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郎｜一生中从未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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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莉《和神交谈》布面油画

平行

两条公路平行贯穿于我的一生
一条公路对我的不满，构成
我对另一条公路的依赖

逃是逃不掉的，辞海装不下
远行的马蹄。薄雾中的船
一生中从未抵达，也不再出发

我确信，我已见过最美的你
在频繁更换的图景中
一个世界，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镜像

2024.04.16

分道

后来我才知晓，我们的徒步攀爬
已到了分道扬镳的路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座山

有时，我们会给彼此
抛去几声吆喝
有时我们停留在半山腰对望

更多的时候，我和我的影子
埋头赶路——我们都有
同样的终点，但不会抵达同一个地方

2024.04.24

星辰

诗集布满灰尘，书架上的诗人死了
他是我年轻时攀爬的岩山
从饥渴，到痛饮——修辞的怪兽

在我体内滋长。又变成畸变的石头
多年来，我已进入另一片密林
我正清空，被我吞食的，凄风苦雨

我也将死在书架上。白骨
发出微微磷火
是万里星辰，照见我们共同的枯山水

2024.04.25

枯勇

念白。芦笙。合成器。水中的脚步声
串联起树的月夜及他者
一个声音说：我并不是我

二十多岁听摇滚，和三十多岁听摇滚
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脚步更疲惫
但枯勇士还是勇士

我们陷落同样的城池：如果这个世界
只剩下一个声音（如此孤独）
不是恶魔的笑声，就一定是山羊的啼哭

2024.05.13

决裂

再见——绣口吐出这个词
与自己决裂，还是与他者决裂
我并不是很清楚

在决裂之前，是默不作声还是
举行一个追悼，其实——我也
犹豫不决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石头
每个人的一生
就是无限地接近自己心中的那块石头”

2024.05.27

肉搏

街灯不再喧嚣，火焰供出晚夜的欲求
一场风暴之后，黑夜收复了失地
是唾液化解所有的焦灼

两截木头的碰撞，两具肉体的纠缠
两条蛇向黑夜倾吐柔软的舌头
是纸上的烟火，重新点亮凉薄的人间

有那么一刻，我们用骨头嵌入对方
企图与生活肉搏——多年来
隐藏的观点，似乎就为这一夜和盘托出

2024.05.29

赖特

他一定特别喜欢马。在他最好的
年纪，在他最美的诗句里
到处都有马的意象

有好几匹，甚至从书页里跑了出来
打着漂亮的响鼻，抬头看风
埋头吃草——他们什么也不用想

我渴望成为这样的马：和你漫步
在清晨或者午后的绿地
四野辽阔，空气里都是马粪闪耀的光芒

2024.06.04

花蛇

孤身长梦，满山都是紧缚的花与蛇
你无法退出，或保全自身
其中的一根纤绳，正来自你的执念

寂静中辨出自己，夜色已攻占四野
凌晨三点，你终于回到你
想起词不达意的征途——暴雪吃羊

音律在不同或相同的事物之间切换
一只老鸟，衔来几枚清脆的词
在这个早醒的清晨，我原谅了晦涩的山河

2024.06.12 凌晨三点

想象

美是一种撩拨，是想象力让我们
找到快感：当我们说到食物的匮乏
我们说的并不是食物的匮乏

“战争中你流尽鲜血，和平中
你寸步难行。”在卡夫卡的城堡
你背负自己的栅栏，在寻找你的铁笼

终有一天我们会相遇，你披着月光
我骑着白马，在众人阅读的书页
我们找到属于自己的一行：它没有署名

2024.06.18

汛期

雨是真正的雨，下了整个夏季
某件事被我们反复提及，又
反复被夜晚吞噬：洪水成猛禽

等孩子睡着……，等孩子长大……
等孩子读书……，等孩子……
一生都在等，孩子是优先项

及至汛期，河水猛涨，情欲
纷纷飘落——一只黑猫
叼走我们的肉体，时间也从未讶异

2024.06.23

灯塔

夜晚黑到极致，才能看见海的深邃
孤身入世，在宁静的世界
寻找沉潜的隐秘通道：它指向虚空

指向我们未曾揭开的谜底——如果说
星辰是大海的灯塔，黑夜
就是诗的庇护所，但不会交出锁钥

有那么一刻，我摊开如大海的浮萍
我的孤独是一朵多变的云
它提示着，要重新找回我们走失的盐

2024.06.27 凌晨四点

台词

你相信光吗？当你眨巴着清澈的双眸
探问这个变幻莫测的混沌之世
我不敢告诉你，其实我什么也不信

我喜欢过热烈、喧腾、恣意、颓荡
现在我更喜欢侘寂、低沉、静谧和从容
我是此在和他者的矛盾混合体

发起战争的是谁，欢迎调停的就是谁
荣誉或光芒，也会成为紧缚的栅栏
卢克莱修说，紧盯太阳就会让我们眼盲

2024.07.05

奔赴

这么多年，我常常和泥巴混在一起
身上凸起的锐角，被磨成半圆
没有一块石头能逃离地心

这么多年，已没有什么值得我惊诧
我逐渐厌烦那些被说出的真相
谵妄者的修辞，被我丢在书架顶层

心随所愿，或许就是最好的奔赴
我一生谨小慎微，只有两次
雷厉风行，其中一次就是与你期然而遇

2024.07.24

猛击

我们曾经驯服雄鹰，并和雄鹰结义
但历史的炮楼长满荒草，规则
让我们丧失了猿族的桀骜

按时出生，按时学习，吃饭，睡觉……
如果改变不了身体的纹理
学会享受痛苦，难道也是一种修炼？

想起少年的莽撞，脸庞仍旧火辣
这是唯一的追忆——我也曾经
企图用卑微的鸟蛋，撞破这个世界的高墙

2024.08.05

独裁

太早了，还不是开启香槟庆祝的时候
一个独裁者下台了，更多的独裁者
还在动物园里：他们仍需要更多掌声

必须厘清这个逻辑：一个独裁者的下台
并不能保证下一个上台之人
就不独裁——甚至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独裁是一个猛禽，它住在每个人心里
没有独裁就没有审美
赞美独裁吧，是独裁让我们认出自己的恶

2024.08.06

鸟群

聚精会神的座椅中，唯独那个酣睡者
引起我的注意——倦怠社会的工具
还是新自由主义的半推半就？

没有人找到答案，也没有人去找答案
没有一束光，会单独投射到他身上
这让他更加恣意

谁会在意舞台上的表演？没完没了的
聒噪，和没完没了的重复
大船在沉没之时，我们只能和它一起沉睡

2024.08.09凌晨

寒山

星星从山顶滚下来了
时间在这里停止流动
我们在山中认出自己

鸟把山谷吞进了寂静
声被翠绿融化于虚无
我在寻找丢失的山河

你会步入同样的图景
寒山就是我们的终点
寒山仅仅是一种美学

2024.08.10

翻墙

一生中练习飞翔，每次都惊心动魄
从蹒跚学步，到攀爬、翻越，到
最后的振翅——风把自己举出了历史

有时候，它是趴在墙头等红杏的月亮
有时候，它是凿壁偷光的黑猫
有时候，它是逃离自己的鹰

遮风挡雨的围墙，何时被用来囚禁？
每座孤岛都有一道栅栏
习惯了监狱的鸟，就找不到飞越的出口

2024.07.16

夏蝉

叫完最后一声它就死了，留给我
只有聒噪，和骤然的消失
那时，我并不知晓声音的重要

关于它的夏天，似乎只有自负的
骄阳，和无休止的欲望
那时，我并不知道星光的重要

很多年后，我终于听到它的传奇
据说它不食五谷，不吃秽物
它在土中七年，破土而出只为活七天

2024.08.17

木郎，苗族，1985年生于贵州，现居贵阳。诗作发表于《诗潮》《山花》《诗歌月刊》《浙江诗人》《特区文学》《汉诗》《延河》《新诗》《南方诗人》等刊物，被收录于《2014中国最佳诗歌》《华语诗歌年鉴（2013-2014）》《21世纪贵州诗歌档案》《2014年诗歌选粹》《2015年诗歌选粹》《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7中国诗歌精选》《2020年诗歌精选》等选本。荣获中国赤子诗人奖等奖项。颓荡写作探索者、倡导者、践行者，著有诗集《操》《日》《狗日的诗》《拾遗》《我最难以启齿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