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难忘“三根针 ”
文/秃山情 (青海)
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还未来得及细细规划自己的人生目标,蓦然回首却是岁月蹉跎,两鬓斑白;还未认真实施既定的目标任务,转眼已是力不从心,徒留遗憾,这就是人生。正是岁月怱怱不忍数,昨日束发今成翁。
随着岁月的不断浸蚀和年轮的增长,人世间的荣辱得失、是非恩怨,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等都渐行渐远,变的非常淡漠和无所谓了。但对生我养我、人生之梦初始的故乡的眷恋,却始终如影随形难以忘怀。故乡虽属穷乡僻壤,土地贫瘠,留给我的印象,绝大多数是苦涩的梦幻。但那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弯弯都留有我童年的身影和足迹,那里的树林河滩、田地水渠都深藏儿时的故事与情趣。那是我灵魂的摇蓝,情感的源泉,更是我心中永恒的牵挂。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童年的往事犹如潮水般不断在脑海中涌来,历历在目,既挥之不去,又触手难及。而最清晰如昨的就是人生初次做“生意”时赚了三根针的故事。
我的故乡位于化隆县昂思多河谷下游的梅加村,县道巴燕——群科新区的柏油公路穿村而过,发源于“尖扎玛尼”寺院的溪水昼夜不息向南奔流到黄河。梅加村从上游到下游,将近三公里的地方散居着藏、汉、回等二百多户人家和睦相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时依次划分为一至五个生产队。昂思多河谷下游最大的高山盆地——梅加滩的农田也依次划为五个片分别属于五个生产队。根据当时田地的远近,六十年代初又新成立了全村需分房另居的九户人家(含我父母亲)组成的第六生产队,居于离梅加村近三公里的东山顶上名叫“雄光”的地方,耕种原属佛教圣地——夏琼寺的三百多亩田地。在东山头上呈东西走向一字排列着六付庄廓,而我就出生在从东起的第二付庄廓里。七五年建成昂思多公社著名的愚公渠后,梅加滩八百多亩旱田变水地,第六生产队也整体搬迁到了梅加滩现在的位置。
当年父母刚刚分房邻居,白手起家,条件简陋,物资极度匮乏,再加上毛骨悚然的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大饥荒刚刚结束,各方面都非常拮据。由于常年吃不饱,母亲没有奶水,不得已就把皮包骨头、面黄肌瘦、还不足八个月龄的我寄居到外爷家。
外爷是名扬昂思多河谷的木匠,他凭着精湛的木工技艺,吃苦耐劳、踏实肯干和为人厚道、真诚的品德,挣得了一份较为殷实的家业,在当时的条件下,全家人生活基本衣食无忧。为了给我补充营养,外爷当年专门买了一头奶牛,从此我在外爷一家的照拂下快乐地成长,成为全家人的“小太阳”。每每想到这里就悲喜交集,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感激之情不时从心底泛起……。到了七、八岁时才带着极度的失落和满身的不爽回到了父母身边,但隔三差五还是偷偷跑到外爷家去“度假”。
记得有一年开春后,又一次跑到外爷家“死皮赖脸”的住了一个多星期。由于母亲不断带话回来,外奶就百般地哄我回去,而我撒娇卖萌,耍赖撒泼,找各种理由推脱。不得已外奶给我做了当年最奢侈的好吃,就是用白面里面倒了点青油、还打了几个鸡蛋做成的四丫琨锅馍馍哄我上路。这种美食使我记忆犹新,香了一辈子。
想当年外爷一大家子围坐在农家大炕上吃饭,偶尔改善生活时,我就最有资格坐在外爷和外奶的中间陪着二老吃一碗奶子泡着和有青油、鸡蛋的琨锅馍馍时,给人一种天下美食仅此独有的感觉,而舅舅、舅妈和其他人则“无福”享受。
那天背上外奶亲自做的四丫琨锅馍馍,外奶送到大门口将一丫馍馍一分为二,一半拿给我吃,一半装到挎包里,叮嘱边吃边上路,待家里消停后再过来“度假”。我一边吃着美食,一边合着社火曲调唱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歌词行走。当走到半路时,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一个背着满满一背斗牛粪的姑娘,她为了防止牛粪掉落,背斗周围还密密插了一圈芨芨草。背牛粪的人是比我大七、八岁的一位与外爷家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的邻家的孩子,为了避讳在这里就用“小花”替代她吧。小花见了我就靠着一个土坎停下来休息,彼此寒暄了几句。当她看见我吃着手中剩下的馍馍时,就急切地伸出热气腾腾的手向我讨要,我给了她挎包中的半块馍。只见她用双手紧紧地捧着,惟恐掉下去半粒馍渣,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还用舌头将指缝间的馍渣舔干净,末了还咂了咂嘴要求再给她一块。剩余的三个整块馍我要带回去给母亲,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她双手拦着左冲右突的我不让走开,在二人的争执中她突然提出要拿好东西交换,我同意后只见她浑身摸了摸,最后从胸腔里拿出来一个脏兮兮、汗津津的荷包,打开荷包里面有四根针,拿出其中的一根和我交换。二人开始讨价还价,我要全部四根针,她死活不同意,最后用三根针换了一丫馍馍。
回到家后,我给母亲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三根针”的奇遇并上交了交易所得之物品,满怀期待能得到母亲的赞许。但出人意料的是母亲既没有赞美也没有责备,只是脸色凝重地沉思了一会儿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在做晚饭时,母亲边擀着饭边给在灶火里帮她烧火的我告诉说,小花是一位在三年大饥荒中失去了双亲的苦命孩子,从小就寄养在她的叔叔家。因为叔叔家也有很多孩子,家境一般,使她受尽了难以言说的苦难和屈辱。
不久我又寄住在外爷家上学,闲暇时全村孩子们一块疯玩,就很少见到小花的身影。在我的影响中小花一年四季都非常忙碌,不是挑水饮马,就是拾粪打柴,不是赶牛放羊,就是扫院煨炕,夏季割青草、拔猪菜,冬季扫草渣、揽树叶……也从未见过她穿过新衣服,还有几次她的婶娘拿着棍子满巷道追打着她,小花凄惨的哭声响彻山村的上空。再后来听说她出嫁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到过她的任何消息。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学校思想教育方面知识的不断积累,每想起这件事,使我陷入深深地自责和极度的内疚之中,盼望着有一天能邂逅小花将三根针还给她,并向她进行真诚地道歉,一度使我帽子中始终别着准备“还债”的三根针。
也许茫茫人海中我和小花多次擦肩而过,也许芸芸众生皆为生活奔波时几次迎面相遇过,我皆不识。因为我的脑海中犹如刀刻般定格的小花的影像是:那个因长期营养不良和常年累月的超强度劳动而身体显的矮小和单薄,典型的高原红的脸上闪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满头打结的头发不是粘着草枝就是带着泥土,手弯上、脖子里始终有一层黑黑的污垢,浑身鹑衣百结,针角密布,还有向我讨要馍馍时的那幅急切的神情……我一直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始终不变的小花。突然有一天灵光一闪,我明白了小花始终不肯拿第四根针交换的原因。因为她从事的各种家务活会经常挂烂她的衣服,因此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独自缝补衣服。
看来此生无望给小花“还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