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马仔石受训
文/林柳仙
在圭峰山东南面深潭之上,有一面巨大的石壁。石壁非常陡,与山脚大约有70度的夹角。石壁完整,无树木杂草,宽约50米,高约150米。山顶一块兀然凸出的方形巨石方正厚实,裂纹粗犷,似一块新会人喜食的甜点“马仔”(沙琪玛)。更有驴友指着悬崖上的纹理说,看,像不像一匹匹的小马仔?此路线一向以险峻出名,一般很少有人前往。
出发前一天晚上九时,本地资深头驴“行者”临时发出召集令,大家来不及反应,只有我和另一位女驴——年届六旬的“开心果”响应。我们相伴走了前半程。我们一行三人,好不容易来到悬崖脚下,正准备攀爬,行者突然接到工作任务,本着团队精神,我们三人立即决定原路回去。行者赶时间先行离去,我和开心果在一块巨石上一边载歌载舞,一边拍照,玩了半小时才动身返回。我们边走边聊,穿过荆棘丛,折返到龙泉谷谷底。这时又来了父子三人,正是行者的朋友,他们正往马仔石走。因为心念马仔石已久,于是我选择再次出征。开心果年纪大,自感体力不佳,于是将随身食物全部赠与我,自己取道龙泉山径回家。
于是我费力地追随着步伐矫健的父子仨,第三次穿越过那一段荆棘丛生的崎岖山路,第二次来到那一面巨石脚下。
与其说它是一块山石,不如称它为山的整一面坡。举目所见除了这块石,还是这块石,连草都不长几根。我抬头望了一眼,瞬间感受到了山神的冷峻和威严——原来,他并不是永远好客、永远温柔敦厚的。我站在巨大而冷酷的悬崖下,一下子就知道了自己的斤两。我很想后退,但是父子仨继续在前面走,我只得跟上,因为撤回去可能会迷路。此刻的我,手脚并用,骑虎难下,狼狈至极。像一贯太过狂妄而突然被人押到了真正大佬面前的黑社会小头目,往昔所造诸恶业全部成了耻辱和罪证,我悔恨、害怕,几至于涕泪俱下。我们没有带爬山绳,我的鞋子防滑性能也不高,也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与鼓励。父子仨一直向前走,根本无暇搭理我。我脸贴着石头,手脚并用,竭力求生,内心却完全没有力量。我孤独极了、恐惧极了!从未预见的困难和凶险横亘在面前,而我却没有能力说不。我像被用破布墩子塞住嘴巴的俘虏,受尽恐惧的折磨,却无处发声。我抓住石缝上的一把干草,干草一刹那就被拔出来了,我双脚一滑……那一刻,我想,该会滑到哪呢?我会不会受伤呢?如果我受伤了或者死了,会是谁把我弄下山去呢?
我终于徒手爬上来了,站在网红打卡点马仔石旁边,望着被踏在脚下的悬崖和整座城市,百感交集。胜利的喜悦、大自然的壮美、近乎绝望的恐惧感同时攫住我的灵魂,使我说不出一句大话假话。我试图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势,比如振臂高呼,比如单手叉腰一手指天,但是我稍作尝试之后,便自觉非常的无趣。此刻巨石之巅的我同时也是苍穹之下的我,既有一点伟大,又是那么的渺小。我如果呐喊,我向谁宣战呢?欢呼,又有什么可以庆贺的呢?是的,这是我人生的又一次化险为夷!又一次死里逃生!又一次战胜恐惧!又一次取得胜利!但,刚才如果不是因为幸运,我不是早没了吗?
我思索着生命的意义。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这样盲目地草率地赴险了,太不值得了。我不是畏惧死亡,我也不是否定奔赴山海的意义,我还会艰苦跋涉去看海看日出看山看云海,但是,一定会选择成熟的旅游路线、越野路线。死生有命,由不得人;但是死生的取舍,却是人可以主宰的。
命途多舛,年近五旬的我也曾经多次遇险: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砍柴时从山崖坠落;放牛时,被愤怒的公牛用尖角顶起来甩到河里;找工作时,搭乘野鸡摩的时被失控的摩托车拖着在地上旋转一分多钟……现在命还在,应该留着去做对社会有意义的事,不辜负上天赋予的人形,不辜负读过的圣贤书,不辜负尘世那些温暖——哪怕生命戛然而止,交付无常,也证明我来过人世一遭,奋斗过一遭。
然而,时不时被教训一下,藉此洗掉一部分浮现出来的戾气和稚气,不是正可以让人增长智慧增加福寿吗?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山的巍峨险峻面前,懂得了敬畏和退让,也是我的此行的收获了。
……
同行父子仨,全程几乎不说话。此刻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竟也是一声不吭,他们在马仔石旁边坐下休憩一刻钟左右,吃了一点东西,还分给我一点石榴籽享用。随后,他们便默默地启程离开。
我在马仔石旁边的溪流里洗了一把脸,便跟着默不作声的父子仨动身,我们的身影很快隐入巨石后面的山林之中。山林依然苍茫,但是不再凶险。我钻出丛林之后,见到了小道出口处有一棵野生的柚子树——想必是由上山的游人吃柚子留下的籽儿中最顽强的一颗变化而成的。我嗅嗅柚子叶那特异的芳香,想起了吃柚子时的甜蜜,想起了柚子的平安寓意。我感受到了新生的喜悦。我对自己笑了笑,拐入另外一条小路,下山去也。
我再也不来。
作者简介:
林柳仙,女,70后。广东新会人。201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在《新会文艺》、《江门日报》、《南方日报》等刊物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