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广宗县第一中学 高雅莉
那天,执心把招魂幡挂在阎罗殿最高的顶棚上,妄图招来遥远的魂魄。香雾缭绕中,没有什么魂、什么鬼,只有他这个“唯物主义者”诵经祈福时笨拙的身影。
这一幕就发生在三十年前广宗县高家庄打醮的道场上。
打醮,是庄子上的旧俗,溯其源头可循至明朝中叶。庄子里一向是五年一大醮,三年一小醮。打醮仪式往往是正月下旬在村东的打谷场上举行。庄里人要搭醮棚、粘花树、摆神位、燃香烛,要请道士开坛作法,要请戏子搭台唱戏……一向安静的小村庄就迎来了它最热闹的时节。
主事的会首、记功的文书、搭醮棚的壮小伙儿、粘花树的巧媳妇都是本庄人,而小道士和小戏子都是从别处请来的。请来是客,就要好好招待。道士们大都是北乡人,各村子也都离得不远,可因着要早晚做法事,便被安排临时住在村东头儿的小学里。老校长特意给学生放了几天假,腾出三间宿舍,大大方方给了钥匙,并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小学的大铁门锈迹斑斑,推到一半就磨着洋灰地卡住了。执心和小道士们从三蹦子上跳下来,忙前忙后地往里搬送笙锣镲鼓,安置铺盖被褥。
这时,一辆小卡车从路上轧过,车斗里拉着一群女孩子。女孩们身上穿着花布棉袄,头上裹着各色的头巾,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抱团取暖。
其中一个戴红头巾的女孩拿一双大眼睛扫向执心,忽然发现了什么,笑着低下了头,用胳膊肘碰碰同伴,从袖口里抽出一只手,朝执心的方向指了指。女孩子们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都轰笑起来。那笑声引得树头的麻雀都偷眼来瞧,只瞅见一个手拿铜锣的白面后生不知啥时候被挂破了裤裆,露出了白白的棉花禳子。
小道童执念说:“执心哥,你的裤子!”执心低头一看,那脸瞬间红得像树上挂的大柿子。他忙用铜锣遮着闪进了铁门后边,半天才平静下来。
卡车在校门口北边的一所民宅前停下,小姑娘们收起笑容,将小包袱挎在肩上,像燕子一样动作灵巧地下了车。原来她们就是村主事从河南请来的豫剧班子。因宅子主人搬去了别处,且此处又靠近醮棚,这七八个小演员便被安置在这里。班子里的大角儿自有更好的住所,不必和她们挤在一处。
执心回到宿舍找针线,被父亲骂了句:“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道兄们也都是临时在这里歇歇脚,只说下午从家里拿过来。小执念说:“执心哥,学校斜对门儿住着几个小戏子,都是女孩子,她们肯定有针线盒。我去给你借来!”说罢,一溜烟儿跑了。执心楞是没拉住。
不一会儿,小执念跑回屋,递过来针线盒,说:“执心哥,给!那些小戏子人真好。我一进去,她们都冲我笑。不用我张嘴,她们就把针线盒给了我!”
执心也没想到一次窘态能被笑两回,脸都白了,说:“谁叫你去借的,快给她们还回去!”
小执念哪里知道执心的羞赧,只说:“借都借了,用完了再还呗!她们还说,让你自己个儿给她们送回去!”说完,又一溜烟儿跑了。
执心好歹缝住了裤子的破口,穿上看看,唉,那蹩脚的针线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蜈蚣。
穿着破裤子去还针线,那不又得给人家笑一顿吗?找别人去还吧,大家伙儿都去醮棚了,哪还有个人影?不还吧?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执心老大不情愿地罩上一件道袍,一步三叹地朝民宅走去。
远远儿地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还有一句句夹着笑的念白:
“秦英落桩——”
“儿啊!快谢你外婆!”
“我就是你的外婆。”
“我才是你外婆呢!”
“那我就是你的外爷!嘻嘻嘻……”
“你、你、你,真真的讨厌——”
……
执心想着小戏子们在练功,不好进去打扰,原只想把针线盒放在门楹处狮子像前,可又怕人家看不着,只好冲里面喊了句:“哎,我把针线盒搁这儿了!”
听到这一声儿,院儿里忽然安静了。接着,又飞出来一声念白:“哎呀,莫不是那白面的后生前来送还针线?且待我等进前观瞧!”
众女孩齐声道:“得令——”
“况且、况且、况且……”
口打的鼓点声声催促,小戏子们个个儿拿着范儿,列着队来至门前。她们还是刚才那身装束,只把头巾捋到脖领处,露出齐耳的短发或黑亮的麻花辫儿。啧啧,那精气神儿,巾帼不让须眉!
执心既不是招赘到东吴的刘备,更不是破了天门阵的穆桂英,哪里见过这个架势?抬腿刚想溜,但一声娇滴滴的“公子留步”,执心便像被法术定住了一般,挪不动了。
女孩们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你是道士吗?”
“你为啥当道士,是怕娶不上媳妇吗?”
“你们的道袍怎么灰不溜秋的?真不如我们戏服好看!”
“你要不到我们戏班子唱戏吧!你这么俊,要再扮上,一准儿既能生,也能旦!”
“诶,这话听着怎么像骂人呀?”
……
面对这群叽叽喳喳的小戏子,执心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盘丝洞的唐僧,是一动也不敢动,只盼有个孙悟空来搭救自己。
“你会招魂吗?”一个小小的声音幽幽传来。
小戏子们都不说话了,只把目光齐刷刷看向问话那个的女孩子。说话的正是那个红头巾、大眼睛的女孩。她那一双水眸似三月里的池塘,泛着光,敛着愁,又含着满满的期望,一眨不眨地看着执心。
执心被看得心虚,结结巴巴地回道:“我……我是中师的学生,不……不会招魂……”
女孩的目光忽地黯淡下来,水色闪动,薄薄的嘴唇抖动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这下执心更手足无措了,忙说:“我不会,我爹会!他是道士!”
女孩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忙问说:“那想招谁的魂都行吗?不管死了还是活着,都能招吗?我们能看见魂吗?”
执心又答不上来了,胡乱地说:“毛主席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信什么鬼神’……”
女孩无法反驳毛主席的话,往地上一蹲,“哇”一声哭了!单薄的肩膀颤抖着,两条麻花辫在脚边晃着。
执心这下更加手足无措了,想说没有鬼魂,就怕女孩哭得更凶;想说有鬼有魂,又怕对不起毛主席和共产党人,真真是进退维谷、愁煞人也!
小戏子们都凑过去安慰女孩,其中一个对执心说:“她想她娘了!”
执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宿舍、脱下道袍的,只觉得自己喝了十年的墨水都回答不了一个女孩的追问,以后毕了业怎么去学校教书?难道自己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寒冷的冬夜,一层乌蒙蒙的云遮住了冰凉凉的月。在小学的操场上,这位身穿道士袍、心怀唯物主义的中师生,久久徘徊伫立、思考人生。
正月二十是打醮的正日子,天灰沉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春雪。一声爆竹响,长长的祈福队伍便开始在庄子上游行。令旗当先,锣鼓开道,长者领队,众人跟随。长长的队伍中,有端托盘的族老,有裹红绸的主事,有诵经的道士们,有彩衣的花鼓手,还有挑花篮的、打扇鼓的、扭秧歌的、扛大旗的……队伍外,拄着拐的老人站在街边上笑,欢呼雀跃的孩子追着队伍跑,处处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执心稀里糊涂地跟着队伍穿过三街六巷,又迷迷瞪瞪地回到打醮的道场上。雪是何时飘的,众人是如何散去的,他都不知道。直到一声锣响,大戏开场时,他才回或神来。
站在醮棚边上,执心的目光透过缭绕的香雾、穿过纷飞的大雪、掠过喧闹的人群,直直地落在那个披红挂绿的戏台子上。
戏台上影影绰绰地唱着一出《三哭殿》,那身穿朱红短袍的戏娃娃“秦英”口中喊着:“娘啊——”一个飞身,跪在了那位凤冠红袍的花旦“银屏公主”膝下。花旦用颤抖的双臂将戏娃娃揽在怀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执心没看错,“秦英”正是那个大眼睛的小戏子。
这时,父亲召唤一众道士去开坛诵经,执心只得跟着师弟们在粗油布的地衣上走着八卦方阵,跟着父亲念诵:“大道师玄范,开坛诵宝经。欲修三洞师,先吟步虚声……”
香火熏人眼,人声震耳聋。这偌大的醮棚就像一座微型的天宫。走进醮棚,入眼便是纸糊的红底金钉的的南天门,穿过南天门,便是正殿。正殿是整个醮棚最开阔的所在,巨幅的众神朝拜图高高悬挂在正前方,神圣威严的玉皇大帝端坐在诸神中央。纸扎的五彩花树、 如帘子般垂挂的小巧的金纸元宝、像小山丘般的金银纸砖、还有金龙银凤、各色花果……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是最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赞上一句:“这不是封建毒物,这简直就是艺术!”
正殿两边和后面设有一格一格迷宫般的小神殿,小神殿的棚壁上挂满诸神画像。每一幅画像前都设有简陋的香案,香案上摆有小小的香炉,供香客祈愿。财神殿前求财,观音殿处求子,阎罗殿处拜祖先。每每打醮,都数这几处香火最旺,那倒香炉的小伙子每隔半天都要从这几处倒出去三大桶香灰。当然,最珍贵的高香、最精美的贡品必然是摆在正殿的八仙供桌上。
燃烛爇香,神像高悬。正殿前便是道场,道士们弹鼓吹笙,诵经祈福。围观的老百姓手里拿着请来的木牌或符纸,上面写着先人的姓名。他们将这个小道场围得水泄不通,只等法师一声令下,将先人的符纸或木牌交给道童。道童会将这些符、牌摆到神殿前的供桌上,祈求神明保佑、福泽绵延。
正当执心心不在焉时,道场上忽然有人窃窃私语:“怎么进来了个戏子?”
“呀,这不是《三哭殿》里‘秦英’吗?”
“这描眉画眼的就进醮棚里来?真没规矩!”
“是呀!胆儿真大!”
“秦英”那双含水的大眼睛在道场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找着什么。
看到父亲递过来的眼色,执心便起身走到“秦英”面前。
“秦英”说:“你是那个学生?”
执心忙低头作揖,作请状说道:“你,您这边请!”
“秦英”本就听到了众人的小声议论,只觉得莫名其妙。原来戏刚散场,剧团的演员们都排队洗脸、卸妆。可这呵气成冰的时节,热水都不够用了。“秦英”一心想着为娘招魂的事,便在等热水的间隙,跑到醮棚里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执心恭恭敬敬地把“秦英”请到“南天门”外,扭头想回去。
“秦英”一脸无辜地问:“醮棚里不许我进吗?”
许是那敷了粉的脸如飞雪般洁白无瑕、许是那双眼睛如冰晶一般单纯无邪,执心的脸就像殿前的大灯笼一样,又红了。
执心顿了顿,结结巴巴地说:“倒也……也没有啥许不许的!就是……就是敬香的人大都朴素敦厚,没见过打扮得这么……好看的……!”
“秦英”咧嘴笑了出来,只觉得这个小道士还挺可爱!
执心一下子看呆了,那笑容让棚外的一团团飞雪都变成了一树树的桃花,迎风绽放。
可是,“秦英”心里到底还想着招魂的事,便问道:“你能让你的道士爹给我娘招魂吗?”
执心说:“你为啥想招魂呀?”他本想再加一句“封建迷信”,幸好及时闭了嘴。
“秦英”眼里又蓄满了泪花,说:“我想知道,我娘是不是还活着!我找了她很久,就是找不着!”
原来“秦英”是个孤儿,自小与奶奶相依为命。看到别的孩子有爹有娘,她便缠着奶奶要爹娘。奶奶只会说一句:“你爹死了。你娘不要你这个拖油瓶,跟着戏子跑了!”想再追问,奶奶便开始骂人。“秦英”只能闭嘴。
“秦英”想去戏班子找娘,可戏班子也太多了。“秦英”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怎么去找!后来,她打定了主意,加入戏班子。她知道奶奶一定不同意,于是趁着村里办白事儿的时候,找到戏班子里的人,演了一段“秦英钓鱼”。班主夸了句“一看就是吃咱梨园行这碗饭的”,便当场收下了她。起初,奶奶连卷带骂的不同意。直到班主掏出钱来,奶奶才闭了嘴。
学戏很苦,“秦英”十一了,过了练童子功的好年纪。可她凭着一股子韧劲儿一点点练,愣是没落后。几年来,无论台上无论缺了什么龙套角色,她都能顶上,甚至还学了大段的唱词。有啥偏远的、钱少的、大角儿不愿意接的活儿,她也能顶上一两场。
扮演过的角色里,她最喜欢“秦英”,因为“秦英”有当公主的娘疼着,有当皇帝皇后的外爷外婆护着,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也没人敢责罚他。戏一开场,娘就来了。可戏一散场,娘又没了。她希望每天都唱《三哭殿》,每回都能扮“秦英”。即使戏散了,人走了,她也不舍得卸下那身红艳艳的戏服和白嫩嫩的脸妆。她希望“娘”能陪她再呆一会儿……
可是,戏就是戏。脱下戏装,她还是那个到处找娘的小姑娘。五年来,她跟着戏班子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其他戏班子里的人,可就是没找到娘。她想:娘是不是已经死了?要不然怎么会见不到呢?这小村庄醮棚里的香火旺盛,神佛众多,万一有哪一路神仙发了善心,给她一点点关于娘的消息,哪怕托个梦也是好的!
“秦英”回戏班了。执心看着她离去时那一双水眸闪着的光,分不清是目光、是雪光还是泪光。
晚上,雪静静地下着。执心梦见自己成了画像上的托塔天王,能够通天彻地、拘灵遣将,飞过三山五岳将“秦英”的娘带到了她身旁。
第二天一大早,执心壮着胆子问父亲:“爹,您会招魂吗?”
父亲摆正自己的道冠,说:“净说些没用的!赶紧去醮棚里换执言的班儿!”
执心只得穿好道袍、踏着积雪,“咯吱咯吱”地朝醮棚走去。小执念拿着鸡蛋,追在他身后,喊:“执心哥,你还没吃饭呢!师父让给你的!”
执心停下来,说:“执念,你跟我爹好几年了。你知道他会不会招魂吗?”
小执念说:“那肯定会呀!我见师父做过好多次法事了!每次跟着师父出来,我都有肉、有鸡蛋吃!你天天去上学,肯定不知道!”
执心说:“那今儿个要怎么着才能让我爹招魂呢?”
小执念像看傻瓜似的看着他,说:“执心哥,你读书读傻了吧!咱们每次做法事那都是上达天宫、下通地府、求神祈福、安魂送灵。这个醮棚里不就有阎罗殿吗,你念念招魂咒不就行了!”
原来这道场就是不光祈福,还能招魂呀!执心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追问:“那咱们河北的醮棚里能招来河南的魂吗?”
小执念傻眼了,他不明白鬼魂难道也分河南河北?也有地域户籍吗?但是,小执念就是机灵,眼睛骨碌碌一转就有了主意,说:“师父每回招魂都要用招魂幡。招魂幡挂得高,招的魂就远;挂得低,招的魂就近。不过,人家高家庄打醮,就算招魂,也是招本地的吧!你要是把那幡儿挂得高一点儿,说不定也能招来河南的了!”
执心又追问:“那人能看见魂吗?”
小执念挠挠头,说:“看不见吧!反正我没见过!可听说鬼魂能托梦!执心哥,你不是向来不信鬼呀神呀的吗?今天咋问这些了?你是想给谁招魂呀?”
执心笑笑说:“那个小戏子‘秦英’,你还记得吧?你去后台跟她说请符纸或者符牌,能招魂。她就知道了!”
小执念恍然大悟,说:“哦,是那个‘秦英’呀!执心哥,你别是看上人家了吧?”
执心脸一红,忙说:“这话可不兴瞎说!”
小执念笑嘻嘻地跑开了!
夜晚时,雪渐渐停了,雾慢慢起了。“秦英”在连着走了三台大戏后,急匆匆地卸了妆,兴冲冲地从功德殿求了符纸和符牌,又匆忙忙地进了醮棚。可醮棚里的人一点儿不比白天少,她怎么也挤不进道场里边儿去,急得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一场诵经终于结束了,那些安放了符、牌的人离去了,又一波想要安放符、牌的人挤上前来了。“秦英”被人挤到了前面,忙把符纸、符牌交到执心手里。
执心接过后留心记下上面的名字,便和其他符、牌一起,放在了贡桌上。
夜深了,人散了,雾更大了!醮棚里只剩下庄子里的守夜人和执心。守夜人照管了一下各处香火,又倒出去了三四桶香灰后便躺在折叠床上睡了。执心在道场上辗转徘徊,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踌躇半天,执心最后把心一横,将“秦英”娘的符纸和符牌翻找出来,放在阎罗殿前的贡桌上。接着,他又搬来正殿上的太师椅,趁夜把招魂幡挂到了阎罗殿最高的地方。随后,他学着父亲的样子,手持金铃、脚踩八卦图念起了招魂咒:“荡荡游魂,何处生存,河边野处,坟墓山林……”
夜越来越深,雾越来越浓,白白的雾气从醮棚的缝隙往里钻。长明灯忽亮忽暗,案头香时明时灭,幡旗随雾摇摆不停。阎罗君的画像此刻越发庄严肃杀,两厢侍立的小鬼也越发的狰狞可怖。可执心不曾留意到这些,只管念着招魂咒。那个晚上,守夜人一夜辗转,执心一夜招魂,而“秦英”则做了一夜美梦……
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众道童踏着积雪、穿过迷雾早早来到醮棚。开坛蘸水的时候,父亲看到阎罗殿里的黑色幡旗高高悬挂,脸色瞬间也黑了下来,大声问道:“谁动了招魂幡?”
执心没想到父亲会这么生气,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这时,守夜人跑过来,指着执心说:“就是这个小道士!半黑家里,他奇奇怪怪地搬椅子、烧香,还把那个幡儿挂得老高!他……他还晃晃悠悠、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嘟囔啥个。我吓得连动都不敢动!就瞅见这个阎王殿跟着了火似的,雾蒙蒙嘞!我还以为阎王爷要来了呢!”守夜人疯疯癫癫地跟大家讲着昨晚的事儿,越说越玄乎,越说越离奇,最后简直成了神仙开大会了!
父亲一脸冷峻地看着执心,骂了声:“你个……!”神佛前不能造口业,父亲就抄起铜镲朝执心砸去。执心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铜镲脆生生地撞到八仙桌角上,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众道士赶紧拉着劝着。执心见父亲真生气了,耷拉着脑袋,缩在一边儿,更慌了!
不一会儿,守夜的就把会首请了来。会首原本也不明所以,一看高挂的招魂幡心里似乎懂了什么,便问道:“是不是俺们庄子上有啥不周全的地儿,您尽管开口就是了。只这旗子是不是挂得高了点?”
父亲知道会首已然是误会了,忙解释道:“幡旗确实挂高了!只是,我这孩子是威县师专的学生,身上干净,不懂这些鬼神的门道儿。昨儿头一遭看道场,他就给这棚里的鬼神给魇住了!现下里,我们得多做念两天的经,一来是送走鬼魂,二来是给我这孩子招魂!两天的法事,分文不要。”
会首看着执心垂头丧气、心神不宁的样子,加上守夜人也在一旁说添油加醋地说着昨夜的“奇景”,心下里便信了,一边说着:“辛苦各位了,没有叫您白辛苦的道理!”一边让人用庄里的大喇叭通知“醮期延长两天”。
庄里人听到打醮延长的消息后,都欢呼起来。这下子,来不及招待的亲戚又有时间招待了,卖香、油、果、饼和金银纸张的小商贩们又有生意做了,排不上队给先人请符牌的人又能继续请了,爱听戏的老人又能到戏台子前听戏了,小孩子们又能看杂耍、买糖葫芦吃了……只有小执念低声嘟囔着:“执心哥怕不是叫一个女鬼给魇住了吧!”
醮棚里里外外依旧是人声鼎沸,只有执心这个师专的学生,独自一人举着黄色通天旗,在醮棚正东方位站了三天。父亲说是给他招魂祛魇。他也怀疑自己似乎真的被魇住了。只是,魇住他的不是什么鬼魂,而是一双含泪的眼睛!
打醮结束时,又是一个雪天。那辆小卡车又拉着小戏子们离开了,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女孩们合盖着一大块油布,裹着头巾、挤在一起取暖。虽然风雪吹面,但她们依然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秦英”没说话,只低着头笑。原来执心招魂的那天,她做了一个最美的梦,梦见自己的娘就是银屏公主,而她自己就是秦英……这个梦真甜,就像女孩此刻的笑脸!
这时,一个小戏子直指前面说:“你们看,那个扛着旗杆儿、直溜溜站着的人是不是跟咱借针线的学生?”
另一个说:“人家明明是个道士!听说还会招魂儿呢!”
“秦英”也扭过头,扶着车边看过去,心里满满的感激。
看着卡车渐行渐远,执心心里的某个地方也像被人挖走了似的,空得难受。他挥动通天旗,想让远去的车停下,可只有雪在下。他想念招魂咒留住心里的“梦魇”,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卡车消失的那一刻,执心忽然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很癫狂、笑得很苦涩……
正在香灰堆里扒贡品吃的小执念叹了口气,说:“唉,执心哥的魂儿是彻底招不回来了!三天,白冻了!”
作者简介:高雅莉,女,县作家协会会员,邢台市作者协会会员。广宗县第一中学校文化中心主任,县作协期刊《沙丘文苑》编辑成员。作品多次在县级、市级刊物上发表,始终对文学创作抱有一颗虔诚的心,希望以细腻的笔触,采撷广宗大地上的点点星光,凝聚成最炽热的家乡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