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和二表姐
一
长丰镇属于任丘县最东边的一个乡镇,与西北边的文安县和东南边大城县接壤,所辖的村庄包括金元村、胡村、柳村、寇村,简称金元胡柳寇,大片大片的梨树把几个村连在了一起。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金元胡柳寇的梨树,在任丘、文安、大城三县内闻名遐迩。
大姑家就是胡村的。
我们村属于文安县,距离大姑家有十二华里,地势应该比胡村低上一两米,六三年发大水时,我们村洼里的水有一人多深,几乎跟村里的庒基齐平,而胡村洼里的水还没到膝盖。因此,我们村的房子,都盖在比地面高出将近两米的庄基上,进村子要上一个两米来高的土坡。一百多户人家中,院子里或者庄基上,偶尔有一棵桃树或两棵杏树,或三四棵枣树,漫洼野地里从不见一棵果木树,看来跟过去经常发洪水有关。
小时候,我去大姑家比去姥姥家的次数多。胡村的西面和西北面,有着几百亩大的梨树园子,梨树都是一行一行的,几乎都是四五米远一棵,最粗的孩子刚刚搂过来,最细的也有碗口粗。那些老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最年轻的也有二十年,二表哥告诉我,哪一片梨树是他们队的,哪一片是其他队的。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一百年前,还是清朝年间,二十年前,新中国还没有成立,那时候都是一家一户单干,土地都是私有财产,看来那些梨树当初不是姓王就是姓张或者姓毕了,人民公社成立之后,才归为生产队所有的。
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梨花如期盛开,遍野的花朵如云似雪,朵朵洁白无瑕,片片不染尘埃。我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白花,真正体验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我常跟着二表哥钻进梨树林子,也在里面玩过捉迷藏的游戏,那些梨树千姿百态,开着同样的白花,嗅着淡淡的花香,让人在梨花的海洋里流连忘返。
金秋时节,地里的庄稼开始收割了,那些鸭梨也挂满了枝头,跟地里成熟的谷子一个颜色,金黄金黄的,每一颗都散发着诱人的香甜。鸭梨皮薄核小,香味浓郁,清脆爽口,风味独特。我生长的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水果更是稀缺产品。小时候吃过枣、杏,桃,吃得最多的是鸭梨。到了鸭梨收获的季节,大姑家总会把生产队分的鸭梨给我们送上一篮子。除此之外,柳村的郭仕甄和金元村的袁景纯大爷,他们是爷爷的朋友,也要送给我们鸭梨的。
我当时认为,生活在有梨树的村子,是多么地幸福呀,也曾天真地想过,是不是爷爷为了吃上鸭梨,才让大姑嫁到胡村去的?
二
胡村是个人口较多的大村子,从村子中心的十字街口,有一条南北胡同,由于胡同又长又宽,村人称为大过道儿。大过道儿靠南头的东侧,住着一户姓王的人家,房子都是青砖的,王家在解放前属于上等日子,两个儿子结婚以后,就分家各过,临街的三间正房,四间西厢房,分给了老大,靠里面的四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就归了老二,老二家的门口朝西,老大家的门口朝南,老二家出入都要经过老大家的门口。
王家的老二,就是我大姑的公爹。娶的是吕公堡财主姚家的女儿,姚家兄弟俩,老大在清朝末期的皇宫里当御医,老二在家经营土地和买卖,属于十里八乡有名的财主。大姑父没有说过沾姥爷家的光,起码是没有因为姥姥家缺吃少喝而需要他们家周济。土改的时候,王家的老二,也就是我大姑父的父亲,被划分成富农成分,至于被分去多少梨树或土地,以及多少浮财,我不大清楚,被分东西是肯定的。而王家的老大,也就是大姑父的大伯,却被划分成一个中农。
小时候第一次去大姑家,感觉她家的确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富农,房子比较宽敞,正房和两边的厢房都是青砖卧板的,不像我姥姥家,作为富农,住的都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大姑的公公婆婆还都健在,我喊他们大爷和大奶奶,大爷慈眉善目,大奶奶精明利索,对人也非常热情。大姑家有大表姐,大表哥,二表姐,二表哥和一个小表弟。我原来以为大姑的公公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我大姑父,女儿就是长丰北庄的二姑,直到多年以后,才知道大姑父还有一个在北京工作的哥哥,一个在石家庄工作的姐姐,只是跟家里早已断绝了来往,两位老人生病,都是我大姑伺候,老人去世,在外工作的儿女也没回家奔丧。
除了过年去大姑家,平时也去上一两趟。记得我十二岁那年,秋收的季节,在那里住过二十多天。我们村子地势低洼,下涝雨后庄稼减产,种的春山药和麦茬山药几乎绝收。那个年代不放暑假,放秋假,金元胡柳寇一带,大秋的收成没受影响,当时的农村,因为山药是高产作物,也成了饭桌上的主食,每个生产队都要种上几十亩。山药可以蒸着吃,熘着吃,熬粥吃,还可以礤成片晒干后磨成面,掺上榆树皮面包饺子或赶面条吃。我每天背着个筐子,拿着一把铁锨,跟着大我一岁的二表哥,还有二表哥的几个堂叔伯家的兄弟,一起到生产队刨完山药的地里掘山药。半天时间,多则能掘一小筐头,少则多半筐头。大姑单独给我攒着,秋假结束前,我回家时与掘的山药一起带回去。
我在大姑家住的期间,经常去隔壁的家里玩耍,王家老大有三个儿子,我喊他们大伯、二伯、三伯,与三个伯家几个年龄相仿的兄弟们熟悉了,王家的老大早已不在了,三个儿子也已分家各过,那所三间正房四间西厢房的院子里,一共住着二十余口人,从住房来说,要比我大姑家紧张多了,但在那个处处讲阶级成分的年代,三个伯伯家的中农成分,在社会上又占有着绝对的优势。
大姑父的父亲,当初恐怕想象不到 ,他多年勤俭持家积攒的家业,给他的后代子孙带来了那么多的厄运。
三
大表哥出身于一九五一年,高小毕业后,他因为爷爷是富农分子,他属于富农的孙子,上初中的权力就被剥夺了。看着同龄的孩子欢蹦乱跳地去上学,不知道暗地里哭过多少次。
大姑家有两个表哥一个表弟两个表姐,都遗传了父母身高的基因。大表哥发育成熟的较早,十七岁就学会了打土坯,跟着成年的男子们一起去根治海河,去几十里外的文安洼里拾柴禾……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身材魁梧,扛着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口袋健步如飞,生产队的男人们掰手腕,搬碌碡,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属于农村中身大力不亏的一个强壮汉子。
父亲去世时,我才八岁,大姐十二岁,爷爷已是花甲之年,拖着个笨重的身子,蹬梯子上房都十分困难。农村那时候都是泥土的房顶子,每年至少要用滑秸泥抹上一至两遍,赶上连绵的阴雨,屋子常常漏得睡觉的地儿都没有。抹房顶先从洼里用小平车把土推到院子里,我们家三间正房,两间西厢房,三间南房,抹一遍房顶子,需要二十小平车的土,都是大表哥推回家的,推着上尖冒流的一车土,上两米高的土坡都不用人拉。和滑秸泥要去坑里挑水,和好八间房子的滑秸泥,起码要用二十多挑子水,挑来水和成滑秸泥,用铁锨一遍一遍地掺和均匀,也是一个力气活儿。泥和好了,抹房顶时,一兜子一兜子的泥也都是大表哥拉上房顶去的。
大表哥每次来我们家,干得都是累活儿,一天时间里几乎都是汗流浃背。房子抹完了,天也就要黑了,大表哥不想耽误明天到队里挣工分,还要骑十二里路的车子,但总是到井里挑上两挑子水才走。
大表哥憨厚朴实,吃苦能干,待人真诚,当我和大姐聊起已经过世的大表哥时,大姐说父亲刚去世的前几年,他是为咱家出力最多的一个,帮着抹房,出猪圈,打过土坯,扒过土炕,盖过房……就像给自家干活一样,从来不会藏奸耍滑。
可惜的是我大表哥生不逢时,没赶上一个正常的好时代。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表哥所在的胡村,也跟全国广大的农村一样,富农,成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富农分子早晨要清扫大街,晚上要进学习班,隔三岔五会挨一次批斗,也被封门抄家过,年底也会被扣罚过工分……他们的子女,不能升学、入团入党参军……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都是干最脏最累的重活儿,受人欺负那是家常便饭。
那个年代,农村吃不饱穿不暖,都想从农村走出去,参军是所有青年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和愿望。大表哥二伯家和叔叔家的两个堂叔伯哥哥,先后参了军。假如大表哥爷爷和他亲兄弟一样,不把家里的日子过成富农,他能否参军也是个未知数,因为大表哥参军要填写社会关系,姥姥家是富农成分,他嫁到长丰东北庄的二姑家也是富农,有了这两层社会关系,参军根本是不可能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在本村小学念书,我们年级只有三十人,富农的后代有五个人,其他出身的上学都不交学费,而我们每年要交一块钱的学费,别的孩子都能参加红小兵,能戴上鲜艳的红领巾,而我们却不能,我们被人称为富农崽子。
作家余华说过:我的祖父曾经拥有二百多亩土地,祖上继承过来的,他没有继承勤劳节俭,热衷吃喝玩乐,四九年时候差不多把田地卖光了。就这样,他把地主的身份卖掉了,而买田人成了地主,在此后被不断批斗,他们的子孙甚至不敢抬头走路。父亲很幸运,我也很幸运,我和父亲都应该感谢我祖父不是一个正经人。
大表哥受到社会不公平的待遇,是不是当初也和一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一样,咬牙切齿地恨爷爷省吃俭用过成一个富农呢?
四
古代的中国农村什么年岁结婚我不大了解,但我爷爷那一辈人,虽然民国政府在《民法案属编》中规定:结婚年龄男为十八周岁,女为十六周岁,但我二爷和二姑爷,还有我妻子的大叔,都是十二岁结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结婚的法定年龄男为二十周岁,女为十八周岁,但我父亲和二姑爷家的大表叔,都是不满二十岁结婚的。正因为那个年代的人结婚比较早,农村中四世同堂的人家占有一定比例。
儿子们结婚后,作为当父母的,原来的老房子住不下了,不管是砖房还是坯房,都必须安排一个住处。娶媳妇盖房,可以说是农民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原来的土地都是归给每户人家所有,村子周围没有土地的,就必须置买或者用远地换一块盖房的庄基地,中国的一个个乡村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因此,村庄一年会比一年扩大。
新中国成立后,天下太平了,土改后农民过了几年单干的日子,然后就成立了互助组,后是合作社,再后来就是人民公社,土地就全部归为集体所有。具体到我们这一代村庄来说,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七八年之间,是一个人口大爆炸的时期。兄弟姊妹四五个的属于正常,八九个的也不在少数。自从成立了人民公社后,吃饱饭都成了老百姓的大问题。从我记事开始,一直到我外出求学期间,村子里新盖的房子屈指可数,村庄几乎一点都没扩大,可以说是有史以来农村住房最为紧张的一个阶段。
假如不是土改把农民分成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和贫农,假如不把一个村子里的人分为三六九等,大姑家别说是贫下中农成分,就是中农,给大表哥说媳妇的,不夸张地说,要被媒人踢破了门坎子。从家庭情况来说,大姑家住房宽敞,二表哥比大表哥小六岁,最小的表弟比我还小六岁,起码结婚后有房子住,不像一般贫下中农,一家八九人只住三间破坯房。大表姐那时已经出嫁,二表姐天天到生产队挣工分,大姑和大姑父年岁也不大,一家人又会数算又过日子,都精明利索。大表哥不管是长相还是为人处世,都是村里出类拔萃的,可就因为家庭成分,婚事就没了一点着落。
贫下中农成分的,谁也不会把女儿嫁进一个富农家庭里,别说家长不同意,就是女儿愿意,家长也不会同意,因为每个家庭除了有女儿,也有儿子,有了姐姐或者是姑姑家一门富农亲戚,参军、入党都会受到影响。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姑娘们,在家受够了窝囊气,都想跳出火坑,绝不会再嫁进富农家里,就是找个家庭条件差一些的,小伙子长相一般的,也不会选择一个富农的婆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作为富农的后代,也有七情六欲,也需要结婚,也需要繁衍后代。正因为此,中国广大农村中的换亲才应运而生。换亲,就是用女儿给儿子换媳妇。中国的历史上有过童养媳,穷苦的人家怕儿子长大后娶不上媳妇,就早早地领养或者花钱买个小女孩,等女孩子长到十四五岁时,才跟儿子圆房,以此来延续香火。已经解体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农村中也划分过富农、中农、贫农,因为他们没有实行过富农的后代不许升学、参军、入党……的政策,没搞过文化大革命,也就没有像中国农村一样出现过大批大批的换亲。我喜欢阅读外国名著,迄今为止,也没有从外国的作品中看过换亲这种畸形婚姻,中国涌现出大批的换亲现象,也属于史无前例。
当大表哥的两个堂叔伯兄弟,早早找上了媳妇,大姑多么地眼红,作为父母,到时候给儿子娶不上媳妇,自然成了一块心病,感觉在众人面前更矮了一头。
五
二表姐比大表哥小三岁。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识。”这是白居易在《长恨歌》里描写杨玉环的诗句。二表姐出身于一个农家,没有条件养在深闺中,十八岁时,已经出落成一位漂亮的美女。早早地就成为生产队里的一名社员,一个生产队几十口子妇女一起锄地,她是锄得最快最干净的一个,一起上树登高摘鸭梨,她是摘的最多的一个,收工后满洼里打草,她是最早打满筐子的一个,纳鞋底,做鞋垫,织布纺线,也比一般人做的又快又好……二表姐吃苦能干,心灵手巧,干活麻利,在村里是出名的。街坊四邻都说,如果谁娶了这个闺女,谁家一定是好过的日子。
二表姐十八岁时,媒人就陆陆续续地开始给二表姐介绍婆家,介绍的小伙子家庭条件,本人条件也不错,一家成分高的都没有,但都被大姑一一地婉言拒绝了。媒人似乎看出了门道,都认为二表姐不找婆家,是大姑想用二表姐给大表哥换个媳妇。后来,媒人几乎也不给二表姐介绍婆家了,二十岁以后的二表姐,亲事一直还没着落。
嫁人,对于一个姑娘来说,等于是人生的第二次投胎。奶奶生活的时代,嫁人之前,与爷爷的面都没见过,全靠父母做主,母亲结婚前见过父亲一面,十八岁的母亲还出于人生懵懂的阶段,主意还是由姥姥和姥爷来拿,基本上都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社会发展到七十年代,二十岁以后才嫁人,思想比较成熟了,国家也提倡婚姻自主。人生的第一次无法选择,但第二次投胎到一个什么样的婆家,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应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高中毕业那年,大表哥已经二十四周岁,当时已经属于农村中的大龄青年了。
大姑明显地回娘家勤了,并不是爷爷奶奶年岁越来越大的缘故。大姑和大姑父为儿女的亲事经常抬杠拌嘴,大姑常回娘家,主要是让爷爷奶奶给拿个明白主意。爷爷奶奶疼爱孙子孙女,同样惦记着外孙和外孙女,总担心大表哥打了光棍,也担心二表姐找不到好婆家。爷爷奶奶总是劝大姑,如今换亲的越来越多,咱村又有两家换成了,换媳妇也不为寒碜,就让二闺女给换吧!这都是没办法的办法了。大姑含着泪对爷爷奶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是怕二闺女受委屈,二是怕她不同意。爷爷对大姑说,回去你就跟二姑娘挑明了,怎么也不能让她哥打了光棍。如果二闺女同意,我就给他们物色着合适的人家。
我那时候已经成年了,担心二表姐不会同意给大表哥换媳妇。
奶奶说我们村最近的两家换亲,就是我们生产队的。一个是妹妹给哥哥直接换的,她家里也是富农成分,那姑娘比我大一岁,整天在一起干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根本不同意给哥哥换媳妇,连着两天没去出工,我当记工员,谁每天出没出工我心里都清楚。大姐告诉我,她没出工,因为她不同意给哥哥换媳妇,父亲把她打了一顿,后来还是换成了。另一个是姐姐给弟弟换的,她们家属于贫农,弟兄三个只有三间房子,属于找媳妇的困难户。没听说当姐姐的不同意,但他结婚后,换回来的媳妇拒绝跟他过夫妻生活。农村人有听窗根的风俗,有人说他媳妇晚上睡觉从不脱衣服,也不让他靠前。听说后来惊动了双方的家长,惊动了说和人,也惊动了家中的嫂子回了娘家,事情才平息下来。
二表姐没有文化,但她知道嫁到富农家里,以后还会继续受气,永无出头之日,生下孩子,也会成为富农崽子,不许升学,入团,入党,参军……因为那时候的大喇叭经常广播:“社会主义社会是一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始终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阶级斗争和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问题,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使得我们有一条比较清醒的马克思主义路线”。二表姐和所有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后代,绝对没有预料到几年后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六
大姑竟然在短时间内告诉爷爷,说二表姐同意给大表哥换媳妇。
农村中用女儿给儿子换媳妇的,两家直来直去的,人们称为换亲,好处是两个家庭和两对新人满意就成了,坏处是少了一门直系亲戚,双方生下的孩子对姑姑和舅舅的称呼别扭,也就是有姑姑没妗子,有舅舅没姑父,妗子和姑姑、舅舅和姑父都是同一个人。三家互换的叫转亲,甲家的女儿嫁给乙家,乙家的女儿嫁给丙家,丙家的女儿嫁给甲家,好处是将来的孩子该怎么称呼怎么称呼,坏处是如果其中的一家夫妻出了问题,其他两家谁也别想安生。
大表哥和二表姐的亲事是爷爷一手操办成的。
爷爷年轻时就跑买卖,交际面广,在方圆十几里的村子几乎都有熟悉的朋友,那些朋友大多数做过买卖,日子富裕,土改时大部分划成富农。尽管入社后爷爷不再做买卖,成了队里的社员,但他赶长丰集时还常见到那些朋友。爷爷在很短时间内,就物色好了两户人家。一户是大城县的韩庄,另一户是大城县的董家务,与任丘县的胡村距离都没有超过十二华里,三个家庭都是富农,也算是门当户对,年龄也比较合适,不至于像我们村的三户换亲,男方比女方大了十多岁。
董家务那户人家,我不清楚爷爷是否熟悉,但韩庄村的人家,爷爷是知根知底的,也就是我二表姐夫的爷爷,曾经跟我爷爷一起跑买卖,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做买卖比种庄稼赚钱,但有一定的风险。二表姐夫的爷爷,就是在跑买卖的时候被土匪劫道了,抢去了钱财,还搭上了性命,案子至今也没破。那时候,二表姐夫的父亲作为长子,早早地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因为日子没有败落下去,土改才被划成富农。
爷爷作为大姑家的全权代表,通过协商,最后确定让我二表姐嫁到韩庄,韩庄家的女儿嫁到董家务,董家务的女儿嫁给我大表哥。家长们商定以后,下一步就是看儿女们的意见了。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男女相亲是不能少的一道程序,双方同意后,才能往下进行,不同意,也就到此为止了。
二表姐相看了二表姐夫,二表姐夫的姐姐相看了董家务的女婿,双方都没提出意见,等让大表哥去相看大表嫂时,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不知道大姑是提前没说好,还是大表哥临时变了卦,反正不同意让妹妹换媳妇。理由是怕妹妹因为他的原因,找的婆家不满意,受了委屈,良心上会一辈子不得安宁。大姑和爷爷做不通大表哥的工作,后来把我老姑叫了去,也就是大表哥的亲姨娘。老姑有文化,在婆家村当民办教师,做思想工作比较内行。如何劝说和开导的大表哥,我不清楚,只知道老姑去了一趟,大表哥就同意去相看大表嫂了。
我事后问过二表姐,为啥后来同意给大表哥换媳妇的。
二表姐亲口告诉我,十八岁时就有媒人给我介绍婆家,你大姑总是与人说,我们还小,过上一两年再说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你大姑拒绝人家,就是想用我换媳妇。我在家受够了窝囊气,绝对不找富农的婆家。凭我的长相,找个成分和条件好的,个头儿比较高的,不会有问题。当你大姑拒绝了一个个媒人,我就知道是想让我给哥哥换媳妇,那时候年轻,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反正我绝对不同意换。人的年龄一天天增大,看比我哥年岁小的,都娶妻生子了,哥哥的媳妇还没着落,你大姑和大姑父整天愁眉不展,看别人家娶媳妇的就眼红,哥哥到了一定的年龄,找不上媳妇,不愿入人群,也越来越少言少语了。那时候,我常常失眠,一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自己找上个满意的婆家,但哥哥找不上媳妇,当父母的死都会合不上眼,也愧对列祖列宗。村里光棍老汉的身影经常在我眼前出现,孤单单地一个人,做饭吃饭,生病了都没人端给一碗水……死后连坟地都不能进。我终于想通了,牺牲我一个,成全了哥哥,能去掉父母的一块心病。还有一个想法,你二表哥也老大不小了,你大表哥打了光棍,你二表哥找媳妇会更困难。妈妈从姥姥家回来,让我给哥哥换媳妇,也就同意了。
我萦绕在脑海里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七
二表姐找婆家的年代,男女双方相看后没有意见,第二步就是相看房子,女方带着家人,来男方家一趟,除了看男方家的住房和屋里的摆设,也要见一见未来的公婆以及大姑子、小姑子、大伯子、小叔子,看一下周围的环境。认为合适,就进行第三步了,那就是举行定亲仪式。定亲,男方必须招待女方和家人一顿,安排两桌像模像样的酒席,男的一桌,女的一桌,然后给女方的改口钱,再买上一身衣服,亲事就算敲定了下来。
二表姐和大表哥定亲没有相看房子,没有举办仪式。 因为是换亲,二表姐为家里省下一笔定亲的饭钱。
那时候农村娶媳妇,人们都穷,根本不像现在,娶媳妇除了有车有楼房,还要二十万左右的彩礼钱,但结婚给女方置办的嫁妆是不能少的。我记得当时的行情是六身衣服,也有八身衣服的,还要四双袜子,内衣内裤,头巾围脖,两床新被子新褥子。姑娘嫁娶的时候,城里人时兴“三转一响”,三转是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指收音机。农村姑娘一般难以达到“三转一响”,不管是婆家买,还是娘家的陪嫁,但自行车和缝纫机必须要有的,达不到两大件,起码要有一辆自行车,结婚后去婆家或回娘家方便。一辆“红旗”牌子的自行车一百四十七块钱,“飞鸽”和“凤凰”的更贵,一台缝纫机也是一百四五十块钱。自行车和缝纫机当时都是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没有当干部的亲戚,只能去集市上多花二三十块钱的高价才能买到手。
因为是换亲,一般出嫁姑娘能享受到的,二表姐没能享受。
我后来跟二表姐开过玩笑,二表姐夫眉清目秀,是不是你一眼就相中了?二表姐笑着说,哼,要不是换亲,我才看不上他呢,我们家都是大高个儿,你表姐夫才跟我一般高,还比我小一岁。
换亲也好,转亲也好,每个家庭都不给未来的儿媳妇买衣裳做被子,都是自己家打点自己家的姑娘,吃饭穿衣论家当,条件好的,就多买一身衣裳,也会买上一辆自行车或一台缝纫机,条件差的,就少买或不买。二表姐说她结婚时,家里相当困难,她什么也没向娘家要,安排什么就是什么,一共为她花了二百三十块钱。说起陈年往事,二表姐眼里噙着泪花,显得十分委屈。如果我哥单独寻媳妇,东摘西借,砸锅卖铁也得给人操办齐了。不那样做,谁也不会嫁进婆家。
二表姐结婚的时候,我还在外地上学,可以想象,二表姐跟其他换亲的姑娘一样,婚礼既简单又寒酸,没能享受到姑娘们嫁娶时候的风风光光。我对像二表姐一样,给哥哥或者是弟弟换媳妇的农村姑娘,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是她们的自我牺牲,才换来了家族的繁衍,才有了人类一代代的发展。
我们村有一百七十多户人家,属于中等人口的村子,据我所知,那时候换亲的有十二户。如果文化大革命晚结束几年,我家也会成为第十三户,我作为出身于富农成分的第三代,只能靠二姐给换个媳妇。因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不知道我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还有热心人登门给我介绍换亲。我所属的文安县,共有三百八十三个村子,保守地估计,换亲应该不会少于三千户。二表姐夫所在的大城县,大表哥所在的任丘县,换亲不会少于文安县,对于一个河北省,一个全国的农村来说,换亲,会是多么一个庞大的数字?
换亲这种畸形的婚姻,给家庭和当事的个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只有亲历者心里最清楚,不管是出身于地主富农,还是出身于贫下中农的青年,只要是换亲的,都是“阶级斗争”的牺牲品和受害者。如果将来有一天,能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就应该把那些为哥哥或弟弟换媳妇的名字写上去,因为那是中国真实的历史,为了防止悲剧的发生和重演,那是不可缺少的一笔。
古代为了表彰一些死了丈夫后长年不改嫁,或者自杀殉葬的女性,会建一座贞洁牌坊,有的保留了上千年,如今全国的旅游圣地,还能见到。现在不时兴为女性建牌坊了,生活富裕了,但续写或新修家谱的多起来。家谱是一个家族人口繁衍的真实写照,过去出嫁的女儿是不上家谱的。新修的家谱,我觉得其他女子可以不写,但为哥哥或弟弟换媳妇的,必须写上她们的名字、生辰、于何年何月,嫁入某村某户某人,对她们默默地为哥哥或弟弟的牺牲和奉献精神重重地写上一笔 。没有她们,也许就没了家族的繁衍和兴旺。因为那些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或者是女儿拒绝换亲的,错过了找媳妇的最佳年龄,只能是打一辈子光棍。
我参加工作以后,农村不再讲阶级成分,地主、富农的后代也可以升学、当兵、甚至是后来都可以入党,至今为止,我再也没听说有过一家换亲的。
八
大表哥结婚后,农村不再讲阶级成分,土地实行了承包制,又是一家一户过起了单干的日子。我的大表嫂也是吃苦能干,也会把家过日子。夫妻俩从不抬杠拌嘴,和和美美。大表哥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耍钱,吃喝嫖赌的事从来跟他不沾边。除了种好承包的土地以外,也做起了小买卖。从白沟趸来小商品,每天起早去附近的镇上赶圈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大概是一九九几年我已经忘记了,大表哥和大表嫂一起来城里找我,把积攒的一万块钱交到我手里,让我给他存在银行里,写我们的名字就行。我和妻子当时很惊讶,大表哥和大表嫂拉扯着三个孩子,竟然成了万元户?我和妻子两人都是公务员,只有一个独生子,那时候每月几百元的工资,我们家才只有两三千的存款。我们夫妻十分感谢大表哥他们的信任,把钱存在银行,后来把存单放了一年多才交到大表哥手里。
如今,大表哥已经作古,他的儿子也像大表哥和大表嫂一样能干,别人还开着三马子时,他早已开上了小轿车,小厂子的生意很是兴隆,除了在村里又盖上两处六间的房子,在城里也买了房。嫁出去的两个女儿,日子也比一般人家过得殷实。
我的二表姐结婚后,一连气生了三个儿子,全靠着夫妻俩土里刨食,农活不忙时打打零工,在农村盖起了三处房子,给儿子们都娶上了媳妇。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们夫妻俩心里最清楚。我二姐跟二表姐是一个村的婆家,二表姐在婆家村里过日子和能干是出名的。
三个儿子结婚后都在城市里打拼,老大老二搞食品批发,老三开大超市,在城里都买上了宽敞的楼房,买宝马的买宝马,开奥迪的开奥迪,混得风生水起。儿子们都知道父母拉扯他们不容易,一个比一个的孝顺,可至今已经年逾古稀的二表姐和姐夫,整天还是不闲着,不是赶集卖点超市里快要到期的食品,就是两人一起下洼种地,勤劳能干了一辈子,干活总觉得比闲着要舒服。
大表哥和二表姐结婚都四十多年了,时代早已发生了地覆天翻的变化。爷爷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一辈子和和睦睦,美满幸福,后代们都比着挣钱过日子,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爷爷那一辈人,在几十年前的土改中,因为日子比一般家庭好过,房子比一般家庭宽敞,土地比人家多而肥沃,就被划成富农。如今,农村又出现了贫富差距拉大的现象,我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像大表哥和二表姐家的儿子们,如果再实行另一种形式的土改,是不是也像他们的祖辈一样,被分掉家产,戴上高帽子游街?还要影响到后代的升学、参军、入党、找工作……以至于找媳妇?
我情愿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更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
作者简介:李富强,河北省文安县人,曾当过农民,教师,文学杂志编辑,长篇小说《万各庄》《古庄纪事》《富农的儿女们》已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