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先引奔腾咆哮的古老黄河,孕育于巴颜喀拉山,出青海,过甘肃,浇灌了宁夏沃土,润泽了内蒙古草原,突然调头南下,波浪滚滚涌入晋陕峡谷,汹涌澎湃,雄浑跌宕,跃壶口,出龙门,河面豁然开朗。我坐上从太原至深圳的航班,伴随着飞机的徐徐上升, 凭窗鸟瞰久违了黄河,从龙门至风陵渡的这一段河床,就像宽阔而橙黄的湖面。我家就住在这段黄河东岸的安昌村。
古老的黄河孕育了古老的华夏民族;古老的黄河孕育了古老的华夏文化;古老的黄河孕育了古老的华夏文明。所以千百年来,人们亲切地把黄河尊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母亲河也有七情六欲;母亲河也有喜怒哀乐;母亲河也有反复无常的情绪。我生于斯、长于斯,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了母亲河演绎的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目:
——有时,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毫不吝啬地向子女赐舍着温柔的爱,用她那甘甜的乳汁浇灌着流域广袤的沃土,哺育着流域人民不断地繁衍生息;与此同时,她还不知疲倦地为流域人民默默地发电,奉献着无限的绿色能源,输送着光明,输送着温暖。
——有时,她也会雷霆大发,如同桀骜不驯的万马奔腾,波涛汹涌,巨浪滔天,崩毁了沿岸无数的城镇和村庄,淹没了广袤的沃土和良田,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冲毁了人们幸福的家园,给流域人民带来了无情的灾难。
从我呱呱坠地、呀呀学语、蹒跚学步的那天起,我就喝着黄河水,唱着黄河谣,观着黄河浪,听着黄河涛,是母亲河甘甜的乳汁哺育我长大。在母亲河畔湿漉漉的泥土上,留下了我稚嫩的足迹一串串——
—— 题记
挖野菜
冬末的一场大雪, 犹如一位妖艳妩媚的新娘子,婀娜多姿地迈进了春天的门槛,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渐渐变作淅淅沥沥的春雨。
春雨贵如油!
如油的春雨滋润了广袤的大地,也滋润了平坦无垠的黄河滩涂。“春阴垂叶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麦苗在春雨的沐浴下返青,小草在春雨的沐浴下努出了嫩嫩的小芽,树木在风雨的摇曳和荡漾中绽开了万紫千红的花。
雨过天晴,更显春光明媚,深邃而湛蓝的天空飘逸着棉絮般朵朵白云,白云间横空出现了一道姹紫嫣红如带的彩虹,与河畔红格艳艳的桃花兰格盈盈的天相映成辉,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春晖图。
雁燕不见面,黄河滩涂这个大舞台,大雁和小燕子你唱罢了我登场。角色的转换,预示着节令的更迭。随着大雁的叫声在人们的耳畔渐渐地远去——,忽闻自天而降小燕子清脆嘹亮的声声鸣啭又扑面而来,小燕子欢快地告知人们:春天来了——!
“绿窗春睡觉来迟,谁唤起,窗外晓莺啼。”迎着窗外晓莺的鸣啼声,蛰居在家一冬天的人们推开了紧闭的窗户,春天清新的空气便扑面而来。
男人们脱掉厚厚的老棉衣,拾掇好农具,嘴里哼着古老的蒲剧,手里晃动着鞭子,赶着牲口忙忙活活地开始了春耕生产。广袤的原野上人欢马叫,莺歌燕舞,又开始上演着一年一度春天的交响曲。
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换上艳丽的羊绒衫和裤裙,也换上了惬意愉悦的心情,满面春风地提上竹篮篮,拿着铁铲铲,邀来伙伴们,下到黄河滩,去把野菜剜。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欢快地蹦蹦跳跳紧随其后,也加入到这挖野菜的行列。
最先露出地面的野菜是和麦苗儿一起泛青的埝埝菜、舀油勺、白蒿苗、苜蓿芽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菜。氤氲的晨雾中野菜上挂满了珍珠般的露珠,露珠儿晶莹剔透,非常可人,可人的叫人心醉、叫人心碎。露珠滋润着麦苗和野菜,野菜更显得蓬勃和嫩绿。嫩绿的野菜使剜野菜人的心情更感愉悦和蓬勃,裤腿和鞋袜被凉飕飕的露水打湿了,全然不管也不顾,瞪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只是低下头全神贯注地像找金子般的寻觅野菜……。渐渐地野菜装满了篮子,丰硕收获的喜悦也装满了心、溢上了脸。
站起身,伸伸胳膊展展腰,抬头仰望长空,日将中午,到该回家做午饭的时候了!
回到家,搬一把小马扎坐在北大巷的老槐树下,邻里们一边择野菜,一边相互探讨交流野菜的种种做法。对择洗干净的野菜,妇女们各自展示着自己做菜烹调的厨艺才华,有的凉拌、有的清炒、有的炖熬、有的拌上调料拌上面蒸拌菜……,用刚采摘的鲜嫩的野菜分别做出花样繁多香喷喷美味佳肴。
对于不同的野菜有不同的吃法,埝埝菜多做酸菜食用。端来一个大瓷坛子,把淘洗干净的埝埝菜装进去,用擀面杖把菜捣瓷实。再煮上一锅花椒大料水凉凉后倒进去,盖好盖子捂上几天,一坛子酸菜就发酵好了。用这些酸菜做一锅浆水汤面条,其味道酸溜溜,香喷喷,清爽可口,妙不可言,一不小心连舌头也可能咽到肚子里去。
黄河滩涂最多的野菜要数甜苣和苦苣芽了。它们是人们餐桌上野菜的主角。
春天里初露泥土的甜苣和苦苣芽,就像一对刚刚出生的双胞胎,非常鲜嫩。刚采摘的甜苣和苦苣芽,流淌着乳白色的汁液。甜苣和苦苣从总体形状看酷似莴苣,只不过比莴苣要小一些。甜苣和苦苣的根本区别,顾名思义就是一甜一苦。从颜色和具体形状上仔细观看,二者也有细微的区别,刚出土的甜苣芽叶子背后杆茎的颜色是深红色的,叶子的顶端是圆形。而苦苣的颜色是绿白色的,叶子的顶端是尖的,叶子的两边是锯齿状。二者都可以食用,只不过是用苦苣做出来的菜苦味较浓。据中医讲:苦苣虽苦,但苦苣是排毒、消炎、泻火的良药。故乡的人们因苦苣有苦味而弃之不食,所以多食甜苣芽。食用的方法多是蒸拌菜。拌菜的具体方法是:把淘洗干净的甜苣芽先调上素油锁住菜里的水分,再放入适当的食盐和各种调料,拌上干面粉搅拌均匀放在箅子上,然后再把事先煮好的粉条子和切好的肥猪肉片子用调料和酱搅匀,也拌上干面粉,铺在拌好的甜苣芽上放在锅里蒸。蒸得猪肉里的油和调料的香味全渗进菜里,蒸得拌菜的香味随着蒸汽弥漫了整个厨房,这诱人的香味飘溢出厨房,弥漫在庭院,飘向小巷……。盛一大盘子蒸熟的拌菜,再调上红红的油泼蒜辣子,其味道鲜美真是用文字难以表述。那是长年生活在钢筋水泥鸽子笼似的城里人根本享受不到的口福。对甜苣的做法,也有用开水焯一下调上盐醋和油泼辣子凉拌着食用。
村子中央关爷庙前的台阶上,是村民们农闲时或者收工后时常谝闲杆子侃大山的老地方。花白胡子的老爷爷,胡子里长满了许许多多地老天荒的故事,他们时常是谝闲杆子侃大山的主角。老爷爷捋着他那长长的花白胡子,神情凝重,慢条斯理地给我们讲他们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讲的最多的要数光绪三年和民国十八年的年馑了。
早在光绪三年和民国十八年,故乡天遭大旱,粮食颗粒未收。特别是光绪三年那场年馑,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为了活命,弱肉强食,竟然出现了人吃人,犬吃犬的惨状。是黄河滩涂的野菜,救活了沿黄村庄乡亲们的生命。1958年提出大跃进,工业以钢铁为纲,钢铁元帅升帐,一切为钢铁元帅让路,全民参与大炼钢铁,粮食虽然丰产但未丰收,导致了三年困难时期。此时,翻了脸的前苏联“老大哥”乘人之危,像黄世仁一样咄咄逼债。全国人民只好勒紧裤带,勤俭节约,省吃俭用,给“老大哥”还阎王债。农村实行吃集体食堂,每人每天定量半斤粮,每顿饭平均不到一个馍,粮食不够吃,只好用野菜来充饥。少盐没醋,清汤寡水的野菜吃得人直倒胃口,野菜吃得人望而生畏。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制,农民逐渐走上小康之路,人们的温饱问题得以解决。富裕起来的年轻人,好了伤疤忘了疼,出现了严重的铺张浪费现象,老人们时常把野菜作为忆苦思甜教育后代的活教材。
随着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待野菜的感情和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们,看着五花八门的野菜倍感亲切,给过去这些十分讨厌的的野菜也换上了新鲜诱人的新名词,把野菜亲昵地称作“野味”。这虽然仅仅只是一字之差,但它标志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也标志着人们对野菜的感情和认知有了明显的升华。望着满桌子丰盛的野味,无不令人垂涎欲滴。
现在的甜苣不仅是故乡人们餐桌上的珍品,而且也是乡亲们一项经济来源。有的外贸食品加工企业,大量收购甜苣芽,经过加工装成罐头运往城市,竟然堂而皇之地摆上了高档饭店的餐桌,有的甚至漂洋过海,成为老外的盘中美餐。
割草
在农村走集体化道路的那个年代,农民生产劳动的积极性受到极大的伤害,每天下地磨洋工,人哄地来地哄人,地里收不下,人人饿肚皮,各家的光景都过得紧紧巴巴。要想光景过得宽裕些,就得搞点副业,搞副业唯一的门路就是喂猪养羊。喂猪养羊一来可以给生产队积些有机肥料,挣点工分;二来猪羊育肥后可以卖几个钱贴补家用。
那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缺粮,人都吃不饱,哪有粮去喂猪羊!喂猪养羊只能是割些野草作为它们的饲料用来填充肚皮了。
农村的孩子辛苦,不像城市的孩子那么娇气,手不能提蓝蓝,肩不能挑扁担。而农村的孩子从小就得帮助大人们不停地干活。儿时力所能及的劳动就是干点家务,但主要的还是放学以后给自己家里的猪羊去割草。星期天、放暑假期间也去给生产队的牲口割割草,挣点工分。
我的故乡地处河东大地,我们村距离黄河仅有二百米左右。
在我的故乡对黄河主航道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说。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指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理解的:一种是抽象的,是从哲学的角度辩证地看问题,是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都在不断地互相转化着;另一种是具体的,是特指黄河三十年流在我们河东这一边,三十年又流到河西那一边。如果黄河的主航道流在河东这边,那我们这边靠岸就是波浪滚滚的激流; 如果改道陕西那边,就将会给我们这边留下了大片的滩地。
春去夏至,节令更迭。随着天气的一天天变热,黄河滩的野菜和小草在阳光的沐浴下,在一场场雨露的滋润下渐渐地长大,长成了一望无际绿茵茵的大地毯。在这一望无际的绿地毯上,朵朵野花点缀其间,时隐时现。诱来了一对对蜻蜓和成群的蝴蝶在草地上盘旋,在花间驻足。上下起舞相互追逐的蜻蜓忽而落在嫩绿的草尖上,一动也不动,就像熟睡在摇篮里的婴儿,在徐徐的微风里荡来荡去。蝴蝶展翅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好像是与野花比美。比我们小一些的孩子们,一会儿追着蝴蝶狂奔,一会儿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蜻蜓前突然袭击……一阵阵开心的笑声回荡在草地上空,给草地增添了无限的活力。望着这可人的绿地毯,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无不令人深感心旷神怡,我恨不得在这艳丽的大绿地毯上舒舒服服地翻几个筋斗打几个滚……。
出了村子往西,便是岳家地。驻足于岳家地的高崖上,是俯瞰黄河的最佳位置。
岳家地头的高崖上虽说没有观望黄河的亭台楼阁,但此时此刻,站在高崖上举目远眺,却给人一种“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的怡人感。如同置身于那幅员辽阔的内蒙古大草原,耳畔仿佛又荡漾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妙歌声。那撩人心扉,芳草萋萋、鲜花似锦、生机勃勃、一望无垠的黄河滩,就是我们孩子们割草的用武之地了。
黄河滩地肥水美草更青。
夏日的白昼渐渐地长了起来。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劳累了一天的太阳已失去了她灼热的光芒,渐渐地由刺眼的白亮变作柔媚的橘红。橘红的太阳好像是留恋这夏日的美景,总是极不情愿过早地回到那寂寞的西山后边。我们已经放学了,日暮的太阳还磨磨蹭蹭懒洋洋地高高悬挂在西边的天际上。在学校大门里关闭了一天的孩子们,本想放学之后,就像出了笼子的小鸟,尽情的游戏,尽情的玩耍,把在学校紧张学习了一天的神经给以释怀。但回到家刚放下书包,耳畔便响起了大人们唠唠叨叨的督促声。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又提上筐子和镰刀,牵着羊,约上同学们下到黄河滩去割草。
男孩子普遍都贪玩好动,把羊放牧在黄河滩后,便尽情的玩耍,尽情的打闹。
常言道:“磨刀不误砍柴工。”男孩子最爱逞能,到河滩后,比看谁的镰刀把儿漂亮、顺手,比看谁的镰刀磨得非快。那些个可怜的小树枝、高粱杆、玉米苗,在孩子们锋利的镰刀下纷纷落地。孩子们的恶作剧被大人们看见后难免要受到一顿严厉的训斥。有的甚至告发到老师那里去,难免要受到老师的一顿严肃批评。
夏日的天气灼热难挨。又潮又湿的黄河滩,被骄阳烤晒了一天之后散发着蒸蒸的热气。走到黄河滩就像走进了闷热的蒸笼,看到河水的孩子们,就像久旱的禾苗逢甘露,急不可奈地脱光了衣服,像小水鸭一样扑通扑通跳进了河水,那凉爽的、舒服的河水立即赶走了夏日的酷热和烦躁,给孩子们带来了无限凉爽的快感,孩子们尽情的戏水,尽情的打闹……早把割草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玩起来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飞驰而过,不知不觉太阳已坠西山,一抹晚霞浓笔重彩地涂上西边的天际。这时孩子们才突然想起还未割下一棵草。鲜嫩而味美的青草已经把羊肚皮撑得滚瓜溜圆,而猪在家里还饿得嗷嗷直叫,回到家里如何向大人交账?跟时间赛跑似的赶快割草。
猪吃草实在是太挑剔,它不像马牛羊吃草那么宽泛,这个草不吃那个草不吃,实在令人讨厌!给它割草还得叫人费事巴列认真仔细的挑选。眼看着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所割的草连筐子底都盖不住,回到家里难免要受到大人的一顿训斥!为了糊弄大人蒙混过关,割一棵大沙蓬装进筐里就满满当当的了。看起来满满一筐其实并没有多少,因为沙蓬是一种虚蓬蓬的膨胀植物,趁天黑以障大人的眼目。不过,这可把猪坑苦了,猪照样饿得嗷嗷直叫。猪挨饿活该!谁让它吃草那么挑剔呢?
星期天和节假日整天不上学,就得给生产队的牲口去割草,为的是给家里挣点工分。记工分的方法是称斤计分。春天里的嫩草地皮,既小又少,割一斤草实在不容易,最少是二斤嫩草记一分工;到夏天草都长大了,割草相对来说要容易一些,最高是割十斤草记一分工。
那年的夏天,一场洪水过后,黄河形成两条河道。靠陕西那边是主航道,人们称大河;而靠我们这边形成了一道支流,人们称小河,也叫里河。在两条河的中间形成了一片绿洲,人们称作架滩(夹滩)。架滩地势潮湿、水分充足、土壤肥沃、人足罕至,也很少有牲畜过去吃草,所以架滩上的草长得很茂盛。尤其是那稗子草,含水量大,分蘖又多,长得有一人多高,一棵草就有一二斤重。如果找见一片茂盛的稗子草,用不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割百十斤。按十斤一分工计算,百十斤草就是十多分工,轻轻松松比一个壮劳力挣的工分还多,何乐而不为呢?
里河的水有百十米宽,要到架滩上去割草,必须游过这道里河。
学校放暑假期间,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在崖上旱地忙忙碌碌割上整整一天草,也割不下百十斤。而要下到黄河架滩上去割草,相对来说那就容易得多了,割百十斤草不费吹灰之力,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过,在黄河架滩上割草是要冒一定的风险的,怕就怕河水突然暴涨,来不及逃生。
夏日里的早晨,河水还有点凉意,我们一般不愿意去淌那冰凉的河水去割草。上午一般都在家里帮大人干些家务,或者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做游戏。上午玩累了,吃过午饭,美美地睡上一觉,睡醒后便约上伙伴一道去割草。
每天下午,当凉飕飕的河水经过火红的太阳烘烤后,已经变得暖暖的了。我们便冒着烈日,扛着扁担拿着绳子和镰刀来到黄河岸边。把衣服脱光后往岸上一放,然后把绳子往腰里一缠,把镰刀往嘴里一含,跳进激流便向对面的架滩游去。
架滩很宽,估计有两三华里。草长得并不是那么均匀,有的地方有草,有的地方没草,有的地方草长得茂盛,有的地方草长得稀疏枯萎。紧靠我们这边的草已被下手早的人割光了,要割好草需要到较远的地方去找。
有一天下午,我约上我们北大巷一位比我大两岁的伙伴去割草。当我们兴冲冲来到河边时,看到河边蹲着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船工。他一边吧唧吧唧着嘴里的旱烟锅,一边凝视着河面上成群飞舞的蜻蜓对我们说:“今天要涨河了,我看你们最好还是不要过河去割草!”
老船工的一番话,令我们犹豫了。是过去还是不过去呢?不过去,这一天的工分就挣不上!过去吧,万一要是涨河了又怎么办?当我们正在河边犹豫徘徊的时候,看见风风火火地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年龄大的有三四十岁,年龄小的有十四五岁,看样子很可能是父子俩。他们是坡上那些村庄专门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的。他们一到河边,二话没说,脱掉衣服便淌了过去。
坡上的那些村庄离黄河较远,他们普遍不会游泳,即便是会游泳水平也不是那么太高。不像我们生长在黄河边,夏日里整天在河水里泡着长大的,水性好!他们都不怕涨河,我们还怕什么!?
我俩没有听老船工的忠告,义无反顾地淌了过去。
游到了对面架滩上后,我们赶快寻找看哪儿草长得好。我们一直往西跑,都快跑到大河边了。我们找见一片长得足足有一人高,既嫩势又茂盛绿油油的稗子草。好草割着容易运输难,我们看到架滩上成堆成堆割下来运不走的草,已经被骄阳晒得半干了。我们挥舞着手中的镰刀急速割草,要赶在涨河之前返回岸上。
这时,忽然听见上游有人喊:“快跑,涨河了,齐头子河下来了!”
我们抬头往北一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十华里宽的河道上,洪水就像一道齐刷刷的悬崖压了过来。
往东一望,离岸上足足有两三华里远,更何况还要游过那一道百余米的里河,要在洪水到达之前赶回岸上显然是来不及了。
这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此时此刻我很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听老船工的忠告,看来今天这个“亏”我们是吃定了。就是不知这个“亏”是多大的“亏”?“亏”的程度如何?此时后悔也是无用的,唯一的想法就是如何尽快地逃生。
好在我们从小都是黄河边长大的,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一定的应变能力的。我从内心暗暗告诫自己:要沉着、要冷静、莫惊恐、莫慌张。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各自把河滩不知什么人割下即将晒干的草捆了两大捆。
说时迟那时快,刚把草捆好,巨浪排山倒海般的压了过来。我紧紧地抱着两捆草被卷进了巨浪之中。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在水下足足待了有四五秒钟,美美地呛了两大口浑浊的河水。就在我感到非常绝望、以为要去拜见龙王爷的时候,突然被激流涌出了水面。我赶快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紧接着又被返卷的一排大浪打了下去。此时我只有一个信念:不管水再急,浪再大,一定要紧紧抱着两大捆干草不能放。因为我清醒地意识到:这两捆草承载着我的希望,承载着我的生命……
我再一次被激流抛出了水面。环视四周,巨浪滔天,一片汪洋。我趴在草捆子上,心急火燎地寻找着我的伙伴。这时,我忽然看见在我的下游,距离我估计有七八十米远的地方。坡上村庄割草的那一老一少在激流中拼命地挣扎,他俩一会儿抛出水面,一会儿又沉入水下,不停地呼喊着“救命,救命!”此时我很想去救他们,但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是我距离他们较远,二是我年龄尚小,我本身还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里还能顾及到他们呢!?后来我再也没有看见他俩的头露出水面。我估计这两个鲜活的生命很有可能被惊涛骇浪给吞噬了,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愧疚和遗憾……。
水很急,浪很大。在岸上看着并不太大的浪,但置身于浪中它就像一座座山峰。浪足足有三米多高。我紧紧地趴在草捆上,忽而被抛向浪巅,忽而又被坠入低谷。我拼命地喊着伙伴的名字,耳畔只听见如雷的涛声,却听不见他的回音。我心里开始有些发慌了。
就在我又一次被抛向浪巅的时候,我看见我的伙伴了,他就在我的东南方,距离我不到二十米远。他也紧紧地趴在草捆子上。这让我恐慌的心里顿时感到平复了些许。
就在我看见他的同时,他也看见我了。我拼命地向他的方向游去。我们终于游到了一起,彼此在精神上都感到有了相互的慰藉和依靠,情绪马上感到有所安抚,胆子也随之壮了许多。我俩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我俩很快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回游方案,我们先用绳子把自己牢牢地绑在草捆子上,两只胳膊作为滑行的桨,使尽全身的解数,手刨脚蹬,朝家乡的方向拼命地游去。
河水里漂有带蔓的西瓜、甜瓜、南瓜、茄子、西红柿等瓜果蔬菜;也有豆子、玉米、高粱、棉花和杂草、小树、大树等庄稼以及各种树木;还有箱子、柜子、桌子、椅子、板凳、椽子、檩子、大梁,等家具和木料,甚至还有成座的麦草积子,死猪、死羊、死牛、死马……
河水很混,含泥沙量特别大,呛得鱼儿在水下无法停留,不时游到水面上。金黄肚皮红尾巴的黄河大鲤鱼,长着长胡须又肥又大的鲶鱼在我们眼前游来荡去。我向来有喜欢捞鱼的嗜好,此时此刻,我们根本无暇顾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逃命。
我们拼命地朝岸边游。激流以每秒两米的速度把我们往下游冲。当太阳还有一杆子多高时,我们已经游了有两华里多。就按这个速度计算,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游上岸,估计问题不是那么太大。
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俩游着游着,一不留神游进了一个大漩涡。这让我们顿感惊慌失措。我俩拼命地往出游,漩涡的中心好像有一块大磁场,强烈的吸住我们在那里一直打转转。我真担心把我们一下子漩了进去。好在我俩每人都抱着两大捆漂浮力极强的干草,我们一会儿被吸到漩涡的中心,一会儿又被抛向漩涡的边沿,漩涡如同如来佛的巨掌,不管我们如何拼命地往出游,怎么也游不出这个圈。
好在我俩是个伴,相互之间在精神上是一种寄托,互相支持、互相鼓励:我们不能把体力在这里消耗殆尽,我们只要保持不被漩进去就行。一定要沉住气,我俩趴在草捆子上就让它转吧!……
漩涡就像一个圆圆的大钟表,我俩就像钟表上的指针,在漩涡里一圈一圈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眼看着转得太阳渐渐地坠入西山的背后。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漩涡渐渐地趋于平缓。漩涡好像跟我俩开了一个大玩笑,看见夜幕降临了,它也玩够了、玩累了,就把我们放行了。
摆脱漩涡的绊缚之后,我俩机械地、拼命地又朝着岸边游啊游,眼看着胜利在望,离岸就剩下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随着我们一米一米艰难的向岸边搏击,体力也渐渐地消耗殆尽,四肢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每动一下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就在岸上的村庄灯火通明的时候,我们终于死里逃生游上了岸。
我们被激流往下游冲了总有十多华里。
夜幕完全降临了。夜幕降临了好,夜幕像一块遮丑布,把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因为我们的衣服还在上游十多里之外我们村子的岸上。我们赤条条的身上一丝不挂,要是在大白天就有失大雅了。
获救的我们上岸以后,紧张的神经马上松弛下来,顿感筋疲力尽,瘫痪在河岸的沙滩上。任凭惊涛骇浪拍打着河岸发出雷鸣般的咆哮,我们静静地躺在夜幕下松软的沙滩上,如同睡在十分舒服的席梦思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真想美美地睡它个三天两后晌。
游泳
姹紫嫣红的春天随着纷纷凋谢的落花渐渐地垂下帷幕,夏天披着一身的绿叶和青果儿在布谷鸟的声声歌唱中蹦蹦跳跳欢快地粉墨登场了。在艳阳的炙烤下,李子、桃子和杏由青变红了,麦子渐渐地由绿变黄了。举目远望,辽阔的田野里,金涛连天,微风徐来,时起时伏,构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丰收美景图。
社员们平整好打麦场,拾掇好收麦的农具,磨镰霍霍地做好夏收的一切准备工作。人们在“快黄块割”鸟儿的声声催促下,起早贪黑地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夏收之中。
在农村,夏收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特别是我的故乡,是产麦区,那忙活劲更显突出。老农们把夏收称作“龙口夺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懈怠。稍微怠慢一下,遇到一场狂风或暴雨,一年的庄稼将毁于一旦。所以每到夏收时节,男女老少齐上阵,就连平时病怏怏的老病号,也从病榻上挣扎起来,投入到紧张的夏收之中。
天刚蒙蒙亮,生产队的锺就敲响了,社员们在生产队长高喉咙大嗓门的催促下,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成熟麦子的田间地头,每人三行,一字排开。好把式在前面领割,其他人汗流浃背挥舞着手中的镰刀紧随其后,把成片成片的麦子割倒。然后由最强壮的男劳力把割倒的麦子装上像小山一样的大车运回打麦场。留在打麦场上的社员们,像婆娘们摊软面煎饼一样把麦子摊在打麦场上。经过毒日头的暴晒后,老农们便赶着牲口拉着碌碡一圈一圈地进行碾轧。
在我们老家,每到夏收时节,学校都要放麦假,教学生们帮着大人们去收麦。我们这些年龄小点的孩子们,打着鲜红的少先队队旗,系着红彤彤的红领巾,手提竹筐子,高声朗诵着唐朝诗人李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五言绝诗,来到刚收割过的麦田,仔细地捡拾遗洒下来的麦穗,做到颗粒归仓。空旷的田野是一个大课堂,孩子们在骄阳的烘烤下,一边挥汗如雨认真地捡拾麦穗,一边通过辛勤的劳动,从实践中解读和领悟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涵义。
也有个别男孩子的分工就是在打麦场南墙根的阴凉处,端着一个烂簸箕或者破竹筐子当粪倌。粪倌的主要任务就是当碾场的牲畜拉粪便时赶快冲上前接住,以免弄脏了粮食。
碾场的老农一手牵着长长的牲口缰绳,一手挥动长鞭子赶打着牲口,嘴里还不停地吼着那古老的蒲剧,目不转睛地密切注视着牲口的尾巴,只要看见牲口的尾巴往起翘,赶快就喊:“拉了,拉了!”粪倌听到喊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端着烂簸箕或烂筐子对着牲口的屁股,将粪便接在筐子里。我小时候就当过这样的粪倌。
经过一天的碾打,黄昏时候开始起场。把经过碾打的麦秸堆在场边,把碾打下来的麦粒堆在打麦场的中间,然后用扇车扇去麦芒和尘土,把干干净净麦子再运进仓库。
经过一天的紧张劳动,人们个个一身尘土,一身臭汗,汗水沁透了背心和汗衫,湿了干,干了又湿……。干了的汗渍,在背心汗衫上绘下了像地图一样一个一个无规则的白圈圈——故乡人称“尿曲链”。收工后,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便要到黄河里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洗去满身的汗臭,洗去浑身的疲惫。
烤麦天的日头格外的毒,在把麦子烤熟的同时好像要把整个大地烤焦似的,河水也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我们这些男孩子不知疲倦地雀跃着跟随大人们来到河边洗澡。看着那一排排极具吸引力的河水哗啦啦地涌向那绵软的沙滩,我们就像一只只久旱逢甘霖的小水鸭,拍打着小翅膀,欢快地、急不可奈地投入到母亲河的怀抱。
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仰卧在凉爽的河水里,微闭着双眼,任凭涌浪在身上不住地荡涤。河水荡涤着人们的汗渍,同时也荡涤着辛勤劳作了一天的疲惫,人们尽情地享受着河水带来的惬意。大人们一边用那粗糙的大手揉搓着身上的油腻,一边教我们游泳。最初学习的泳姿是“狗刨”。所谓“狗刨”,顾名思义就是像狗一样两手在前边不停的往后刨,两只脚在后边一上一下不停的打水。扑腾腾,扑腾腾溅起一串串美丽的水花。“狗刨”是我们初学游泳的基础课。
初学游泳难免要呛上几口河水,交上点“学费”。
学会“狗刨”以后,我们就开始学习仰泳、踩水、绰水等其他泳姿。
绰水是在黄河游泳最常用的一种泳姿。绰水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自由泳。和自由泳所不同的就是在游泳时头和前胸要始终露出水面,这也是在黄河里游泳特定环境下的一种特殊要求。因为黄河含泥沙量太大,水太混,浪太急,头在水里难免要呛水。
夏日的晋南酷热难奈,那个热劲简直不亚于“三大火炉”。特别是那三伏天,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感到热浪滚滚,汗水直往出冒。唯只有跳进凉爽的河水里才能解除心中的热燥。学会游泳的我们,就像抽大烟上了瘾似的,一天不去河里游泳心里就直痒痒。
随着游泳水平的不断提高,胆子也越来越大。男孩子喜欢争强好胜。为显摆自己的游泳水平,经常到惊涛骇浪中去卖弄。
在我们老家三伏天有睡午觉的习惯,吃过午饭大人们都午睡了。在似火骄阳的烘烤下,庄稼和树叶打了扭,动物们都钻进洞穴或阴凉处乘凉,空旷的田野上一片静悄悄,唯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知了躲藏在茂密的树叶下发出了一声声烦人的鸣叫。我们便邀上小伙去游泳。
爷爷殿的水渠上,是第三生产队种的高粱。也不知是谁发现高粱中夹杂有散穗蜜蜜芹(甜高粱)。蜜蜜芹和高粱长得几乎是一摸一样。二者微小的区别就是叶子中间的茎有所不同,高粱叶子中间茎的颜色发白,而蜜蜜芹叶子中间茎的颜色青绿。这是一般人辨别不出来的。
蜜蜜芹的那个甜,简直不亚于甘蔗。口干舌燥的三伏天,躺在浅流的河水里,一边享用着甘甜的蜜蜜芹,一边让那凉爽的河水在身上汨汨的任意流过。那个爽,简直用语言难以表述。
后沟的菜园子里结满了红彤彤的西红柿和鲜嫩欲滴黄瓜,有时我们到后沟的菜园里偷偷地摘上些西红柿和黄瓜,便躺在河水里一边尽情的享用,一边海阔天空地东拉西扯。
吃饱了,休息好了,酣畅淋漓地游它一阵子。有时游烦了,相互之间开展一场激烈的水战。累了躺在那软绵绵的沙滩上尽情地享受着那日光浴。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黄河沿岸的村庄,几乎每年都有被河水淹死的小孩。而且淹死的大都是水性比较好的。死者往往都是自认为水性好,胆子大,到那惊涛骇浪中去逞能、去显摆。其结果“大意失荆州”而丧失了卿卿性命。
我小时候就遇过一次险,险些喂了鱼鳖。
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村子的船队回来了,停泊在后沟的黄河岸边。大中午天,我和几位同学到船上去玩。
船队的业务大都是以运煤为主。故乡把拉纤叫“曳船”。船工们逆水曳船到河津、乡宁装上煤,然后顺水漂流到下游晋陕豫的各县市去卖,从中获得利润,算是大队的一项经济收入。一般正常情况下出去一趟就是十天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了,船工们大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整个船队就剩下一个看船的船工。
船队一共三艘船,一大两小。
大的称作行船,能装几十吨煤。行船大而漂亮,船上的设施也比较完善。船大当然船工也就多。行船的船员们按等级住的是两层楼,一层住的是一般船工,二层住的是艄公和大把式。
二层楼的后面高耸着坞码头。坞码头上固定着一把椅子,那是供艄公坐在上边看水路和指挥船工操作的。在船上,艄公是最高领导。黄河两岸流传有这样的谚语:“文到阁老,武到侯,艄公坐在坞码头。”这是形容艄公在船上的地位和权利都是至高无上的。
小船相对来说设施就要简陋多了,工作人员也少,只有一个艄公和两个船工,住的就是用芦席搭建的庵子。
行船很高大。当我兴致勃勃参观到船头,看到波浪滚滚的黄河水,便脱掉衣服,从船头的西边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我被由西北卷来的巨浪一下子推向船的底部。我下意识感到形势不妙,拼命手刨脚蹬使尽全身的解数逆水而游。船上的同学和看船的老船工被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呆了。老船工急忙操起一把船篙朝我掷来,希望我能抓住船篙获救。我刚抬起右手,还没有抓住篙,就被激流涌向大行船的船底。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心想这下子完了,要去拜见龙王爷了。我一连呛了好多口水,在船底跌跌撞撞流了很长时间,突然一下子从两个船的连接空档冒出水面,糊里糊涂刚吸了一口气,又被激流冲到第二艘船底下……。最后,我从第三艘船底下冒了出来。
我被老船工拖上了沙滩。老船工说,多亏你头发短,身上没穿衣服,要是穿衣服挂在船底的钉子上,你这个小命就完了。你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竟然毫发未损,到龙宫门前转游了一圈又回来了。
黄河沿岸几乎每年都有学生遇险或溺水而亡的。
为此,几乎每年夏季,县教育局都要下发有关严禁学生下河游泳的文件。老师当然是文件的忠实执行者。
学生要游泳,老师坚决反对,这样老师和学生就形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上演着一场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我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没过多久,就把那次遇险经过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学校后面下一道四五十米的小坡就是滩坡底,滩坡底是我们经常游泳的老地方。除了天阴下雨,几乎每天吃过中午饭,都要从滩坡底到黄河里游一阵子。
一天,吃过中午饭,我便邀上几位要好的同学到滩坡底去游泳。大中午天,大人们都在家歇晌午,河边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所以也就无所顾忌,便把浑身上下脱了个精光。把衣服往岸上一放,一个个赤条条地跳进那凉爽的河水,朝着河的中心奔游而去。我们尽情的游,尽情的戏水、打闹,把人世间一切烦恼的事情和平时学习的压力都抛到爪哇国去了……。
这样的好景不长,也不知是谁在老师那里打了小报告。一天中午,当我们正在河里一边潮河的中心游去,一边仰泳顺水漂流而下,渐渐地,我们离脱衣服的岸边越来越远。正当我们玩得尽兴的时候,王老师悄悄来到河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的衣服全收走了。由于我们玩的太专注,岸上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
抬头望一望太阳,眼看到了上课的时候,我们急急忙忙上了岸,这才发现我们的衣服不翼而飞了,我们急得团团转。
学校在村子的西南,离黄河仅有百余米,我们清楚地听见上课的钟声敲响了。男女社员也都陆陆续续地上工了。我们还泡在河水里不敢出来,也不能出来,因为我们身上一丝不挂。我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了,已经懂得了羞耻。
滩坡底北面的梯田上,是生产队种的绿豆,女社员正在锄绿豆,其中有一位是我们同学的母亲。她发现已经上课了,我们怎么还泡在水里不出来?就责备我们是逃学。我们只好实话实说:我们的衣服不见了。
在天气炎热三伏天,我们大都穿着短裤背心,那是值不了几个钱。而且都穿得脏兮兮的。是谁会偷走我们的衣服呢?经过仔细分析,估计是被老师拿走了。
果不其然,我们的衣服真是被老师没收了。同学的母亲给王老师好话说了一大摊,老师才打发一位同学把衣服给我们送到河边。
王老师杀鸡给猴看,我们回到学校,从下午第二节课开始,叫我们在讲台的黑板旁边靠墙一字排列站了整整一节课。我们面对全校同学,像谢了气的皮球,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成了对全学生进行警示教育的活教材。
王老师愤怒了,王老师怒不可遏。王老师铁青着脸,大发雷霆,把手中的竹子教鞭棍在教课桌上摔得啪啪的响。一根漂亮的教鞭棍被摔成好几根竹篾子。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唯只有王老师声嘶力竭的训斥声和教鞭棍的摔打声。
王老师勒令我们每人认真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放学时交到老师办公室。如写得不深刻,要给记过处分的。
王老师杀一儆百,确实把大家给震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同学敢下河游泳。
我们实在憋不住了,就和老师展开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断变换着下河的地点,今天从后沟下河游泳,明天又转移到严家沟去游泳。我们的秘密行动丝毫没有被老师觉察到,暗暗庆幸我们行动的高明。
老师在学生中安插了许多密探,对我们进行暗中侦查。我们的秘密行动被这些“小特务”发现了,他们向老师打了小报告。
说起来老师也是够辛苦的了,一个人要看住几十号学生,实在是不容易,你不可能每天中午不休息到村子的每个沟口去检查。但老师有老师的办法,这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天下午上学以后,老师都要在有嫌疑的男同学的小腿上用指甲轻轻地画一下。因为黄河水含有泥沙,凡是刚从黄河游泳上来的,只要用指甲在小腿上轻轻画一下,就是一道白白的印痕。
流年似水,一转眼我们从学校毕业了,承袭父业我也在生产队光荣的当上了人民公社的社员,成为一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俗话说:“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那是说庄稼汉比较自由。当了庄稼汉的我们,再不受老师的管束了。盛夏时节,在黄河里任意的玩、任意的游,想游多长时间就游多长时间。
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熊熊烈火烧遍了祖国大江南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威信在全国人民心中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毛主席每一句话都是最高指示,全国人们都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7月11日,毛主席在武汉畅游长江。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各地纷纷效仿举办游泳活动。我们公社也不例外,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千人横渡黄河的活动。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也参加了。我虽然经常在黄河里游泳,但要说横渡黄河,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我对自己的游泳水平产生过怀疑,能渡过去吗?为了保险起见,我在身上绑了一个大葫芦当作救生圈。
横渡的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黄河岸边,旌旗招展,人头攒动。公社书记一声令下,游泳队伍便直奔陕西游去。
本想前面是水性好的打旗,后面紧跟着形成一个方队。孰料事与愿违,庞大的游泳队伍水平参差不齐,有水平高的,有水平低的,有游得快的,有游得慢的。到了河的主航道,波涛汹涌,巨浪滔天,把队伍冲了个七零八落,我夹杂在队伍中间,如同南郭先生,滥竽充数,忽而被涌向浪尖,忽而又抛向谷底。好在我周围有这么多游泳高手,好在我事先准备充分,在背上绑了一个硕大的葫芦,保我顺利地横渡了黄河。我终于胜利到达了彼岸,我战胜了自我,我获得了成功。
通过这次横渡黄河,使我从中懂得了一个道理:任何事情都存在两个方面,游泳给我带来了面对惊涛骇浪的恐惧和危险,同时也给我带来了搏击风口浪尖的刺激和欢乐,我从中得到了锻炼,在现实生活中也学会了勇敢地面对艰难险阻。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人生不也是如此吗?
捞鱼
夏秋两季,暴雨频繁。只要黄河上游一下暴雨,我们下游准要发大水,故乡把黄河发大水叫“涨(方言读Zhuo)河”。涨河有涨鱼河、涨柴河、涨炭河之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久居黄河边,涨什么河,人们就下到河里去捞什么。
夏日里的天气酷热难奈,傍晚时分,妇女们大都拿着蒲扇带着小孩到空旷的场院里纳凉,而我们这些纯爷们便跟着大叔大伯们到村子西边岳家地头黄河岸边的悬崖上去乘凉。人们缓缓地摇动着手中的蒲扇,神情自若地俯视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黄河涌浪,尽情地享受着微微的河风送来的飕飕凉爽,品听着邻居大哥吹奏的古老竹箫。这箫声委婉、深沉而悠扬,黄河的涛声在这美妙古箫伴奏下,构成了一曲悦耳动听的天籁之音,闭目静听令人如痴如醉。满脸沧桑的老艄公,同样也陶醉在这悠扬的音乐之中,一边腾云吐雾吧唧着嘴里的旱烟锅,一边眯缝着昏花的双眼凝视着北边那遥远的天际。“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老艄公根据闪电的距离和方位,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几天以后要涨河了,并且大体上能辨别出是涨鱼河、柴河还是炭河。
果然不出老艄公所料,三天以后,黄河发大水涨鱼河了。举目遥望河的对岸,十多里的河面,汹涌澎湃,巨浪滔天。河水流经黄土高原,携带着大量泥沙,直呛得鱼儿都漂浮在水面。
也不知是谁在空旷的田野上高喉咙大嗓门地喊了起来:“涨鱼河了——!”正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听到喊声,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赶回家里,男们人们有的扛着捞网,有的提着鱼耙都直奔黄河而去,老头小孩也紧随其后看热闹助战,河滩上顿时热闹非凡。
我们村子虽然地处黄河岸边,但平时基本上没有人到黄河里去捞鱼。其原因是生产队劳动抓得很紧。平时除了生产劳动,绝不允许社员搞其它营生,要搞其它营生,就会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受到严厉的批判。所以也就没有人敢冒这个险到河里去捞鱼。要捞鱼只有等到涨鱼河时才到河里去捞。
故乡捞鱼的主要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积极地去打渔,另一种是消极地去钓鱼。但故乡很少有人去钓鱼,也没有人敢去钓鱼,因为老人们非常反感和鄙视那些钓鱼者。在他们眼里:凡是那些头戴草帽,手握长杆,悠闲自得坐在河边等着鱼儿上钩的,大都是一些没有出息的懒汉二流子。相对于钓鱼而言,他们还是比较赞赏那些下河捞鱼的。
捞鱼的工具有多种,但最常使用的有两种,一种是鱼耙子,另一种是捞网(乡亲们称“捞头”)。
鱼耙子就是用一块二三尺长,一公分多厚,一头宽一头窄的结实木板,其形状酷似炒菜的大锅铲。窄的一头圆形木柄便于手抓,宽的一头钉着五个五六寸长的锋利的钢钉子用来扎鱼。每个钉子的尖上都有倒钩齿,以防止鱼儿挣扎逃脱。
捞鱼的捞网是用一根胳膊粗细约七八尺长的木杆,在木杆的一头钉着一个直径约二尺多的一个圆圈,圆圈上绑着一个长网兜用来捞鱼。捞头的木杆多用桐木,因为干透了的桐木非常轻,使用起来轻便;还有一个优点,由于桐木轻,当然漂浮力也就大,在河里捞鱼游累了后可以夹在腋下作为救生工具。
黄河里鱼的品种很多,最常见的是鲤鱼、鲶鱼、鲢鱼、黄鳝(蛇鱼)甲鱼(鳖)等,在诸多的鱼类中,最出名的当属黄河鲤鱼了。黄河鲤鱼体态丰满,肉质肥厚,嫩而鲜美,营养丰富,其肌肉中具有较高的蛋白质含量和较低的脂肪含量,含有丰富的人体需要的8种氨酸和4种鲜味氨基酸,还含有3种人体必须的微量元素铁、铜、锌以及大量元素钙、镁、磷等。所以千百年来便有了:“黄河鲤鱼,肥美天下”之美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诗经·陈凤》中就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诗句。唐朝章孝标有“眼似珍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沈”的佳诗专门赞美黄河鲤鱼。
“鱼流一湾”。鱼流到靠近我们岸边的这一湾,河里的鱼多得就像锅里漂的面片一样漂浮在水面,水性好的挥舞着鱼耙游到惊涛骇浪的深水区打渔,有的来不及回家拿鱼耙子的跳进河里抡起镢把锨把等木棒朝着鱼便打,被打昏的鱼便漂浮在水面成为囊中之物,没有打昏的鱼便逃之夭夭。水性不太好的拿着捞头站在岸边守株待兔般的等着漂流下来的鱼打捞,鱼被泥水呛得晕头转向,一捞一个准。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爷们在浅水区,有的拿着鱼耙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捞鱼,没有捞鱼工具的就双手端着竹筐子或筛子抄。还有一些不敢下水的小孩和老爷子,脱掉鞋子,把裤腿挽到膝盖上,便沿着河岸慢慢地徘徊,一排排的涌浪卷起美丽的浪花涌向岸边,有时也把呛昏了的鱼儿拥上河岸供这些小孩和老爷子捡。
看热闹的孩子们围着一盆盆一桶桶的鱼逗着玩,看着那长长胡须大嘴巴的鲶鱼、金黄肚皮红尾巴漂亮的黄河大鲤鱼,在大盆子里拼命地摇摆着尾巴,溅了孩子们满身满脸的泥花,人们的心里也乐得开了花。
鱼多了,吃起来也就讲究起来了,说什么死鱼不能吃,必须吃那些活蹦乱跳的新鲜鱼。
做鱼的方法也很多:有油炸的、有红烧的、有清炖的、还有个别人家用鱼蒸拌菜的。在走集体化的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经济都很困难,物资也很匮乏,油炸要用油,红烧要用糖,油和糖都属于紧俏物资,糖只有在妇女生小孩的时候才能凭号买到一二斤,做油炸鱼或者红烧鱼虽说好吃,但显得就有点太奢侈了。所以在这些做鱼的方法中,人们选择最多的还是要数清炖了。因为清炖一是做法简便,二是最经济实惠,添上一大锅水,把杀好洗净剁成大块的鱼往锅里一放,再放上调料和食盐,盖好锅盖拉起风箱大火地烧,直炖得锅里的鱼汤泛白,香味四溢,令人涎水欲滴。鱼炖好了,每人舀上一大碗,大块地吃肉,大口地喝汤,岂不快哉!这在那一年都难得吃上一顿肉的年月里,不能不说是一顿丰盛的美餐。
我喜欢捞鱼,因为捞鱼可以使生活得到改善,但这只仅仅是一种表面现象,其实真正爱捞鱼的原因是:始终贯穿于整个捞鱼全过程的刺激和快感。
从拿着鱼耙子下到河里的那一刻起,我的精神就始终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渴望着能捞到大鱼,能有丰硕的收获。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忽而被抛向浪尖,忽而又坠入谷底,给精神上极大的刺激。当发现一条大鱼时,那种复杂而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行动迟缓害怕追不上鱼儿,动作太大又担心惊动鱼儿使其逃掉,只有踩着水悄悄地朝鱼游了过去,等靠近鱼时,忽然抡起鱼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鱼猛砸下去,当锋利的耙齿稳准狠地扎进了鱼的背部那一刻,真是令人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好大的一条鲤鱼,足足有四五斤重,在水里鱼的力量非常大,使尽吃奶劲才把它举起来。看着肥大漂亮的鲤鱼,看着这丰硕的收获,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兴奋、惬意真是难以言表,那是局外人根本体验不到的一种精神享受。
我酷爱捞鱼,几乎每次捞鱼也少不了我。在我平生诸多的捞鱼过程中,最难忘的莫过于那年到黄河对岸陕西合阳县的那次捞鱼。那个惊险、刺激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记得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一个夏日,天不亮我便挑着一担菜到坡上的村庄去叫卖。那一天菜卖的很顺当,上午10点多就把菜卖完,我便打道回府往家赶。当我扛着扁担进村后,大街小巷到处都飘溢着诱人的鱼香味。听邻居说:昨天夜里涨鱼河了,上午河里的鱼非常多。我连饭都没顾上吃,急急忙忙从蒸笼里拿了一个凉窝头,提上鱼耙子一蹦子跑到黄河边。当我兴冲冲地赶到黄河边,“鱼河”已经开始塌河了(河水开始往下降了)。鱼流一弯,听说上午鱼流在我们这边,下午鱼又流到陕西那岸。河边还徘徊着几位捞鱼的年轻人,他们神情专注地密切注视着河面。
河边停泊着一艘渡船,那是河对岸合阳县岔峪口村的。摆渡要是河水流量大,河道顺畅的话,渡船基本上每天可以往返一个来回。早上从陕西那边把客人渡到我们这边,下午又把客人从我们这边运到对岸。我们村和岔峪口村的关系非常融洽,我们村无条件地让岔峪口村渡船的码头设在我们村。长年在黄河上迎浪餐风的老艄公,计划把我们渡到对岸去捞鱼。
渡河很顺利,上午11点钟起锚摆渡,下午3点钟就到达对岸。船一停泊,我们便立即跳下船去捞鱼。
河里的鱼真多!我抡起鱼耙子挑拣大鱼就打,不到一顿饭工夫,我就打了八九条鱼,每条鱼平均都在四五斤重。我用一根结实的芦苇根把捞的鱼一个个从腮上穿在一起。这时,只听见上游有人喊:“涨河了,洪水又下来了!”我背起鱼朝着渡船停泊的方向拼命地奔跑。鱼太重,又很滑,再加上神情慌张,我几乎有点跑不动了。逃命要紧,我一边跑,一边扔,最后只留了5条鱼。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渡船的方向狂奔,在洪水未到达之前登上了渡船,其他人也相继上了船。我们都期盼着老艄公送我们过河回家。
老艄公从我们期盼的眼睛里心领神会,老艄公很讲义气,他决定冒险送我们过河。
当渡船起锚离开河岸有百余米,上游的洪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老艄公紧锁双眉,神情凝重,一丝不苟地双手紧紧地操作着尾艚(舵)。
船行至河的中心,巨浪滔天。为了躲避巨浪,老艄公猛扳尾艚,由于用力过猛,只听得“喀嚓”一声巨响,尾艚(舵)折断了。全船人顿时吓得呆若木鸡。行船全靠舵,这是生活在黄河岸边的每个人都熟谙的。尾艚折断了,意味着渡船失去了掌控、失去了方向。船就像一匹脱缰之马,在河里横冲直闯,继而又直打转转。渡船不太大,仅有五六米宽,十多米长。眼看着船体横成东西方向,连两排浪都压不住,渡船忽而被抛向浪顶,忽而又坠入浪谷,将有船翻人亡的危险,全船人命悬一线。大家都是黄河边长大,都懂得行船时的规矩,在这种危难时刻,绝对不能说出一句类似“翻船了”不吉利的话,全船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耳畔只有那惊涛骇浪奔腾咆哮的吼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大家都默默无语,求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老艄公身上,只见老艄公沉着镇定,可着嗓子命令到:“抛尾锚!抛缆绳!”船工们立即把船尾的尾锚和缆绳全部抛向河中,保证船体南北方向,渡船勉强压住两三排浪,避免了翻船的危险。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我们已经遥遥望见河岸上村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我们乘坐的渡船在巨浪滔天的大河里,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随波逐流……,
渡船失去了尾艚,老艄公指挥船工们轮番划桨继续朝着河东的方向缓缓前行,渡船向下游斜冲了二十多里以后,午夜时分才终于安全靠了岸。
鱼河塌的很快。鱼河塌河以后,在河中心的夹滩上形成了一个十多亩大的湖面。这湖水离村子大约有三里多远,所以很少有大人们光顾。湖水经过长时间的沉淀,清澈见底,是我们游泳的最佳场所。当我到夹滩上去割草时,不经意间发现这泓清凌凌的湖水,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欣喜若狂。盛夏时节,我们经常邀着小伙伴到河心岛上的湖里去游泳、戏水。
湖水在炎阳的炙烤下,水分蒸发得很快,湖面在一天天渐渐地缩小……
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河心岛上的湖里游泳了。有一天,当我兴致勃勃地到河心岛上去游泳时,发现那一湖水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草。我向草地的中心地带走去,发现原来十多亩大清凌凌的湖水,缩小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兴奋的心情立马被沮丧所代替。我傻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凝视着池水。忽然,我发现池中有鱼跃起,溅起白白的水花,我急忙往前跑了几步,哇!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池子里密密麻麻一池子鱼虾。随着池子里的水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稀薄,鱼虾在拥挤的池子里已经没有自由游动的空间,肥大的鲶鱼拥挤在池子的一圈,长长的胡须露出了水面,慢悠悠地摆动着那硕大的身躯,嘴巴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着空气。漂亮的红尾巴黄河大鲤鱼在池子中间此起彼伏不停地跳跃。小手指粗细的虾在大鱼的中间游来游去。我急忙下到池子里抓了几条大鱼就往家跑。
我捞鱼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村子里很快传开。邻里们有的提着桶,有的端着盆,有的拿着筛子,有的拿着鱼耙、捞网……等渔具,急急忙忙朝夹滩的鱼池赶去。邻里们满载而归,一桶桶往家提,一盆盆往家端……
我最后一次到黄河里捞鱼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
“文革”开始的第一年,我便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到临汾晋南印刷厂参加工作了。就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临汾两派武斗甚嚣尘上,武斗的严重程度在全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两派动用了土大炮,土坦克。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为制止临汾的武斗,还专门联合下发了“7·23布告”。
临汾武斗,各企业厂矿停工停产,各机关单位人走楼空,我也只好回家跟着社员们在生产队参加义务劳动。
一天下午,我在黄河里游泳,发现好大一块沉船的船板被漫在淤泥里。被河水浸泡后的船板特别沉重,凭我一己之力,怎么也把船板拽不出来。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对河岔峪口村的渡船从我身旁经过,从渡船上跳下一位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船工,二话没说帮我把沉船的船板从淤泥里摇啊摇,拽啊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拽了出来,并打捞上岸。
通过这次打捞船板,我得知这位船工叫雷利生,从此以后我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雷利生向我发出了热情的邀请,他请我到他们家去做客,我便愉快地答应了。
下午一点多钟渡船起锚开始渡河。河道七股八叉很不顺畅,一会儿逆水拉纤,一会儿顺水漂流,到达对岸,已经日坠西山。
这是我第一次到雷利生家做客,雷利生对我热情有加。但在农村走集体化的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普遍都很困难,雷利生不知该用什么来招待我。他用征求的口气问我:“你想吃什么?”我说:“随便!”我的回答叫雷利生犯了难,他犹豫了一会,忽然对我说:“咱们到河里捞两条鱼去!”他说得很轻巧、很容易,也很自信,好像是到自己家的鱼缸里去捞鱼似得那么方便。
雷利生拿了一个扣鱼的罩领上我就往河边走,我感到非常神秘,因为在我的家乡,不涨鱼河人们普遍找不见鱼,也不会捞鱼的。今天又没有涨鱼河,他到哪里去捞鱼?难道说雷利生有什么特异功能,还是有什么秘密武器?他的秘密武器是否就是这个扣鱼的罩?
我一边走,一边仔细琢磨着雷利生手中捞鱼的罩,它就像一个直径有一米左右很大的笊篱。根笊篱所不同的是:笊篱的圆铁圈上固定的是铁纱网,而捞鱼的罩上固定的是渔网,在铁圈上还牢牢地绑着两根十字交叉弓形的把子,以便于操作。
从雷利生家到河边仅有百十米远,用不了一锅烟的功夫,我们便来到河边。此时,夕阳已经坠入西山,晚霞映红了满天,也映红了缓缓流淌的河面。
雷利生脱掉长裤拿着扣鱼的罩便下到河里。河水不深,仅仅没过了他的膝盖。
我站在河岸上密切注视着雷利生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双手紧握着鱼罩,双目聚焦在平缓的河面上仔细地寻觅。忽然,他将鱼罩猛地扣了下去,双脚紧紧踩住铁圈,弯下身子在网里摸,摸住鱼后用网把鱼紧紧地裹住,连罩带鱼一起拿上岸。这是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
我在河岸上看傻了眼,我对雷利生佩服的五体投地,我怎么就看不见河里有鱼,难道说他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不成?
我情不自禁地也脱掉长裤下到水里,决心跟雷利生学两招。
雷利生不吝赐教,对我进行耐心的言传身教。他告诉我:鱼在河里是逆水而行,在水面上就形成一个 “人”字形的波纹,那“人”字的顶端就是鱼,你朝着那“人”字头扣下去,一扣一个准。
我紧握着鱼罩,目不转睛地在河面上仔细寻找。我终于找见一个“人”字,便朝“人”字头扣去。然后按照雷利生教的操作程序,用脚紧紧地踩住铁圈。此刻,我激动的心快要蹦出喉咙门。我弯下身子在网里仔细的摸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网里空荡荡的,雷利生也急忙赶过来帮我摸也未摸到。我刚才激动的心情荡然无存。
雷利生略加思考,总结性的指出我缺点:说我下鱼罩时动作有点缓慢。要求一定要“稳、准、狠”。也就是说:一是操作一定要稳当;二是往下扣时一定要准确无误地扣在水纹的“人”字头上;三是用力要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鱼没有逃脱的机会。
我严格按照雷利生的要求去操作,果然,我捞到一条二斤多重的黄河鲤鱼。紧接着我连战连捷,又捞了一条鲶鱼和一条鲤鱼。我为我辉煌的战绩激动不已……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夜的漆黑笼罩了整个河面。然而,我捞鱼的兴趣余犹未尽,方兴未艾……
捞河柴
常言道:水火无情。只要黄河上游一下暴雨,准会引起山洪暴发。黄河上游的支流小溪,大沟小岔,千岩万壑,山洪如同桀骜不驯的猛兽,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汹涌澎湃,跌宕起伏,横冲直闯,势不可挡,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汇向黄河。
山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大山,引起山体滑坡,严重地破坏了植被。山洪所到之处,小到一些无名小草,大到一些参天古树连根卷起,涌向黄河。山洪冲出大山,势如卷席,直奔农田而去,顷刻间,把田野里老百姓辛勤播种的玉米、高粱、谷子、棉花,西瓜、南瓜等庄稼冲向黄河。山洪吞噬了人们的家园,把房子的大梁、柱子、檩子、椽子,桌椅板凳、箱子柜子,老百姓饲养的马、牛、羊、猪、狗、鸡等牲口和家禽,以及打麦场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整个麦秸积子也晃晃悠悠漂了下来。山洪如同一把巨大的扫把,更多的是把大山和森林里旮旮旯旯的那些牛粪羊粪等垃圾和枯树干枝都统统扫到黄河里。
上游千沟万壑的山洪汇集到黄河,引起黄河水暴涨,同处一条河的岸边,就会有人欢喜有人愁。对于上游被冲毁家园的人们来说,那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给上游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巨大的损失。有的人甚至拖儿带女,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给他们在精神上造成极大的悲痛和创伤;然而对下游的人们来说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因为他们可以到河里打捞东西,得到了好处,得到了实惠,当然深感欢喜。静心想想,下游人们的欢喜似乎是建立在上游人们痛失家园的悲痛之上的。这可能就叫社会,这可能就是黄河沿岸人们生活演绎的部分插曲。
九曲黄河,婀娜多姿,人们通常亲切地把她称作“母亲河”。仔细思来想去,母亲河似乎也有七情六欲,母亲河也有喜怒哀乐,母亲河对她沿岸儿女的感情也有厚此薄彼,关系有近有远,态度有爱有恨。对待她的不同儿女,时常肆无忌惮地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剧目。
黄河发大水,就像是母亲对上游顽皮的儿女破坏生态、破坏植被、破坏环境愤怒地惩罚;是对下游乖巧儿女的偏爱和施舍。她把上游儿女的东西粗暴地掠夺过来然后又慷慨大方地赠送给下游的儿女。下游的儿女们可以到黄河里接受她大慈大悲的施舍——大发其财。
我们村子虽然地处黄河岸边,由于这一段黄河的河床较宽,村子的地势又高出河床20多米,所以千百年来,从未遭受过黄河泛滥的灾难。但我们村子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既没有工矿企业,也没有矿产资源,是典型的农业地区。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沿袭着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古老的农耕生活方式。乡亲们汗珠子摔作八瓣瓣,辛辛苦苦能赚个肚儿圆,但经济还是相当的拮据,其他生活物资还是极其匮乏。尤其是生活燃料——煤炭。千百年来,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取暖、做饭的主要燃料,主要还是靠黄河上的船只从上游吕梁山运输来的煤矿,但价格极其昂贵。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身处大山的人们要解决燃料问题,可以到大山的森林里去砍柴,可以到煤矿上去采煤。然而,我的故乡既不靠大山,也没有森林,更没有煤矿,人们日常生活燃料十分困难。虽说物资匮乏,但地处黄河边,靠水吃水,便去到黄河里索取。黄河涨鱼河时就捞鱼,涨炭河时就捞炭,涨柴河时便到河里去捞河柴,总之,不会错过母亲河每次的慷慨恩施。
我们村有三条沟,从上往下是后沟、滩坡底、严家沟一字排列。黄河一涨水,水位便会上升,河水就会倒灌进沟,在每个沟口形成流速缓慢的河湾。一旦涨柴河,一排排的涌浪就会把树木、枯根、枯枝、碎小柴禾和其它漂流物推向沟口河湾的岸边。村民们绝对不会缺过这难得的好机会,人们扛着钉耙、铁叉等捞河柴的工具,争先恐后地便直奔这三条沟口去捞河柴。其场面热闹非凡,蔚为壮观。
黄河的主航道激流滚滚,巨浪滔天,但河湾里水流速缓慢,也就没有什么危险。半大不小的男孩子们把浑身的衣服脱了个精光,跳进河里把那些树根枯枝拖上岸。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妇女们,有的穿着衣服便跳进淹过膝盖的河水里,她们来者不拒,抡起钉耙把这些大大小小的河柴一并搂上岸,有的帮助把搂上来的河柴往岸上运输。也有些身体不好的老人和小孩光着脚沿着河岸慢慢地蹒跚,拾捡被涌浪推上岸的河柴。各家各户在岸上的空地里画圈为记,堆起一座座柴山。
据村民们说,那一年延安地区发大水,当一排排的涌浪拥上岸时,人们在岸上竟能看到一粒粒的小麦。事后听说是把大的粮库冲毁了。延安距我们老家好几百里,黄河一出禹门口,河床宽达一二十华里,水流量每秒成千上万立方米,在岸上竟能看到麦粒,可想被冲毁的粮库规模之大,损失之严重。就是那一次,村民们还捞了好几大桶食用油,好几匹马。马后来当然归还给失主了。还有一位妇女在河边捞河柴,看见一块被泥水糊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晃晃悠悠地漂了过来,用镰刀勾上来掰开一看,竟然是一捆粮票。
那些水性好的青壮年,他们人大、心大、胃口也大,根本看不上河边上这些棍棍棒棒的碎小柴禾。夏天涨柴河,他们脱光了衣服,一边享受着河风送来的阵阵凉爽,像老鹰窥视猎取物似的看着河激流中的漂流物。秋天涨河捞柴,就没有夏天那么爽快了,阵阵秋风送来了秋的寒意,他们身被着一件夹袄,在岸上有的站着,有的圪蹴着,直冻得瑟瑟发抖,但两眼瞪得滴溜圆,始终密切注视着河的主航道严阵以待。因为大树、木料和一些大的家具,大都顺着主航道滚滚漂流而下。他们一旦发现有大的树木、家具、木料漂流下来,根本顾不上河水的寒冷,便毫不犹豫地跳进激流,向漂流物急速游了过去。小一点的树木一个人可以把它打捞上岸,大一些的树木就需要好多人协同作战,他们在水里推的推,拽的拽,直至把大树打捞上来。大的树木在水里凭借着河水的漂浮力还好移动,如果一旦离开了水面要挪动就十分困难了,大家满怀喜悦,齐心协力,高喊着号子把大树艰难地拖上岸。人们虽然都累得精疲力竭,但看着这打捞上来的胜利果实,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那些树根枯枝在横冲直闯的山洪中一路磕磕绊绊、碰碰撞撞流入黄河,然后又经过上百里、甚至上千里汹涌澎湃的漂流,到我们这里大都没有了树皮,被激流冲刷的光溜溜的。河柴在河水里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后湿漉漉的,非常沉重,捞上岸以后不能立即运回家,需要把河柴摊在干岸上,经过太阳长时间的暴晒,等晒干以后再往家里运输。
运回家的河柴,有的人家在房前,有的人在屋后,分别把大小柴柴禾堆放的整整齐齐。劳动力多的人家,捞的河柴堆得像小山似的,可以烧好多年。大的柴禾一般用来配上河炭烧火做饭,小柴禾末末冬天用来烧炕取暖。
河柴大部分都是树根树枝,棍棍棒棒,相对于那些干枯的草本植物、麦秸等庄稼的茎杆而言,人们把它称作“硬柴”。人们之所以把它称为“硬柴”,首先是因为它是木本植物,质地坚硬;其次是因为它既耐烧,火力又旺,做饭快,省时间。那些碎小的河柴末末,虽说不如硬柴做饭好,但在冬天里,是用来烧炕取暖的上好燃料。数九寒天,搓上一簸箕碎小的河柴末末,倒进炕道里点燃,它虽然没有硬柴那种轰轰烈烈的明火,但它相对于硬柴来说火着的慢,温度持续的时间长。就像草原牧民们燃烧的牛粪干一样慢慢地燃烧,炕的温度既不滚烫又不凉,暖烘烘舒舒服服一直到天亮。
鉴于黄河上游过去洪灾频发,国家便痛下决心,狠抓三北防护林建设、环境治理和碧水蓝天工程。经过多年来坚持不懈地在黄河上游退耕还林,种树种草,又在黄河上游大力兴建水库和电灌站,加强河道管理,修堤护岸,植被得到有效的保护,环境有了明显的改观。现如今,黄河上游的山也绿了,天也蓝了,母亲河再也不发脾气了。随着时间的流失,捞河柴已成为渐行渐远的陈年往事。
捞河炭
黄河涨炭河,是因上游下暴雨引起了山洪暴发所制。肆虐的山洪如同千万匹脱缰之马,横冲直闯,势不可挡。山洪所到之处,万物荡然无存。山洪冲毁了上游的炭山煤海,携卷着数以千万吨的煤炭滚滚而下,涌向黄河。下游的人们便欢天喜地地奔赴黄河,接受母亲河的恩赐——捞河炭。
山西素有煤海之称,除了运城市以外,大部份地市的地下都蕴藏着大量的煤矿。从我家出发沿黄河逆水而上百十里就到禹门口,便进入到吕梁山的河津、乡宁地界,那里的煤矿星罗棋布。我们家乡捞的河炭,大部分是山洪从那里的煤矿冲下来的。
故乡捞河炭,我想得易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因为从禹门口往上便是晋陕峡谷,峡谷河床峡窄,两岸山势陡峭,河道落差较大,河水奔流湍急,从煤矿冲下来的煤炭很难留存。汹涌澎湃的河水,携带者大量的煤炭,一出禹门口,河面豁然开朗,水流相对平缓。随着河水的突然回落,就把大量的煤炭留在了宽阔的河滩上,供乡亲们捞取。河炭经过上游的人们不断的打捞,黄河越往下游,煤炭当然就会越来越少。所以说我们应该感谢大自然给我们家乡造就了那样特殊的地理位置,感谢母亲河对我们故乡人民的恩赐和厚爱。
只要黄河一涨水,沿河两岸的村庄,就会有人到河边去观测,看究竟涨的是鱼河、柴河还是炭河?当然,也有令人大失所望——什么东西都没有的空河 。
黄河涨河要说最热闹的场面,莫过于捞河炭了。因为捞河炭参与的人员广,持续的时间长。自从黄河涨炭河以后,生产队长也不再敲钟了,社员们自然也就不去上工了,男女老少齐上阵,全力以赴捞河炭。
从涨炭河的那一刻起,最早捞炭的是村子里的青壮年,他们可以说是捞河炭的先锋队。他们拉上平车、挑着筐子、拿着筛子和硕大的笊篱等捞炭的工具,就像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一样纷纷奔黄河而去。他们面对着巨浪滔天的黄河,脱光了衣服,有的端着筛子,有的端着筐子,逆水站在没过膝盖的激流中,把冲下来的煤炭挡在筛子或筐子里。这一时期,只仅仅是捞河炭的前奏曲。因为这时黄河浪高水急,一不小心就有被巨浪卷进主航道中去的危险,只有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青壮年才敢冒险下到激流中去捞炭。他们把一筛子一筛子的河炭打捞上岸。偶尔也可以见到几十斤、上百斤重的大块煤炭被河水骨碌骨碌地冲滚下来,被这些青壮年勇士们挡住滚上岸。这叫那些老弱病残和水性不好站在岸边看人热闹的人,无不感到眼馋。
炭河要是涨在夏季里,参与捞炭的人数还比较广泛,要是涨在寒风萧瑟的深秋,捞炭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只有那些身强体壮的年轻汉子们,毫不畏惧地面对着巨浪滔天的冰冷河水,方显出英雄的本色,他们仿佛奔赴疆场的勇士,豪迈地举起高度的烈性白酒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酣畅淋漓饮上几口。烈酒壮了他们胆量,烈酒也给他们浑身增添热量。凭借着烈酒的热度,立即跳进湍急的河水里,冰冷刺骨河水冻得他们瑟瑟发抖,捞上一会炭,实在冻得顶不住了,便上岸再喝上几口烈酒,又跳进冰冷的河水里继续捞炭……。
河水有涨就有落。随着河水的回落,在河滩上形成了许多死水河漕或者湖泊。只因河水回落得太快,把煤炭都冲刷到河漕里,就形成了一个个煤炭库。河水回落以后,村子里除了那些卧床不起的危重病人,无论是男女老少都纷纷赶了过来,妇女们大部分穿着衣服,有的半大不小的男孩们,顾不上廉耻,甚至精尻子光屁股,上下身一丝不挂,就像下饺子一样扑哩扑咚也跳进齐腰深的河漕里,加入到这轰轰烈烈抢捞河炭的大军之中。河漕里捞炭的人密度太大,各自充分利用手中的工具,有的用大铁笊篱捞,有的用筛子操,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技能和手段。那么多人同在一个河漕里抢捞,相互之间难免磕磕绊绊,碰碰撞撞,但彼此也没有什么怨言。
最早脱光了衣服在涨河时的激流中捞炭的那些青壮年,由于河水回落的太快,也没有来得及去穿衣服,便急忙转移阵地,赶到河漕里抢捞河炭。他们面对着大姑娘小媳妇视而不见,早已把“羞耻”二字丢到爪哇国去了,只是低着脑袋撅着光腚,一个心眼儿拼命去捞炭。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也顾不上去欣赏男子汉健美的裸体,一改平日里的羞涩与扭捏,挥舞着手中的工具而不让须眉,只管一门子心思低头和这些精尻子的男子汉同在一个河漕里拼命地去抢捞河炭。妇女们的衣服被泥水浸泡的湿漉漉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村妇不同的躯体线条,平时那些爱侃大山、讲荤段子笑话的男子汉们,此刻也无暇去偷窥、去评头论足这些妇女们了。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男子汉身上也一丝不挂,夹杂在捞炭的人群中,上串下跳,拼命打捞。
捞河炭,一般以家庭为单位形成一个个小集体,既有分工,也有协作,妇女、小孩从河漕里往上打捞,强壮劳力把捞上的河炭一担一担运到岸上的安全地带。有的人家觉得不解馋,干脆把小平车、大马车也赶到河滩来运煤。从河漕到岸上便形成了一条繁忙运煤的人流。有用筐子担的,有用口袋背的,有用牲口驮的,有用平车拉的,有用马车运的……。河滩本无路,运炭的人多了,就走出一条路。运炭的路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远远望去,酷似蚂蚁搬家,热闹非凡。
河水回落以后,大部分滩涂都裸露出水面,河炭多的时候,登高俯瞰,黄河滩涂一望无际,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煤炭,人们把这些看得见的河炭叫作“明炭”。河漕里的煤炭捞完后,人们就转移到滩涂上捞明炭。
捞河炭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坡上的那些村子,离黄河一二十里以外坡上那些村庄的人们,带着干粮,有的拉着平车,有的赶着马车,浩浩荡荡也加入到捞河炭的大军之中。捞炭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平时病病怏怏久卧病床的老病号,也从病床上挣扎起来为忙忙碌碌抢捞河炭的家人送水送饭。还有平时偷奸耍滑不爱劳动的懒汉二流子,此时也一反常态,好象换了个人似的加入到轰轰烈烈捞炭的人流之中。这时,捞河炭的狂热场面可以说达到了巅峰,黄河滩捞炭的人多达数以万计,浩浩荡荡就像赶集似的蜂拥而至,平时空旷而静谧的河滩,很快就变成了黑压压、乱哄哄沸腾的人的海洋。
河炭经过几百里流程的翻滚碰撞,冲到我们这里炭块都变成鹅卵状。面对着满河滩的煤炭,人们有的用打麦场上的推板推,有的用大扫帚扫,有的用铁锨铲,河滩上很快就凸起一个个煤堆,远远望去,就像在平坦而广袤的田野上堆放的一堆堆有机粪堆。推扫到一起的煤炭里夹杂着很多泥沙,人们把带有泥沙的河炭运到就近的水边,用筛子在河水里淘洗干净,然后运上河岸的安全地带,以防止被再次突然暴涨的河水又冲走了。
捞河炭最可怕的就是当人们聚精会神打捞时,河水突然暴涨,那些跑到远离岸边的妇女小孩或水性又不太好的人,往往来不及跑回到岸上的安全地带,就会被突然暴涨的激流巨浪所吞噬。所以捞炭时,大人们总是对孩子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跑到离岸边太远的地方,有的大人绝不允许小孩离开自己身边,以防不测。
当值了一天班的太阳带着她的光明滚落到西山后面后,湛蓝的天空渐渐的洇涂上了一层铅灰,这铅灰色越来越深,阻碍了人们的视线。为了安全起见,为了防止上游的河水突然暴涨给人们的生命带来危险,捞炭的人们纷纷从河滩转移到岸上。这时,月牙儿带着眨巴着眼的星星开始粉墨登场了,很快,闪闪的星星布满了天幕,如霜的月光洒满了大地,人们披星戴月开始从岸上往家里转运白天打捞的河炭。
很快,河漕里的炭和河滩上能看见的明炭被人们就像狂风扫残云般的抢捞干净,河滩上捞炭的狂热场面很快便冷静下来,生产队的钟又敲响了,社员们又恢复了往日按步就班的农业生产劳动。
由于涨水的炭河回落得太快,有的煤炭被回落的河水冲刷到河漕以后,随之又在上边漫了一层泥沙,形成了不易被人们发现的炭窝子。只要黄河不再涨水,河道不改变,这些煤炭将永远埋藏在泥沙下。
弹指间秋去冬来,田里的秋收秋播已经完毕,时间进入了冬季农闲时节。勤劳的父老乡亲们永远闲不住,他们换上厚厚的老棉袄,穿上高腰的雨靴,挑着筐子带着铁锨和探杆子,顶着夹裹着沙子的凛冽寒风,到黄河滩去寻找炭窝子。
淳朴而憨厚的庄稼汉,寻找炭窝子并没有什么先进的仪器设备和高科技的技术手段,千百年来他们一直沿用一种古老的传统勘探方法——就是用探杆子(也有叫炭杆子)在黄河滩进行探测。
探杆子是用一根10毫米粗细,一米多到两米长的钢筋,顶端横向安着一根一尺左右便于操作的木把,另一头锻打磨砺成锋利的三棱形。因为锋利的三棱形在寻找炭窝子时,一是容易往沙土里扎,二是三棱形扎进沙土里碰到煤炭核时的阻力感比较强,碰撞声音比较响,当然寻找炭窝子的概率也就比较大。
寻找炭窝子的时间大体上是在初冬时节大地尚未上冻之前,因为上冻以后,潮湿的河滩地冻得如同铁板一样坚硬,勘探炭窝子的炭杆子是很难扎进冻硬了的泥土里。
初冬的黄河滩空旷而萧瑟,到哪里去找炭窝子?久居黄河边的村民们,谙熟黄河滩河道的流痕地貌,他们根据黄河涨炭河时水流的河道痕迹,大体上能分析出来在那一块河滩的下面很可能储藏有炭窝子。他们拿着炭杆子在自己认为下面可能有炭窝子的河滩上,一边小心翼翼地慢慢往下扎,一边仔细地品味着炭杆子扎下去的感觉,当体会到扎下去的炭杆子有噌、噌、噌、碰撞炭块的感觉时,便用铁锨铲去上面覆盖的泥沙,方可暴漏出下面隐藏的煤炭。
炭窝子就像煤矿一样,面积有大也有小,煤层有薄也有厚,储存量有多也有少。有的大炭窝子,可以储存数万斤的煤炭。
黄河滩的炭窝子,谁找见就是谁的。运气好的人们,找见炭窝子,就像探宝者探到宝物一样,无不感到欣喜若狂,那种愉悦的心情简直就像吃了蜜瓜一样甜,精神顿感倍增。他们立马甩掉身上厚厚的老棉袄,根据探明炭窝子面积的大小,挥舞着手中锃亮的铁锨,在河滩上很快挖出一圈壕沟占为己有。这好像也是千百年来故乡人们自然形成的一种不成文的规矩——谁找见炭窝子就是谁的。找不见炭窝子的人,只能投去羡慕的目光表示祝贺,但绝不越雷池一步。岁月沧桑,古往今来,故乡的人们一直严格恪守着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炭窝子上面覆盖的泥土有薄也有厚,要是运气好的话,碰到上面覆盖的泥土薄,那还省点力气;要是覆盖的泥土厚,那可是个卖体力的活。首先需要把上面覆盖的厚厚的泥土一锨一锨铲掉,直至见到煤炭。
炭窝子里的炭并不像煤矿里的煤层那样干干净净的全是煤,它是和泥沙混合在一起的,必须用筛子在水里淘洗干净。好在黄河滩地势比较低,挖不了多深就可以见到水。人们一边挖,一边淘洗,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就像愚公移山一样每天挖山不止,每天重复着同样枯燥而乏味的劳动。一份辛勤一份收获,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丰硕的成果,当看到家里堆放的煤山在一天天不断地增高时,脸上便洋溢出丰收的喜悦。大的炭窝子可以一直挖到第二年河水再次暴涨。
黄河涨炭河的程度有大也有小,河水里的炭含量有多也要少。黄河涨一次大的炭河,根据各家劳动力的强壮与多少不同,每家每户捞的河炭多少也不同,少则几千斤,多则几万斤、几十万斤不等。捞的多的人家房前屋后,旮旮旯旯到处堆放的都是河炭,有的甚至连院子里也堆满了河炭,可以供烧好多年。有的人家捞的河炭多的没地方放,干脆卖掉一部分变成钱。
黄河涨炭河每年的次数有多也有少,有一年涨两三次,也有好多年不涨一次。
流年似水,一晃阔别故乡已经几十年了,随着年龄的老迈,思乡之情就像陈年老酒越来越浓。每逢清明节,我总要赶回故乡,一来为父母祭扫陵墓,二来和乡亲们在一起聚聚。和乡亲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还是儿时的黄河往事,据乡亲们讲,黄河已经很多年没有涨过炭河了,涨炭河已经成为渐渐远去儿时的美好回忆。
我怀念母亲河,我怀念母亲河涨炭河热闹而壮阔的场面。
它是一种文化,它是整个黄河文化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岁月的流失,捞河炭也有可能在人们的记忆中渐渐淡忘,我作为一个黄河儿女,有责任把它记述下来,传承下去,以飨读者。
黄河上的船
我的故乡地处黄河岸边,一般道路修到我们黄河边的那些村庄就成为断头路了,所以很少有车辆从我们那里经过,这就给故乡造成了交通不便,物流不畅的尴尬局面。天无绝人之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濒临着得天独厚的黄河水道,故乡的人们就利用黄河水道代替公路,用船只代替车辆,在黄河上搞运输。
追根溯源,黄河上的船究竟是诞生在哪朝哪代?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黄河上的船是伴随着远古的历史长河一路漂来的!
在我的故乡,黄河上的船种类究竟有多少?大体上可以分为运输船、渡船和打渔船。在这几种船中,数量最多的还要数运输船了。
运输船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运输货物。在运输的货物中,主要是以运煤为主。就是从禹门口以上河津、乡宁等县的煤矿装载上煤炭,然后顺水漂流而下,到沿黄河两岸的村镇进行销售。当然,在交通道路极不发达的年代,煤炭也不仅仅销售给沿黄河的那些村庄,也经常通过像蒲州、风陵渡、潼关等码头的中转,然后销售到西安、渭南、运城等大中城市。过去渭河水大,也有的货船从渭河逆水而上,到沿岸的村庄、城镇,甚至直接到陕西省会西安进行销售的。
渡船是以渡人为主。渡船一般不远行,就是从河的此岸将客人和货物横渡到彼岸。我们村对岸是陕西合阳县的岔峪口村,岔峪口是个小村,仅有二三十户人家。岔峪口村有一艘渡船,就穿梭在我们俩村之间。河水大,航道畅通的情况下,一天往返一个来回; 如果河道不畅通两天往返一个来回。当然,渡河的航运工具绝不仅仅是渡船,在我儿时的依稀记忆中,还有那种古老而原始的羊皮筏子等渡河工具。羊皮筏子又有充气和不充气之分,不充气的羊皮筏子里边塞的是干麦秸草。渡河的人们悠闲自得地坐在羊皮筏子上,在满天红霞的映衬下,缓缓地划动着手中的桨,嘴里轻轻地哼吟着悠扬而古老的蒲剧,那情,那景,简直就是一幅美妙绝伦的大写意画。
打渔船是专门用来打渔的。打渔船一般都比运输船和渡船更小。最小的打渔船乡亲们叫它“鞋儿船”。“鞋儿船”一般是用薄桐木板制作的。因为桐木材质很轻,所以用桐木板制作的“鞋儿船”漂浮力极大。桐木除此之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木板湿水后不容易变形。做好的 “鞋儿船”体宽不过一米,长不过两米,小巧玲珑,十分可爱。 “鞋儿船”一般情况下一做就是一对。“鞋儿船”做好后,在两只船中间留有三四十公分的距离,然后用两根结实的木棍把两只船牢牢地固定在一起,酷似一双鞋只,故称作“鞋儿船”。“鞋儿船”极轻,仅有几十斤重,运输时极其方便,肩扛自行车驮都可以。打渔人经常用自行车把它驮到上游,又把自行车平放在“鞋儿船”上后,然后推船下水。打渔人一边撒网捕鱼,一边缓缓地顺水漂流而下。波光粼粼的黄河,就像长长的一道曲线谱,“鞋儿船”就像跳跃在曲线谱上的一个小小的音符,给人们演奏着一曲曲悦耳动听的乐章,也给母亲河增添无限的韵味……。岁月流逝,沧桑巨变,直至今日,尽管黄河的水小了,鱼儿少了,但偶尔还可以见到用“鞋儿船”打渔的人。偶回故乡,寻找童年的梦,我静静地、静静地独立河岸,如痴如醉注视着河中漂流的打渔船,冥冥中又把我带回到儿时的梦境,我沉浸在甜美的回忆中……。当“落霞与孤鹜齐飞”时,打渔人收网上岸,又用自行车带着“鞋儿船”,也带上收获的喜悦回家了。同时,他也带走了我恋恋不舍的心,给我留下了无限的惆怅……。
我的故乡不仅地处偏僻,也没有什么工厂和矿产资源,是一个典型的靠天吃饭的农业区。农民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勉强能混个肚儿圆,要想发财致富,唯一的门路就是经营黄河上的船。
建国前。我们村的大小财主,基本上家家户户在黄河上都有经营的船。经营的船多少,决定着财主的大小。傅作义将军和我是同村,他们家就是靠在黄河上经营运输船而逐步走上致富路的。
建国以后,这些船都归生产大队集体所有。一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黄河上的运输船才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如今,黄河上还保留有渡船,但渡船已不是过去那种用好多人喊着号子拉着纤摆渡的大木船了,取而代之的是由一两个人驾驭的钢铁机械动力船。这些机械船尽管质量好了,速度快了,但要是和那古老的大木船相比,却再也见不到昔日那种“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美妙的情景了。总给人一种缺少了些古老的诗情画意的遗憾,不由令人扼腕叹息。这也可能是我恋旧怀古的缘故吧!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有三艘不同大小的运输船,大船叫“行船”,二号船叫“替子”,三号船叫“赘尾子”三艘船就像哥儿仨一样,一个比一个小一点。统统归大队所有。这些船主要是用来运煤的。
运煤时,首先需要把空船拉到上游的禹门口装煤。船往上游是逆水而行,将会遇到强大的阻力。三艘船分开单独往上拉时,各自都会遇到阻力。如果把三艘船只连接在一起往上拉时,只有最前面的那一艘船只有阻力。也就是说:三艘船上行时单独行动,船工各自拉各自的船,就比较费劲;而把三艘船合并串在一起拉,用同样数量的船工拉就感到轻松多了。所以每次船只逆水而行往上游拉时,总是把三艘船像火车皮一样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船队。船队由大到小一字排列,就像大哥哥牵着俩小弟弟似的。因为每次都把最大的 “行船”安排在船队的最前面,所以又把 “行船” 称为“顶头船”。
船队上行拉船时不是用绳子,而是用一根二三公分宽百十米长的长竹片来拉。船工们把这根长长的竹片叫“竹弹”(tan)。百十米长的“竹弹”是用许多根的竹片连接在一起。船工们为什么把这根长长的竹片叫“竹弹”?我想这可能是故乡的方言,也可能是船工的专用名词。至于“竹弹”的“弹”字是否就是这个“弹”字?我查了辞海、辞源也找不到一个比较确切的字来。拉船为什么不用长绳子而用长竹片?我想是因为绳子容易吸水的缘故。百十米长的粗绳子湿水后非常沉重,船工们光拉这根湿绳子就需要费很大的劲。而竹子的吸水性能就没有那么强了,拉船时也比较轻便。另外,竹子和绳子相比较还有一大优点,就是更耐腐蚀。
故乡的人们把往上游拉船不叫拉船,而是叫“拽(ye)船”;称拉船的船工不叫纤夫,而是叫“拽船的”。
拽船时,“竹弹”的一头固定在船头,另一头绑着许多根纤绳。纤绳的另一头一分两根,绑在一根四五公分宽,五六十公分长的木板的两头。拉纤时,纤夫们把木板套在胸前。这样在用劲时,就避免了绳子直接勒在肉体上的疼痛。因为此板是绑在纤绳上的,所以船工把它叫“纤板”。有多少人拉纤,“竹弹” 头上就挂多少根纤绳。纤绳一根比一根长一两米,为的是把拉纤的船工之间的距离和位置合理地错开,避免相互碰撞。纤夫们像大雁一样一字排列,面朝黄土背朝天扑下身子迈着整齐而坚实的步伐,向着目的地一步步艰难地进发……。
货船不可能直接到煤矿装煤,先是用车辆把煤炭运到小河道的小船上,人们把这种小船称作“瓢儿”,然后再用这些“瓢儿”把煤炭再运到货船上。
货船装货后顺水漂流而下时,不用拉纤了,就把“竹弹”一圈一圈盘起来,放在船舱里。
我们村的“行船”是用槐木制作的,因为槐木质地即坚硬又有韧性。在我的故乡,有“家有寸槐,不可作柴”之说,这是形容槐木的结实和珍贵。用槐木制作的“行船”不走形,即结实又漂亮。
所有船只大体形状都是两头窄,中间宽的弧形状。“行船”的前坡宽一丈四尺,中间宽一丈八尺,尾宽一丈六尺,长约三丈有余,形成一个大肚子状,这是为了装卸货物的方便。
“行船”的中间建有一座木楼,是供船工们休息的宿舍。木楼顶部呈弓形,上面覆盖着多层芦席用来遮风挡雨。木楼分上下两层,上层住的是艄公和大把式,下层住的是一般船工。
木楼的后边高高耸立着一座木架子,两边安有梯子。顺着梯子上去,上边是一个小小的平台,中间固定着一把非常结实的椅子,是供艄公坐在上边观察航道和指挥船工们操作的。船工们把这座木架子叫“坞码头”。在故乡的船工们中间流传有这样的谚语:“文到阁老武到侯,艄公坐在坞码头”,这一方面是形容在船上艄公的权力至高无上;另一方面说的是这“坞码头”是梢公独享的待遇——专座。
船的尾部建有厨房,厨房里放有灶具和柴米油盐酱醋茶。船工们喝的用的都是黄河水。船上没有厕所,船工们大小便的排泄物都解在河里,但解手时都必须在船的下水方位,经常是有的船工在船下游解手,炊事员在船的上游用桶打水,打上来浑浊的黄水,经过沉淀清亮后便可食用。
据说黄河的水有消食开胃之功能。老人们常对那些胃口不好,食欲不佳,个子不长的孩子们讲:黄河水肥!打发到船上吃一段饭就好了!老人们说的黄河水肥,是指船工们拉在河里、尿在河里,孩子喝了这些水,就像禾苗上了有机肥一样疯长。我想此话是逗孩子们的戏言。但有一点是你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凡是在船上吃上一段饭的船工,个个都胃口大开,饭量大争,身强体壮,再加上每天工作都在阳光的直接照射下,一个个晒得像黑铁塔。
至于那个“替子”和“赘尾子”船,就没有“大行船”哪么阔气了。因为船小,人少,连同艄公仅有三个人。设施也比较简陋,住宿的条件也比较差,不像“行船”还建一座上下两层的木楼。他们的宿舍,就是用几张芦席在船的中间悬空搭建一个庵子而已。除了工作时间以外,他们吃饭、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庵子里,庵子里面被烟熏火燎的黑乎乎的。
“行船”的载重量为25至30吨,相当于当时六七辆解放牌大卡车的载重量。装船也是一门学问,这既要考虑经济效益,又要考虑船在航运中的安全系数。船装多少为合适?船装好后需要多深的水能安全畅通?这就要看船在水中的吃水位置。以“大行船”为例,满负荷的标准是:由一位中等身材的船工站在河水中,水的位置正好在膝盖以上四指为宜;如果船的吃水位置在膝盖以上花四指,就说明船超载了,就要引起艄公和船工们的高度警惕。重船下行时水道的深度绝对不能低于这个标准。否则,船就会有搁浅的危险。空船上行时,由一名探水艄公在船的前边探测水的深浅,“行船”空船的吃水深度为8寸。因为探测水时不可能拿着一把尺子不停的测量,探水者凭着自己的经验,如果感到对水的深度持怀疑态度时,就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把一只脚尖朝下立于水中,水位超过脚腕为宜,要是水位低于脚腕,船就难以通过,探水者必须插标为记,另选航道。这是作为一个艄公必须具有的最基本的航行常识。
“行船”比较大,用的工作人员也比较多,有艄公(也叫拿家)、大把式、前舱虎将、扑橛把式、司务长、炊事员。故乡把凡是在船上工作的人员,统统称其为“下船的”。在所有的工作人员中,艄公是最高领导,他的权力至高无上。空船上行时,除了艄公,其他人统统下船拉纤。装货后的重船顺水漂流下行,船工们各自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全神贯注聆听坞码头上艄公发布的号令。水令如同军令,关键时候,只要艄公一声令下,船工就像跃出战壕的勇士一样冲向敌阵,否则,稍有懈怠,瞬间将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在建国前,我们村大部分人家在黄河上都有 “下船的”。有钱的人家在黄河上经营有船只,需要管理;没钱的人家给有钱的人家当船工,挣得一些辛苦钱。
在黄河上当船工,是一项非常艰苦的工作。时间一过了惊蛰,船队就准备起锚上行了。临出发前,船工们就要对船体认真地检查一遍,需要维修的维修维修,然后拾掇拾掇船上的工具就起锚上行了。
初春的黄河滩,春寒乍暖,寒风料峭。船工们上身裹着破旧的棉袄,腰里系着一根绳子,下身光着腚,迎着东方地平线毫无暖意的晨曦,又开始步履艰难重复着年复一年乏味的工作——拉纤了。凛冽的寒风如同锋利的小刀割刮着船工们裸露的光腚。因为黄河在禹门口以下河床太宽,没有固定的河道,所以拉纤也就没有固定的路。纤夫们遇沟下沟,遇崖上崖,他们有时光着脚丫子在满滩刺骨的鸡爪冰上行走,有时在深沟里艰难地匍匐爬行,有时在悬崖峭壁上提心吊胆地攀岩。悬崖上长满了酸枣刺和荆棘,他们小心翼翼,步履艰难,一不小心就有掉下悬崖的危险,重者丧命,轻者致残。
夏季里,船工们虽说是不再受寒冷的侵袭,但赤日炎炎,如同烈火。纤夫们个个直条条一丝不挂,没遮没掩,直接在炎阳的炙烤下,一个个被晒得黝黑发亮。他们就像耕荒牛那样弓着脊梁,瞪着眼珠子,蹬着腿,大汗淋漓,洒满纤道。就像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狗》的主题歌里唱的那样:“黑黝黝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我想,那正是对故乡纤夫们在夏季里拽船时的真实写照。
在黄河上当船工不仅艰苦,而且很危险。凡是在黄河上下船的人家,家家基本上都有一本辛酸史。远的不用说,就说我们家吧,听奶奶说:我爷爷弟兄俩,清末民初,都给有钱的人家下船。爷爷为长兄。二爷爷在和二奶奶结婚后的第十八天,就淹死在黄河里了。爷爷为了寻找他的弟弟,沿着黄河下游两岸跑了百十里,活未见人,死未见尸,据分析是被漫在泥沙里。最后,在棺材里装了一个草人算是以土为安。二奶奶在封建社会“三纲五常”伦理道德的束缚下,年纪轻轻地守了一辈子活寡。
船上的事故,大部分是在船装满货物以后往下游漂流的航运中发生的。载重船一般必须在深水的主航道漂流,但主航道往往是险象环生,忽而巨浪滔天,忽而暗流涌动,忽而急流险滩。
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艄公,高高稳坐在坞码头上,目不转睛远远注视着前方的主航道,他要根据前方不同的险情,随时向船工发布命令。水令如军令,船工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全神贯注,严阵以待,雷厉风行地执行艄公的命令。
黄河的巨浪有时高达好几米。船如果颠簸在这巨浪中,压不住两三排浪,这就非常危险了。一则船体要是不正就容易造成翻船;二则由于船体太长,船载重量又太大,加之船的质量又不好,如果巨浪又正好顶在船底的中间,就容易使船体从中间一折两半。
黄河上的主航道的水有宽有窄,有深有浅,流速有急有缓。有时,河水在激流的过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黄河人把这个坑叫 “隆”。“隆”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的“大隆”可达数亩或者十数亩。河水忽然跌入深坑,碰到坑壁上又反卷回来,形成一个上下不住旋转的暗流,船如果一不小心卷入暗流,就有被沉入河底的危险。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艄公如能预先发现前方有巨浪、暗流、浅滩,并及时命令船工采取“抛尾锚!”“抛腰锚!”“扳尾艚(舵)!”等紧急措,方能使船及时躲避险境,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黄河的主航道就像桀骜不驯的烈马,忽而朝东,忽而朝西,极不稳定。有时激流突然扭转方向直冲悬崖而去,几十吨的大“行船”如果飞驰在这激流中,就像离弦之箭,顺流斜方向飞速也朝悬崖横冲而去,如不采取紧急措施,力挽狂澜,船将会被撞的粉身碎骨。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艄公一声令下 :“顶操子!”操子手便立即把操子顶在船和悬崖之间。
操子是用一根直径10多公分粗一米多长的榆木制作的,因为榆木韧性强。操子的一头按着像长矛一样的铁尖,为防止顶在悬崖上打滑。另一头镟成一把粗细,为的是便于船工操作。操子有七八十斤重,艄公一声令下,操子手就要立即把操子一头准确无误顶在船体的操子窝上,另一头平行顶在悬崖上,避免船直接撞上悬崖。这就要求操子手必须身强力壮,尤其是两只手腕力大无比,抓住操子的一头就要把操子举起来。船在激流中飞流直下,其惯性可想而知,如果操子不能准确顶到操子窝,而是顶在船帮上,就会把船帮顶出一个大洞。所以说,在黄河上行船时,要求船工们必须雷厉风行地、准确无误地坚决执行艄公的命令,如稍有迟缓或偏差,就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黄河上沉船事故是经常发生的,这就不由使人联想起了“沉船侧畔千帆过”的佳句。对于沉船,船工们似乎是司空见惯,船只照常运行。
黄河上被淹死的船工也是屡见不鲜的。在黄河上淹死的人,如果不被漫在泥沙里,一般都在三天以后“亮尸”,也就是尸体浮出水面。有的尸体顺水漂流而下,有的则被搁浅。“亮尸”后的尸体身上都是一丝不挂。据听说男尸一般都是面朝下趴在水中,而女尸则是仰面朝天平躺在水中。尸体在水中被浸泡的胀鼓鼓的,就像虚突突面包一样,一触动就是一个洞。尸体在水里浸泡的一半皮肤雪白,而在水面上被阳光照射的皮肤乌黑。如果死者长期无人收尸,就会被鱼鹰或者鱼鳖啄食。据老奶奶讲:爷爷有一次捞了一条好大的鲶鱼,在菜园子的水井傍宰杀时,就在鱼肚子里发现一个人的手指头,不由令人作呕,急忙连鱼都扔掉。所以说,在黄河上当船工也是一项极其危险的工作。
当船工们出航后,家里人总是提心吊胆,扳着指头数天天。岳家地头的悬崖上,是观望黄河的好地方。花白胡子的退休老艄公,根据船上行的天数,大体上能计算出船队在什么时候回来,不出意外事故的情况下,他们的猜测上下时间不会相差一半天。老艄公嘴里含着旱烟袋,圪蹴在悬崖上,两眼密切注视着黄河的主航道。如果主航道在陕西那边,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如果主航道在我们这边,船工们就会对老艄公吼上两嗓子,算是向家人报个平安。船子顺水飞速漂流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
黄河上的运输船,一年有两次休船期。
第一次休船期是从冬至到第二年的惊蛰。因为时间一进入冬季,黄河上就开始结冰了。黄河上的流冰不像湖泊、池塘静水中的冰,晶莹剔透,而是像漂下来一堆一堆白皑皑的雪,但它上边像雪,但下边还是非常坚硬。黄河人把流冰不叫流冰,而是叫 “流淋”。大片大片的“流淋”像千军万马一样,从上游浩浩荡荡漂流而下。如果此时行船,一是寒冷,二是危险。所以一到冬至,船队就回来停泊在我们村子的沟口,船上留一名船工看守,其他船工回生产队参加冬季平田整地劳动。
第二个休船期是在夏季里的暴雨期。因为上游流域一下暴雨,黄河水就要暴涨。此时的黄河水就像小孩的脸,叫人琢磨不透,说变就变。暴涨后的黄河水就像难以驯服的烈马,汹涌澎湃,巨浪滔天,如果这时在风口浪尖上行船是很难驾驭的,故而休船。
两次休船期,正好都是学生们的假期,我们经常到船上去玩。尤其是在伏假里,我们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到黄河里游泳、戏水,而每次游泳几乎都要上船。我们是船上的常客,在船上留下了许许多多儿时美好的回忆……。
历史在前进,社会在变革,科技在发展。随着交通道路、交通设施和交通工具的不断发展、更新和完善。随着黄河上游大坝和电灌站的不断建设和增加,河水在不断地被截流,黄河的水流量在不断地减少。黄河上的船逐渐被火车、汽车等交通工具所代替。直到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黄河上的运输船才渐渐地销声匿迹。
我怀念黄河上的船,它是我童年的诗,它是我童年的歌,它是我童年的画,它是我童年的梦,一回回相会在梦里……
黄河滩打雁
深秋寒夜的一场严霜,如同饱蘸五颜六色的巨笔,把大地涂抹得色彩斑斓。站在高处极目远眺黄河沿岸,你看那柿树、枫树红彤彤,杨柳树叶黄橙橙,松柏枝叶绿葱葱……。它们相互参差,彼此点缀,姹紫嫣红,煞是好看。片片秋叶在秋风的摇曳下,如同纷纷从天而降的明信片,告知人们——冬天来了!
忽闻“嘎、嘎、嘎”的雁叫声自天而降,抬头仰望长空,一群群大雁往南迁徙,忽而排成人字,忽而排成一字。
黄河水流量季节性很强,冬季里河水锐减,夏秋两季宽阔而奔腾咆哮的河面,一进入冬季,很快就收缩成了弯弯曲曲狭长的一条玉带。十多华里宽的河床,变成了辽阔的滩涂湿地,成为很适合候鸟们栖息越冬的天堂。
来这里越冬的冬候鸟品种繁多,我能叫上名字的仅有大雁、天鹅、鹳鸟、灰鹤、丹顶鹤(灰鹤、丹顶鹤因腿很高乡亲们称之为“高望”)等。这些候鸟们择食不同,各取所需,互不侵犯,和睦相处。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喜好——就是离不开水。在众多的冬候鸟中,其中数量最多的要数大雁了,数以万计。站在高处远远俯瞰黄河滩涂,在浅水区里灰压压一望无际……。
大雁在鸟类中属于鸭科,大型游禽。体形大小酷似家鹅,或比家鹅略小一点。嘴宽而厚,末端所具有的“嘴甲”也比较宽阔,啮缘具有较钝的栉状突起。雌雄羽毛颜色相似,大多数种类以淡灰褐色为主,并布有斑纹。主食是植物的嫩叶、细根、种子,也啄食田间的豆类、谷物等粮食。
大雁可以说是浑身是宝。大雁的羽毛是制作羽绒服的上乘原料,其肉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就连大雁拉的屎在冬季里也是故乡人民喂猪的很好饲料。
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前的那段艰苦的日子里,人们的肚皮都填不饱,根本就没有粮食用来喂猪,喂猪只能是靠割野草。冬季里的田野一片萧瑟,无野草可割,猪整天饿的嗷嗷叫,人们只有把身上包裹的严严实实,冒着凛冽的寒风,下到黄河滩捡拾雁屎用来喂猪。大雁栖息的滩涂湿地结着一层薄薄的鸡爪冰。有雨靴的人家可以穿着雨靴去拾雁屎,家里经济困难买不起雨靴的只好光着脚板下河滩。黄河滩一马平川,没遮没拦,凛冽的寒风扑面如同刀刮,光脚板踩着鸡爪冰寒冷刺骨。当挑着满满当当两筐青绿色的雁屎而归时,心里还是感到暖融融的。
大雁肉质的优劣、味道的鲜美程度是由它吃什么质量的饲料而决定的。大雁刚从西伯利亚迁徙过来时,据听说之前吃的都是大豆、玉米、高粱等粮食作物,其肉的味道就特别鲜美。而迁徙到我们这里越冬的时候,田野里的庄稼已经颗粒归仓,大雁只好吃麦苗。麦苗吃得时间长了,其肉的质量就有明显下降了,味道就没有刚来时那么鲜美了,就带有些青草味了。
千百年来,大雁为人们重要的狩猎水禽,尤其是在河东大地。直至今日,我们蒲剧还保留有反映唐代名将薛丁山《汾河湾打雁》的优秀传统剧目。由此可见,在我们河东大地,人们狩猎大雁的历史之悠久。
我的故乡地处河东大地,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是山西主要的冬小麦产区。金秋时节,大地一片金黄,人们便开始忙忙活活地秋收。秋收完毕的田野一片空旷,经过农民的精耕细作,在白露时节便播种上小麦。几天以后,麦苗儿便破土而出。嫩绿的麦苗在淅淅沥沥秋雨的沐浴下茁壮成长,很快广袤平坦的河东大地便如同铺上了绿茵茵的大地毯。
寒冬的河东大地,田野里的庄稼早已颗粒归仓,没有什么粮食可供大雁食用,麦苗儿就成为大雁越冬的主要食物。
大雁是大型游禽,当然离不开水,白天它们在黄河湿地栖息、游泳、戏水,好不快活。游够了,玩累了,腹中也开始饥饿了。当夜幕悄悄降临的时候,它们凭借着黑蒙蒙夜幕的遮掩,就像小偷一样,成群结队,悄无声息地从河滩起飞,到田野里狼吞虎咽地啃食麦苗。大雁在我的故乡,白天在黄河湿地有玩有乐,晚上到麦田里有吃有喝,何不乐哉!
大雁的嘴酷似鹅的嘴,宽阔而平厚,就像一把小平铲。大雁吃过的麦苗就像用铁铲铲过一样干净,基本上颗粒不收,严重地影响着小麦的产量。老百姓对此无不感到痛心疾首。大雁要生存,要吃麦苗;而老百姓要保护麦苗,坚决不让吃,这就形成了一对不可调和的敌对矛盾。
为了确保麦苗不受大雁的啃食,时间一进入冬季,生产队就派出打雁的社员保护麦苗。打雁的猎人肩扛着一杆长管土猎枪,屁股后边挂着一大一小两个用牛皮缝制的葫芦,大的里边装的是火药,小的里边装的是豌豆大小的铁砂粒,白天黑夜,恪尽职守地巡逻在黄河岸边的麦田里。
打雁的猎手们使用的大都是长管土猎枪,射程仅有五六十米远。枪里装的子弹就是豌豆大小的铁砂粒,射出去的子弹范围,一般就像筛子那么大一片。大雁飞得很高,在高空中飞行的大雁,这种长管土猎枪的射程根本达不到,要猎取大雁,只有等大雁降落在麦田里,乘其不备时才能射中。
打雁的把式有优劣之分,就像蒲剧传统剧目《汾河湾打雁》里演的那样,薛丁山经常在汾河湾打雁,时间长了,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每次射雁就像穿糖葫芦一样一箭能射两三只雁,而薛仁贵一箭只能射一只雁。这也可能是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夸张或者虚构,但它富含有一定的哲理——熟能生巧。村里派出的打雁的猎人的水平有高也有低,一些老的、优秀的猎手,如果发现大雁落在麦田里,只要不被放哨的大雁发现,悄悄地进入有效的射程范围,基本上每枪都不放空,因为长管土猎枪射出的子弹是一片,要是大雁比较集中,有时甚至会一枪打两三只。而水平不太高的猎手,往往是好多天也打不住一只雁,他们的作用就只能是放一放空枪,吓唬吓唬大雁,不要让它们落在他所管辖的范围内吃麦苗,至于大雁飞到何处祸害麦苗?那就与他无关了,给人一种“各自打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感觉。人们通常把这些水平不高的猎手不叫“打雁的”,而是叫“看雁的”。尽管这些猎手经常是劳而无果,但生产队每天还是给他记十分工作为报酬。
大雁很少在我们沿黄河村庄的麦田里吃麦苗,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这些沿河村庄对麦苗看管的特别严,也可能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缘故吧!一般情况下大雁都飞到坡顶塬上十几里、甚至几十里以外的麦田里去吃麦苗。
大雁的组织性特别强,不是在电影《轻松岭》的主题歌里有这样一句歌词:“大雁高飞头雁领,书记带咱向前走……”在一群大雁中,领头雁就是领导,大家都无条件地听从它的指挥。大雁的分工非常明确,警惕性特别高,无论是在黄河湿地栖息,还是在麦田里进食,都轮流有一只在警惕地站岗放哨,确保大家的安全。
大雁非常聪明,为了防止被猎人猎获,就和猎人展开了捉迷藏、游击战。当夜幕悄然降临以后,它们凭借着夜色的苍茫和黑暗不易被人们发现,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黄河湿地起飞,降落到麦田里啃食麦苗。经过一夜的进食,个个肚皮吃的滾瓜溜圆。当东方地平线渐渐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它们便“嘎、嘎、嘎地鸣叫着飞回黄河滩,就象是引吭高歌凯旋而归的勇士。它们的鸣叫把人们从甜美的酣梦中嘈醒,它们的鸣叫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对人们的喧嚣;它们的鸣叫更是对猎人们的挑衅和嘲弄……
面对着大雁强劲的挑衅,乡亲们也积极出主意想办法,采取了相应的强有力的措施,每个村的猎人采取了联防的战略战术,组成一道严密防护网络,企图把大雁彻底消灭干净。然而有限的猎人面对着数以万计的大雁,那简直是杯水车薪。用长管土猎枪悄悄地打,好的猎手一次也只能消灭一只,这对于庞大的雁群来说,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更何况那些水平不高的猎人还经常打不住放空枪。
要彻底消灭大雁,必须采取釜底抽薪的战术,在源头上狠下功夫。源头在哪里?源头就在黄河滩的湿地!空旷而平坦的黄河滩,没遮没掩,对大雁来说视野开阔,不存在任何的危险。即使有劲敌出现,远远的就会被发现。所以说,黄河滩是大雁避难的港湾;黄河滩是大雁越冬温馨的家。大雁黑夜以群为单位飞到坡上广袤的田野里,分散到麦田里偷吃麦苗,白天都聚集在黄河滩湿地尽享天伦之乐。
用长管土猎枪打雁杀伤力太小。为了给大雁以重创,猎人们便策划于密室,很快一个新的战略战术出台了,——把土鸟枪换成土大炮,使用多门大炮齐轰,一打就是一大片。要用炮打大雁如何才能使大雁不被发现?不是有句谚语:“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的猎手”,同样,再狡猾的大雁也斗不过好的打雁人。猎手们采用了孙子兵法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战术来突然袭击大雁。
猎人们把土大炮装在平车上,为了不被大雁看见大炮,在土大炮的前面伪装着玉米杆或者高粱杆作用来遮掩。
猎人们兵分两路,一路在雁群的南面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棍棒用来吸引大雁的注意力、迷惑大雁。当大雁昂着脖子警惕地注视着舞棒弄棍的猎人时,岂不知危险已经悄悄地降临——另一路猎人推着伪装好的土大炮,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到有效的射击范围。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黄河滩硝烟弥漫,打死的大雁陈尸沙滩,负了重伤的蹬腿拍翅膀作垂死挣扎,翅膀负了伤飞不起来的摇摆着滚圆的身子到处乱蹿,没负伤的便起飞逃之夭夭。对于那些已经打死的大雁,猎人们暂且不理,在黄河滩到处追赶那些负伤的大雁。猎人们初战告捷,喜气洋洋地满载而归。也有一些负了轻伤的大雁,虽说是也飞起来了,但是飞着飞着体力渐渐不支,又从空中掉了下来,被他人捡走。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后沟拾柴,就有幸逮住过一只负伤的大雁。
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用一次两次可以,用的多了就不灵了,就会被大雁识破。大雁只要看见有人下到黄河滩,便纷纷起飞转移阵地,猎人们不得不变换战术。
有一种药我至今不知道它的真正名字叫什么,只知道乡亲们叫它“抬头死”。所谓“抬头死”,是形容这种药效力大,来得快。动物只要一吃,一仰脖子马上就死。听说这种药不是毒药,是一种肿胀气管的药。动物只要吃下这种药,气管就会马上肿胀得喘不上气来窒息而死。食用大雁时,从脖子那里剁掉,其肉质不受任何影响。
大雁其实最爱吃的还是大豆、玉米等粮食作物。冬季里大雁到我们故乡越冬,田野里的庄稼早已颗粒归仓,没有一粒粮食可供大雁食用。高空俯瞰河东大地,平坦而空旷的原野满目尽是青绿色的麦苗儿。大雁就只好用麦苗来充饥。其实大雁吃麦苗,就像当年日本鬼子在东北吃高粱米一样,——没得法!
猎人们把玉米或者大豆在“抬头死”的药水里浸泡上一昼夜后,趁着大雁黑夜离开黄河滩到麦田里吃麦苗的机会,开始实施他们新的战略计划,——把用药水浸泡过的玉米撒向大雁白天栖息的黄河滩上。天亮前,大雁按惯例纷纷飞回到黄河滩上,当看见满滩的玉米粒,就像久吃高粱米、窝窝头的人们看见了山珍海味一样贪婪地抢吃起来。刚吃下去,一个个便拍拍翅膀蹬蹬腿命丧黄泉了。在猎人与大雁的较量中,大雁惨败了,大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猎人们收获颇丰,欢天喜地的套上马车或者划上船,一车车,一船船满载而归。
一晃阔别故乡已经四十余年了。随着时光的流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雁在人们的视野中悄悄地消失了,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以至于今天给孩子们讲起昔日黄河滩的大雁,孩子们瞪着诧异的双眼,就像聆听远古的陈年故事般入神入画。
大雁消失的原因何在?我想,其主要原因不外乎这样两个:一是人们肆无忌惮的猎杀。随着人们猎杀技术手段的不断提高,大雁面临着灭顶之灾;二是人们和大雁争夺领地。建国以后,黄河上游大搞引黄灌溉水利工程,到处截流,黄河水流量越来越小,为我们中下游留下了大量的、基本上可以说是固定的滩涂地。昔日的黄河湿地,如今变成了万顷良田,大雁失去了它们昔日越冬舒适的天堂。
我静静地、款款地一个人徜徉在黄河滩涂万顷良田的阡陌间,不由引起我丝丝缕缕的遐想:人类如果不停止贪得无厌地对动物的猎杀,有那么一日,地球上将会留下人类寂寞的自己。每每想到此,不由使人感到一种孤独的凄凉和悲苍,我便情不自禁地从肺腑发出由衷的感叹:停止对大雁的杀戮,恢复昔日黄河滩的湿地,还给大雁舒适栖息的港湾!
都市头条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