小丘,低矮处长满了紫色的地丁花,株丛紧密,四瓣花蝶,在风中颔首。
父亲和爷爷最早的家就在这附近,庙里有三个和尚,其中有一僧,叫董老道长。一九五八年期间,父亲六岁,山区田少,时闹饥荒。小孩们常常饿得去偷刨生产队刨过的地,有时运气好能捡些漏的萝卜和红薯,小到只有拇指大,来不及去河里洗净就塞进嘴里。
饥荒中的人竟更盼神保佛佑,庙里总有香火,摆的供果,常把饿极了的孩子都吸引到庙门口,馋得头晕眼花。董老道长会趁主事的僧人不注意,悄悄地拿果子塞在宽袍袖里,出庙门,父亲和其他孩子四散奔逃。他站在门口,把弯腰将果子朝孩子们跑的方向滚过去,咳一嗓子。机灵的父亲一回头,看他笑意盈盈地立在门槛旁,便大着胆子,转身拾起果子,撒腿跑。
听闻他曾抚慰过父亲在饥荒中对食物焦灼的渴望,让父亲在苦难中尝到一点微甜,我们心头一暖,赶紧放下篮子,依序在和尚冢前跪下来。撩开一张一张冥币,燃起来的火光越来越旺,映着我们三人的脸,亮亮的。
眼前的紫花地丁,早春开一波,小小的花瓣,片片飞到我们的心头,漾着久远的生命馨芳。父亲说这花是极好的药,爷爷当年挖湖伤了腿,父亲每天都去摘回给爷爷敷,捣碎了的花汁,很苦很苦。
爷爷是村里罕有的构湖筑坝的好手,一个人可顶三四个人力气,举起与人约等高的夯杵,若等闲事。同爷爷抬夯的是个壮实的年轻娃,二十六岁,尚未娶妻。解放前是他娘带着六岁的他,逃饥荒逃到我们家乡,爷爷他们也刚从山上搬下来,只有两间茅草屋,三个儿子住得急巴巴的,实在腾不出地方给他俩住。爷爷跟大伙儿商量,生产队牛棚还挺宽阔,只住了头耕牛。爷爷招呼几个村民砌墙,隔了半间屋,留了他们。
他娘去了以后,剩下他一个人,他就给队里放牛,吃村民的百家饭。分田亩时,爷爷也给他分了田地,帮他盖了土屋。他干活特别卖力,建湖时,每天收工最后一个走的都是他。他会把掉落在地的绳子、锹头默默归拢码齐,用茅草盖好。
三月的一天傍晚时分,临收工,天突然飘起来了细雨,他朝爷爷摆手:“伯,您先走,回家早歇,夯绳我来拢……”哪料到刚筑上的土基,经雨一浇湿,许是干了一天活,腿也软了,结果一脚踩滑,滚进了挖得还不深的湖,脑勺正好碰到水底的尖石,他再也没有爬起来….…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说第二天,爷爷抱着夯木在湖堤坐了整整一天,回家的时候浑身透湿。
我爷爷的模样,我已经快忘了,家中竟连一张爷爷相片也没有。屋后,爷爷手栽的大樱桃树一到三月,开满细细碎碎、粉粉柔柔的花儿。老家人迷信,说谁栽的樱桃活了,树干长得和栽它的人脖子差不多粗的时候,这个人就要去了。屋外的果树,我从不敢目测树干的粗细。
屋后烂漫的樱花掉啊掉啊,我的梦里就看见爷爷了。但总看不清脸,只分明看到他着灰色宽大的长襟大褂,背手弓腰,走在我们的前边。还有屋前屋后,榴树红绿,桃树杏柳,蜜蜂儿一落一落的。
每逢节日的夜晚。乡村里灯火通明,子孙满堂喧闹。我推测这个时候爷爷一定在附近,不舍得远去。忽觉得屋子里灯更明更亮了,前人栽树,后人不光能乘凉,摘果子也饱腹。
爷爷走得瘁不及防,说头晕,才躺下一天没上工,就撒手人寰。爷爷劳碌一生,却没有住一天拆了两间草屋后,翻盖三间土墙大瓦,松木粗梁的新宅。那是一九八六年,日子刚刚过得能吃上饱饭。父亲只说爷爷去世时我正四岁,其他事情,父亲从未告诉过我。我七八岁时,有一回夏天躺在竹床上,抬眼正好望见堂屋正横梁上,毛笔正楷书着“恭贺某年某月某日新屋落成之禧”,自个儿慢慢胡乱推想的家事。
时隔十年,那年七月榴花正红。奶奶突然病重,我给父亲拍的电报。“母病危,速回。”收到连标点算上的六字烽火家书,父亲连夜从东北坐了三天三夜火车,没眨一眼没喝一口水。
奶奶栽的榴花开得好红好红,此时奶奶躺在红红的棺木里,模样依然如往常,清秀安祥。
生前奶奶最喜欢给我们摘石榴,我们不会敲榴籽,用手掰得七分八裂的榴皮,奶奶总一片一片拾掇起来,在灶屋窗台上晾干,再用纱布缝个袋子装进去,吊在门框内墙一齐溜的钩子上,还有薄荷叶、红花根、紫花地丁……像开药铺。我淘气常搬了小凳去取,总是忘了奶奶嘱咐不能尝,他们太苦。奶奶去世第三天,父亲坐在地上号陶大哭,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的不顾体面地悲伤。
后来奶奶去了,父亲牢记奶奶遗嘱,每—年大年三十必要接祖过年的。父亲盘算好祭的菜肴,鸡、肉、圆、鱼是必须要的;鸡必要的是公鸡,盘子里摆上公鸡擎头;八副碗筷、八个酒杯一俱摆放;原先的我们吃饭的桌子要横过来放;磕头请祖宗……
再后来我们建新屋子,买了大圆桌,这一道“横桌子”的步骤,便革去了。我还未懂事时,拽着姐姐衣袖小声咕哝:哪里看见有祖上来吃饭喝酒,板凳都不让碰一点。父亲这时会白眼给我。
接完祖后,父亲将一大碗白米饭送到四岔路口,用草纸垫上,再用树枝画一个圈,名曰“祭斋姑”,意思是祭给那些无后人的孤魂。我不知道“斋姑”是啥?但见父亲神情沉穆,头磕了一回又磕一回,把想问的话又吞了回肚子里。
眼前的响水庵湖,明亮的水波一圈一圈儿地晃着,欲语还休。父亲指着一片茶地,说那是我爷爷和叔爷爷的老屋前后。
爷爷兄弟二人,依邻而居,兄家在下,弟家在上。门前绿水环绕,屋后青山相靠。亲傍之间,从未生嫌,外人亦不可欺。我和姐姐互相看着,默默点头。祭扫完爷爷和叔爷爷的坟茔,已近黄昏了,抬眼看远处的银山,暮色苍穹下,青山巍巍。
家乡那清澈明朗的湖,湖里是过往,湖外是当生。在清明时分,在阳春二月,在响水庵湖畔,在紫花地丁的摇曳里,每一场祭,都链接起我们心底阴阳缠绵的思念,慰平了我们心中生离死别的那道疤痕。
湖岸边一丛一丛的紫花地丁,摇首展颜,翩翩欲飞,似乎想飞向蓝天,展眼望这片湖水流过山下的村庄,流向更远处,那里已是千亩绿畦,万顷稻香。再也没有孩子去大庙门口,盯着那小小的供果子了。
我再一回首,湖岸那片紫色地丁花在原地沉默不语,这花入秋还会再开一波的。往事的伤已霜逝,只留淡淡的草木香。
谁说草木无情?
其实读草木,草木就懂你。
我若木,果木,一棵樱桃树。
我若草,花草,一株紫地丁。

作者简介:
孔小荣,安徽省六安市舒城县城关镇人,写作新手,有部分作品发表于《舒城文学》和诗刊,酷爱阅读,尝试各种用诗歌、散文、日记、读后感及杂文等文体记录往事和日常,喜欢灵魂天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