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仙桌边八方客
文/崔益稳
八仙桌在我故乡,神一样的存在,且多半不是为了活人。
南黄海平原,所有村落的所有家户无论大小贫富,都必须拥有一张八仙桌,哪怕独居的光棍亦不例外。此乃百年的规矩使然,敬菩萨、祭祖宗的贡桌不作兴有第二种选择,唯有方方正正八仙桌。
南黄海平原的命名虽为鄙人生造,但特质性极强,它囊括了苏中从吕四港至弶港勾勒出的狭长临海区域。虽有江海文明六千年的青墩历史作铺垫,但老海岸向东涨出的沙滩却是一概年轻得捏得出水来,正像平原的广袤胸脯长出一块新嫩赘肉,且日复日、年复年一直无休止地涨涨涨。源源不断迁居过来的子民们就有了移民特征,血脉深处蕴藏着敬畏老天爷、感恩祖宗、追逐潮流的先天因子。
我的父亲母亲以及以上几代先人,应该就如夹杂于过江之鲫群体中的几尾小鱼虾。死重于生这样的人生信条,不仅来自于他们的自身坚守,而且言传身教地拼命往我们童年血脉里灌。
我家竟有两张八仙桌,一张柏木的,一张榆木的,这在全村十分显赫。尤其那张耀眼的柏木桌,四角紫铜嵌花,桌面深枣红色,乌亮如镜,手揿上去立刻吸住掌心。比起左邻右舍那些杨木桌、桑木桌、楝木桌、槐木桌……沉重得一个人很难搬动。父亲多种场合吹嘘,笃定再用几代人。
八仙桌在老家不叫八仙桌,俗称方桌。其形状四四方方不说,还寓意使用起来必须遵循极其严格的方方规矩。坐北朝南的上首位置不是谁想坐就可以坐的,一些家族内部打得头破血流的纠纷往往是从坐错位置开始结怨的。我记忆中的几十年间,母亲即便晚年到晚辈家做客,总是一屁股坐到坐南朝北的档口死活不肯再换让。
南黄海平原的祖传村居多为三主居室配以辅房,五架梁、偏矮,考证主因多为防范沿海频发台风的侵袭。其近乎正方形的方正堂屋,配以正方形的八仙桌虚位以待,结实、匀称、顺眼、畅气、威武。平时,即便是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八仙桌也一律倚墙而立,一日三餐均在辅房厨房内将就。只有在重大节气或贵客驾到或婚丧嫁娶之时,八仙桌才被擦得贼亮并恭敬地搬至屋中央,鱼肉上场,酒气起浪,猜拳行令,掀起属于一个家族或村庄的饕餮盛宴。
于是,同村乡邻间无条件互借方桌成为祖传之大美村规民约。像样一点的丧礼放焰口,须十几张方桌搭台高过屋檐,和尚、道士高高在上那才叫一个威风。再于是,一年到头,村落间、乡路上精彩上演着空中浮桌不见人的活剧。这稀奇而又实用的人工搬运活儿不仅需气力,而且需要发挥匠心精神。一般为身强力壮者钻入桌底,不是顶、不是扛、不是抬,而是巧妙以肩颈部的肌肉骨骼动作使人桌合一,有节奏有弹性地起伏而行。我曾经亲眼所见一个秃头表叔,一口气驮着三张方桌稳疾而行。多么温馨和谐而又趣味横生的一幅中国民间风俗人情图!
农耕时代的南黄海平原上,一个村庄的四季轮回仪式其实是围绕着一张方桌安排的。而其中的生死仪式为亮点中的亮点,并以死的系列仪式形态为最。从一个人的撒手而去到一系列“做七”“满孝”“圆坟”,再到年复一年的诞辰日、祭日;从春夏秋三大祭祀日到除夕敬祖的极致升华,烛火与饭菜香把几代人都唤回老家屋檐下。八仙桌旁热闹与否,往往是衡量家业、人丁兴旺的重要指标。火光摇曳,辉映着张张笑脸,满桌菜肴先请先人们“吸”,然后回锅后供儿孙们大快朵颐。现在回想起来我才感悟,母亲为了这桌饭,要盘算、忙活多少个不眠之夜。
这种圣境,也绝对是每个家庭一年中的最高光时刻。
我童年记忆中、祭祖时桌上只放七双碗筷,随着外婆、伯父、父母挂到墙上,现在要放十三双碗筷。没关系,先人们擦角坐,满满当当该是一种别样的圆满与幸福!虽民间也留有逝者冥寿过百岁可撤桌的说法,可我健在的九旬老姑母这一关过不了,她说礼多祖宗不会怪。
父亲曾是方圆百里杀猪卖肉的一把好手,堂屋中的八仙桌便有了八方客,它兼有谈判桌、算账台、休闲处的功能。那时一头肥猪牵系着一个家庭的全年收成甚至命运走势,能直接与卖肉的哥哥面面相议者,多为当地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至于买卖猪皮、下脚、猪毛的产链合作者,更不是小打小敲意义上的的贩夫走卒。于是放学的我只要一进家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定是八仙桌下露出的一双双腿脚,一双双乱七八糟饱受咸涩侵染的裤脚与鞋帮。父亲总喜欢坐在上首,翘着脚咪酒吃饭说,还是八仙桌好,脚放得舒坦。
三十年前,父母随我来到长江之畔的马洲小城定居。老头子竟花“巨资”将那张柏木桌专人专车运来。他说过去分家都是老大得方桌,八仙桌就是传家宝。母亲故去之后,老父背着我更有惊人之举。他请来上好的木匠和漆匠师傅,刨光,又用桐油、土漆把八仙桌油了一遍。
八仙桌边人数的变化,固定或游移,预示一个家族或家庭的根本之变。马洲距我老家虽然区区八十公里,但恰恰处于江淮文化与吴文化的分水岭上,对方桌的顶礼膜拜程度由北向南渐次衰减。
后来,我们围着圆桌吃饭唠嗑,常常只剩老父一人坐在小房间的八仙桌前发呆。再后来老父走了,我也两度搬迁新家,这张落魄的宝贝被顺入了楼底地下室车库。
可能由于空气潮湿而又循环不畅,前几日我发现两只桌脚开始腐蚀、松动。迷离灯光下,我恍惚不已,晕乎乎的看到的怎么是父亲皮鞋皲裂的脚,是与桌脚挨挤着的一双双乡亲们乱七八糟的腿脚。这些腿脚撑住了我的故乡和他乡,撑住了我的昨天和今天,还撑得住我的明天吗?
儿子在变老,孙子在长大。这张八仙桌何去何从,每念及此,我常常有些心慌。
作者简介:
崔益稳,江苏海安人,现常居靖江。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编撰出版专著8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