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嫁｜决定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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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1-26 09:49 1013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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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比利时）画

爷爷的抗战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乡亲们

被刺刀驱赶着筑工事、砌碉堡

做石匠的爷爷，以人头担保，说服鬼子兵

将射击口的麻石换成本地窑砖

以便火力猛烈时，迅速推开扩大射击面

……殊不知，正是这一设计

方便了国军，一梭子弹

就可以扫荡

一个据点

常德大会战后，他与幸存的工匠

同获得嘉奖。他们的名声

至今像麻石砌就的资江堤岸，再大的洪水也冲不开

2024、11、21

老式的良知

做事，得像我祖父那样

哪怕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

修堤筑路，也不将搬起的石头，砸到别人的脚

做人，得像我父亲那样

哪怕学生罢课、集体造反，也要认真备课

面对空无一人的课堂，将满腔悲愤

黑白分明，榜书在黑板上

……我的爷爷消失了，我的父亲已垂垂老矣

现在轮到我，却无颜，把做人的这一课

给下一代宣讲

我是多么失败！写诗十余年

既未秉承一个老石匠的初心

也丧失了一个教书匠老式的良知，加一颗拳拳之心

2024、11、14

听父母谈论我生之日

或许是现在的我两鬓飞霜

触动了记忆的开关

他们说起出生时的我

称重仅有四斤八两，十指瘦如鸡爪

小身子扭来扭去，不肯穿人间的衣裳

……如今弹指一挥间

半个世纪恍如隔世。但他们清楚地记得

一九六六年的五月初二日

小镇如猛虎咆哮，我的第一声啼哭凄厉如野猫

他们说我满面皱纹，一出生就老了

他们说我双脚乱蹬，一放手就会撒开脚丫往回跑

2024、11、03

听父母谈论生我之日

我的父亲忆起，那一天

他在学校里教书，拿起粉笔手抖

他不知道，一只蝉像人民公社的大喇叭

喊破了嗓子叫他回家

……这世上血浓如水，投来膝下的必有缘起

我的母亲说，那一天她疼得死去活来

她不知晓，那瓜熟蒂落的，正被一只大手拽着

死死地拽拉着，不肯放来这人间

还前世的债

我爱你们，从青丝到白发；你们爱我，从青丝到白发

我们互爱如一封世纪家书

源远流长，历久弥新

2024、11、07

听父母谈论他们年轻时

那时他们奉子成婚

十八岁的她，将我生在草席上

二十八岁的他，去水塘摸鱼，给她催奶

此后我虽未喝上一口人奶

但过早地出齐了一口尖利的乳牙

……此后尚有更多细节

他们没有详叙。或许是不愿提及，或许根本就忘了

哦，忘了多好！岁月不留痕

就像洪水肆虐过的资江

荡净泥沙而澄碧

就像卸下重轭的老牛

踏着夕阳归去，眼神里不再掠过沉重的鞭影

2024、11、08

条件反射

有时候我会提起童年

那些挨饿的日子：一日三餐

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不是南瓜，就是红薯

但父母总是岔开这话题

有时还加以制止。尤其是在餐桌上

一家人欢聚的时刻

……不是他们忘了，也不是不让后代铭记，而是

一提到南瓜，我娘就反胃；一提到红薯，我爸就想吐

2024、11、13

六十年如一日

过去他们种菜、喂鸡；喂鸡、种菜

起早贪黑，养得我们骨瘦如柴

现在他们种菜、喂鸡；喂鸡、种菜，把我们养肥了

几十年如一日，土地还是那片土地

黄鼠狼仍在偷鸡

他们也还是他们

傍晚了，隔着长长的田垄

一个声音喊老头回家，另一个秒答

一个喊老太婆在哪，另一个秒答：在你西边哪

因了这一呼一应，春天的暮霭，一忽儿淡，一忽儿浓

2024、11、13

青春的旗

我也记得十四岁的早上

慌慌张张，脱下黏糊糊的红短裤

塞到床板下。我以为无人知晓，却不料放学回家

被母亲洗净了、晾干了，飘扬在竹竿上

像一面青春的旗

现在被父母提及、说破，不由得两颊酱紫

像褪色的初中毕业册

黯然神伤：当年的小男孩已为人父，当年的小女孩

依旧身披霞光，捧着英语课本，沿公社中学的围墙

走过去、走过来，百灵鸟一般

朗读莎士比亚

2024、11、09

哑孩子

五岁时我还不会说话

六岁了我仍不如一只八哥

模仿乡下的方言。

说不出话来，我常常急得挝耳揉腮

渴了，拉着爸的手到水缸前舀水

饿了，扯着娘的衣袖去锅灶里盛饭

到了晚上，看到死去的爷爷奶奶被乌鸦追赶

一大群凶神恶煞在屋顶打架

只能哇哇怪叫

我的父母从不曾嫌弃

在他们看来，这孩子必有来头

既不肯认他们做亲爹亲妈，也必不肯甘为人子、寄人篱下

2024、11、12

决定性的时刻

忽然有一天，我张开小嘴

喊了一声爸，又喊了一声娘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

喊一声爸，至少在口头上，你认他是亲爸

且不论他只是个卑微的教书匠

喊一声娘，意味着，你亲口承认这农妇是亲娘

此后当尽心尽孝

服侍到老

这是改变不了的命运

有的人生来就子贵母死，掀起腥风血雨

有的人生来认贼作父，接过父辈的枪，横行于世

2024、11、14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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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诗歌》2024年十一月目录

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系列组诗8）

小书｜在时间的空旷中曾经闪烁着自由

陈维一｜落日也有厌倦的时候

牧之｜危险就像黑夜无所不在.....

李长瑜｜腹中藏有青铜

鲁吉星｜农民工

“他山诗石”：汪剑钊译｜契诃夫诗10首

“他山诗石”：凯岚译｜埃兹拉.庞德《诗章》（3-4）

“品读”：李商雨&黄舜｜感官，仿佛木星在树林上面闪烁

“诗访谈”：苗霞&胡弦｜云雾雕塑成的一个形象

诗歌圆桌｜玛丽安.摩尔与HK摩登女子到底有什么关系？

“黄金台杯”第三届南方诗歌奖征稿启事

曲水流觞：深秋，弹奏沱江的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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