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岸情接六十载
蒋九贞
我与“台湾老头”和李桂兰的认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左右。
那时候我有一个书友路兄,有一天,他约我去拜访一个人,他说,这个人很了不起,台湾来的,当过兵,教过书,干过地方上的什么官儿,反正有来头,他还自己写书呢。
路兄知道我爱书,爱写作,还有个堂哥可能在台湾,所以他的介绍很吸引了我。路兄的介绍很笼统,可是那神情却很像他怀揣着什么宝物,又想宣扬、又不敢宣扬、害怕一旦宣扬了就飞跑了似的。于是,我很期望见到“台湾老头”。
路兄是我一九九七年认识的。那时的处境我实在不想提起了,提起来就伤感,就伤胃,就睡不着觉,就吃不下饭。那是我“运气点”最低的时候,大病初愈,闲赋在家,无所事事,便在那时候的城北农贸批发市场(它先归铜山管,后九里区,九里区撤掉,又归属泉山区,现在已经是非常兴盛的地方了)开了个小店,美其名曰“名家书店”,并与原单位“绝交”,“大隐于市”,混我的日子。
路兄知道我雄心不死,又有技在身(我喜欢写作啊),他以为“你本鲲鹏鸟,焉可长久居于燕雀之中?”他也是识文写字的人,他做生意,可是他做生意与众不同,他就是守着一个菜摊子,每每低头看书,没人喊他买菜,他绝不抬头。我是在市场的农贸交易场所与他相识的。
我每次去买菜,都见他手不离书,书不离手,因此他的菜总比别家卖的少,忍不住就问他,老兄,您这样咋养家糊口呢?他抬头笑了笑,说,没办法,天生爱书,有书看,比啥都好。我说,不能当饭吃呀?就感慨,就摇头。那时候我忘了,我不也和他一样吗?又是一个痴情的人!嗨,这个社会就这样,走了一波又来一波,什么样的人都永远不绝,底层的屌丝也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自己永远逃不出屌丝的命运还拼命挣扎,他们苦啊!
不过,我名义上还有工作,还有点工资,生活比他强许多。
以后我知道,他还有七八十岁的老母亲在乡下,给他看着一亩多的宅基地,守着一个破家,他自己呢,有四口人,都临时住在批发市场。
我感谢他,是他使我摆脱了寂寞,熬过我最难过的两三年。而且,我还要感谢他,是他介绍我与“三山旅游公司”的郑书记认识了,2000年后,我便以长期休假为名,在旅游公司当了办公室主任,还承包了几年的白云洞经营项目,日月腾飞,生活比较安逸了。
我们那天去拜访“台湾老头”,恰巧郑书记也在。郑书记也是老实本分的一个人,他是本地人,家族势力大,他可不凭着这而霸道,却一谦谦君子似的。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鮥鱼一伙鲇鱼一伙,我们就这样成为了“苏山头四君子”(农贸市场坐落在苏山头,那是著名的九里山的西头,最西头的山头就叫苏山头)。
“四君子”的来来往往,其实是典型的“清水一瓢,白酒三盅”,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礼尚往来”,纯粹处的是感情,是精神的交流,是互相的尊重,也有几分性格的相通,我们基本上算一个类型的人,虽然年龄相差甚远,但不影响我们的沟通,不影响我们话语的没有障碍。
那天,我们就在“台湾老头”家里,“设宴”庆祝“四君子”第一次会面。
宴席是“台湾老头”的夫人李桂兰收拾的。这第一次如此聚会,相见甚欢,菜肴自然就要丰盛一些。李桂兰在门口买了两条鱼,一只鸡,还有些鸡蛋、香菇、青菜类,还特意买了各种调料。她颠着并不快捷的步子,给我们弄了一道又一道的菜。我们说,行了行了,都不是外人。她坚持说,那哪能,咱粗茶淡饭,总要吃饱吧?你们先坐,聊聊天,拉拉呱,我一会儿就好。
说起李桂兰,她的故事可多了。她出生于日寇侵略中国的时候,自小的跑反、家破、人亡,哥哥姐姐均被日本鬼子残酷杀害,父母也同时惨死他们之手,而她则因为个头太小,在一些大人的护卫下,他们都纷纷倒在残忍日军的机关枪的弹雨中,而她偏偏躲过了一劫,给她的恐惧感特别强烈。她想找一个“庇护伞”,可是找来找去,终于也没有找到,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期,谁敢收留、谁能收留?谁家也不想再添个累赘,给自己找麻烦。
要知道,那时候家有女儿,十多岁就寻了婆家,有了婆家就赶紧嫁出去,唯恐搁家里不知哪一会儿被日本人糟蹋了,她们出门都是锅灰抹脸,打扮成老太太模样。
没有办法,她到了城里,自卖自身,把自己卖给了城里最大的“青楼”——日本人开的“慰安所”。
那是一个四合大院,一个独特的建筑,四面是房间,一共三层,院中间有一块一人多高的烂石头,他们把它叫作“奇石大大的”。除此之外,一个个不大的房间里的简单而豪华的设备,是这里最奢侈的装饰了。
那张床,似乎穿金带银,一顶蚊帐上,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之类,花灯上确实有花,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她初来乍到,真的就喜欢上了这里,不说这里没有杀戮的风险,至少那舒服的被褥,总能使她暂时有了安逸的去处。当然,她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也绝非久留之地,可是,眼下的情形,她该怎么办?没人回答,她只能自己回答,自己忍受,没人能替代她哪怕一丝一毫。
她感到无比的痛苦,无比的寂寞,无比的无奈。
然而,她刚刚进门,还没有看清里边的一切摆设,后边就跟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台湾老头”了。
李桂兰说,我咋也没想到,他会跟了来,那是啥地方?鬼子的营盘。我起初也不知道,等我卖了身,到了后才知道,我是到了这种魔窟,那也没办法,谁让我相信了那个买我的人的鬼话的呢?这时候叫天叫地都没用,只能就这样了,命运啊,随它去吧!
可是,他来了。他是俺庄上富家子弟,原来不大认识,他比我大好多岁,虽说都姓李,房门远着呢。
我那次见到他,他可是骑着高头大马,身背盒子炮,年轻的军官,威风着呢!那天他随了他的队伍,经过俺庄的西边的大路,开拔到前方去,到什么地方,不知道,和什么人打仗,也不知道,我就看着他擦身而过。他过去后,我忽然追着队伍,大喊,铭哥,铭哥……
他在马上回过头来,看看我,对我一笑,大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会回来给你找个归处的!
那个混乱的年代,这样的话没人相信,谁知道谁那一会死?哪一会都可能死,再说了,他又是去打仗,打仗这事儿你们都没见过,那是时时刻刻都死人的,有时候成堆成摞的死,失败的一方要死人,胜利的一方也要死人,我比你们大二三十岁,我知道的清楚啊。
我没当回事,就又折身回庄里,继续要我的饭,继续睡人家的屋檐底下。
她说,吃吃吃,别凉了,喝口酒,咱还接着说。这里有一道菜,你们猜,它是啥做的?看看,看看。我跟你们说吧,那是我发明的,主料是丝瓜、芹菜,还有当归做主要调料,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思亲归”,不好吃吧?不管味道咋样,这么多年,我就是吃着它过来的。
“台湾老头”“嗨”了一声,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停了有两分钟,他说,想起那时候,我也拚上了,反正是个死,男子汉就要死得轰天震地,死出花来,死得其所。我乔装打扮,混进了那个地狱般的青楼,在下边没找到她,上二层,她正好在一个房间里站着出神,我叫她一声,桂兰!她一愣,转回头看见了我,马上扑过来,泪眼嗦嗦的,说,铭哥,是你啊?你咋来了?
我说,快跟我出去,他们发现了就出不去了!
她扯着我的衣服,我们就往下跑。至于那些细节,我都忘了,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就是集中注意力,跑出去。我们下了二层到一层,一层是有人把守的,还有两个矮墩墩的哨兵,各把大门的一边。他们发现了我们,就拉枪栓,就几里喀拉乱叫。那时我是红了眼的,掏出我的两把盒子,乒乒两枪,把他们撂倒了,拉着桂兰就跑出了那个鬼院子。日本兵听到枪声,就懵懵懂懂的从后边的院子里跑出来,看样子,有一个班的兵力,十拉八个人,他们边往外跑,边开枪,那子弹,飞啊飞啊,反正我们的身后,身左身右,飞雨似的,幸好没有伤着我们。
我们躲着枪弹,在一个胡同口那儿,我们拐了个弯儿,解下了我事先拴这里的高头大洋马(我当然不能骑着马独闯日本人开的窑子),又一拐,窜出那个胡同口,直奔一条大街向南飞奔。
老马识途,我的这匹马,跟着我走南闯北,早就熟悉了这里的地形、路况,它犹如知道主人的想法似的,左一窜右一窜,让后边的子弹空飞,躲过了枪林弹雨,来到了那片著名的山林——皇藏峪。
哦,我的那匹马真是一匹好马,它只一窜,就进了山林,在山套山的山套里,不用指挥,登高上低,穿山越岭,硬是摆脱了日本鬼子的纠缠。日本人不敢贸然进山,我们却从容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过后,桂兰说,哎呀,吓死我了,那么样的阵势,我头一回经历,还是咱们命大,命大福大啊,我们的好日子在后边等着咱们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懂,我为此受了处分,要不是打死两个鬼子算是功劳,将功折罪,我是死还是活,还不知道呢。
我们本打算当天就拜堂成亲的,可是不巧,我挨了批评,回到营房,刚一站稳,还没有歇过来呢,命令下来了,让我们立即开拔,去前线支援武汉守城的将士。我们轻骑部队是队伍里的尖兵,义不容辞,担负部队的“先行官”就是了。
半年下来,我找不到桂兰了,据说她也找不到我。我找她,她找我,找来找去,就到了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打完了,我也奉命往南,目标台湾。嗨,这可怎么办?我还没有找到我的李桂兰啊?难道,我们就这样分开了?记得我当时还写了一首诗,是这样的:
未忘死生海峡间,心中日月竟如磐。
你将我命当胸揣,我把你情隐一端。
澎拜大河你我意,奔腾江水我你欢。
将来某日能相会,倾尽相思解马鞍。
我们几个听了他诵念他的诗作,都拍手相欢,齐声道,好诗,好诗!
他还写了很多很多呢,厚厚的几本子。李桂兰一边让着我们喝酒吃菜,一边说,你们说说,他那么痴心,都花疯了,我哪里还能跑出他的手?就像如来收了孙悟空,孙悟空跳来跳去,没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两手一攥,五根指头压下来,那就成了五指山,压了孙悟空五百年。
我们都哈哈大笑,李桂兰大娘(我们喊“台湾老头”大爷,一是他年龄大,比我们的父辈都大,二是本地习惯,对年龄大而又没有官亲的老年人都这么称呼,所以这么叫了,一直都这么叫,从未改过口)也笑了,笑得很灿烂,说真的,她嫣然抿嘴,开怀一笑,好像回到从前,摸样儿漂亮极了。我们都想,怪不得“台湾老头”能一生一世的爱她,追求她,那是“良有以也”的事啊。
接着她又半嗔半怪地说,谁知道他在台湾那边有没有家眷?你看回大陆的人中,这样的人就有的是。他光知道说相思多苦,谁相思好过?还不一样你盼我我盼你,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我这几十年,嗨!她流泪了。
我们说,你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咱们有时间仔细听,让老九记下来,写成书,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不好吗?
我说,好,好,我记下来,写成书,把你们的爱情故事让千千万万的人都知道。
“台湾老头”突然转向我一个人,问,老路说,你有个大爷在台湾?
我说,是的,他咋这么嘴快,跟您说了?
他笑了,说,我们可都是无话不啦的,前两天他就说了,说,你想打听打听。
我说,哎呀,麻烦您了。
他说,没啥麻烦的,我认识,关系还不错。是不是那个仪表堂堂的高个子,眼睛瞎了,叫蒋立品的?
我说,是的是的,就是他。
他说,嗨,前几年他就死了,他出殡还是我操办的呢。他是个好人,有一个闺女。
我说,据说是的,叫杭生,因为她是在杭州出生的。
那就对了,得空我给联络一下。
她住台北,几年前我就听说了,我给她发过一封信,可是,石沉大海,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地址吧,不是,我写的地址没有错,后来又找给我提供地址的人校对过多次,都不错;检查吧,那时已经是九十年代初了,形势很好了啊,跟台湾的关系也像在蜜月里,咋能扣押我的私人信件?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她不愿意联系我们,毕竟几十年了,也没有什么来往。
你们不知道,台湾那边的人可想回来了,这样很好,来来往往,当亲戚走。
你们就是当亲戚走吗?
可不是,你看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的,哪一个不是当亲戚?有的人在这里住下了,又是买房子又是置地,表面上玩得很光滑,实际上有几个能真心在这里住下的?总是在台湾那边有个家,在这里也想盖个“金屋”,伺弄一阵子,新鲜劲儿一过,啥责任没有,拔腿走了。
李桂兰在厨房那边听到了,也不炒菜了,抬头朝这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千万要学他们啊,到时候拔脚一走,了事儿啦,我呢?我怎么办?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岂有走了之理?六十年的心心念念终于圆梦,这是人间美事,何乐而不为呢,哈哈哈。
“台湾老头”说的没有错,他在这个新买的房子里住下了,他说这地方离他们老家近,他每每朝西北望去,就忆起从前,他经过的那些岁月,他忘不了家乡啊!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我们也相交了十年。这十年里,我们几个时常聚会,扯天啦地,什么高兴就扯什么,有时候社会上发生一些不怎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也能扯出高兴的结果来。
这十年里,我们有的是时间聊聊家常里短,彼此的秘密都谝出来了,事实上,几个大老爷们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十年里,我们尽管无话不谈,互相之间谁也不找谁的麻烦,从没有私下给谁办过什么托人“走关系”的事儿,省得谁给谁弄点麻烦,惹得里外不是人,政治上也不好看。这十年里,“台湾老头”许诺我的那件事,就是寻找我大爷的后人,没有信息,我问过几回,他好像都敷衍了事。最近的一次,是他去世前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吧,他说,八成是他们混得不好,又听人传言,说大陆人穷,来大陆要准备好多东西,甚至连家里的破烂都要带来,她没有,就干脆不联系了。我想,这也可能,海外对大陆的宣传历来都是反面的多。嗨,我的这个叔伯姐姐中毒太深了!他说,他最近要回台湾一趟,有些事情要办,要过个个月成十的才能回来,他有空去她家一下,一定给问个水落石出。我只好答应着,并且谢谢他。
谁承想,他走了,真的走了,这一走便阴阳相隔,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是早上听到这一噩耗的。我想,这不可能吧,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拉呱呢,他红光满面,不像有什么毛病的样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和路兄,还有郑书记,先后赶到他家。他静静的躺在屋当门的床上,穿戴已经整齐,瘦长的身体,裹着瘦长的寿衣,面色并不难看,好像睡着了一般。
闲话少说,我们几个操持着,风风光光给他办了丧事。出殡的这天,他们村委会也来了人,而且在追悼会上还讲了话,那悼词写得言真意切,就如亲历一般。读悼词的人也很会表演,简直声情并茂,在场的人无不深受感染,许多人竟落了泪。
“台湾老头”一走,李桂兰又独守空房。不过这次,她是拿着那边给的抚恤金,安稳地住在农贸市场的一角,那个貌是杂乱的居民院里,安稳地享受着老年的幸福。
自此,我们也断了来往。她现在生活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健在,我已经无从知晓了,因为我早已离开了那片土地,过起我的满足的退休生活了。路兄也已离开市场,回他老家耕种他的几亩地去了。而和她住的相距最近的、也一直保持联系的郑书记也已经作古(嗨,我们那代坎坷的人啊!),我与她唯一的线索断了,她的住处早已卖掉,人非物亦非,而她却不知道挪到哪儿去了。
也许,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
作者:蔣九贞

写于2024年8月22日于养心居
作者简介:
蒋九贞,本名蒋广会,又名蒋岚宇,其他笔名兰宇、山风、蒋也谈等。男,汉族,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徐州市泉山区作协副主席,在国内外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史志论文等四百多万字,有长篇小说《博弈三部曲》《熬年》《马融想对你说:我不是圣贤》、中短篇小说集《绿鸟》《乡村记忆》《母亲曾经讲过的故事》《蒋九贞中短篇小说精选集》《九骏集》(与人合著)、散文随笔集《阳台上的花》《重新打开的门》、评论集《门外野谭》《我看“人民文学”及其他》《沉淀与叙事》、自由体诗集《以爱的名义》、古体诗集《养心居诗稿》、史志论文集《徐文化散论》等十几部图书出版发行,并被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馆所收藏。

编辑制作:老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